《人骨拼圖》第一部 一天的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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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一天的國王

今日的紐約如此強勢,過去的全失落了。
——約翰.傑.查普曼(John Jay Chapman)

星期五10:30 P.M.至星期六3:3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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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這根本就是錯誤的選擇。那邊的鐵軌完全沒有腳印,反倒有兩組腳印通往西三十七街的樓梯。」
她想離開了。她大可呼叫一〇—九〇這個無線電密碼,回報沒有任何發現,然後回到丟士區,那是她日常巡邏的區域。她覺得膝蓋很痛,並且熱得像被丟進這個糟糕的八月天裡生烹活煮。她只想溜到港務局和那些小孩鬼混,喝一大罐亞歷桑納冰茶,然後在十一點三十分的時候——離現在只剩兩小時——收拾好在中城南區的抽屜,再到下城區去受訓。
在她下方是一個陰暗的峽谷,深深切過西區的底部。在這峽谷中有美國鐵路公司的鐵軌,列車經此開往北部。
她又試了一次,這次電腦的機殼撞破了,在她手中粉碎。
莎克斯拚命挖著鬆軟的泥土,手被,塊玻璃瓶碎片割破了,暗紅的鮮血和上暗黑的泥土。這個人的頭髮露出來了,接著是因缺氧而發紺變灰的前額。她繼續往下挖,直到看見這個人呆滯的眼睛和嘴巴為止。這個人的嘴巴扭曲成恐怖的弧度,顯示被害人在最後幾秒仍奮力想把嘴巴努過漸漸升高的黑土。
但她畢竟沒有這樣做,因為她不能不理這通報案電話。她繼續往前走:沿著熾熱的人行道,穿過兩棟廉價公寓間的巷弄,走進另一個長滿植物的空地。
她跑向一座由人行道通往峽谷底的鐵梯。就在快摸到鐵欄杆之時,她及時停下。不對!犯人應該已經逃逸,而且可能從這座鐵梯離開。如果她摸到欄杆,或許就會破壞他留下的指紋。好,那我就走比較麻煩的路線。她深吸一口氣,忍住膝關節的痛楚,面對岩壁開始往下爬,將她擦得發亮如同第一天到職般的警用皮鞋插入石縫間隙。降到離地面四呎高的地方時,她跳了下去,開始向那個埋有東西的地方跑去。
司機按開行李廂鎖,人卻沒下車幫忙,他們得自己把行李搬上車。約翰為此很不高興,他已習慣讓別人來幫他做這些事。不過譚美珍倒不介意,她到現在偶爾還會感到不可思議!自己居然能擁有一位幫她打字和整理文件的祕書。她把手提箱丟上車,關上行李廂蓋,然後鑽進計程車內。
莎克斯看向那根指頭,那根被削去肉露出骨頭的手指。她看向那只突兀的鑽戒,那對眼睛,以及那張扭曲的嘴……噢,那恐怖的嘴型。她全身起了一陣顫慄。艾米莉亞.莎克斯曾在夏令營在有水蛇的河裡游泳,也絕對敢說她能從一百呎高的橋上做高空彈跳一躍而下。但只要讓她一想到幽閉……想到被困住,動彈不得,立刻就會像觸電般升起驚慌的感覺。正因為如此,莎克斯走路時才會那麼快,開車時才會快得像光速。
「喂!」
「要錢嗎?我們會給你錢。」
「紐華克機場呢?」
她只想睡覺。
(只要你移動,他們就抓不到你……)
莎克斯跑向軌道,站在鐵軌中間,兩腿張開,雙臂拚命揮動,示意司機停車。那輛火車頭發出長長尖銳嘎聲後停下了,司機把頭探出窗外。
「沒發現嫌犯。」
一陣隆隆聲,從遠方傳來,漸漸變大。
連門把也沒有。
「這裡是刑案現場,請你關掉引擎。」
或持槍瞄準我的背……
她低頭對麥克風說:「巡警五八八五號呼叫總部。進一步報告,在西三十八街與第十一街間的鐵路旁發現刑案,是兇殺案,完畢。請派刑事警察、鑑識人員、救護車與急救醫護員,完畢。
是煙火,譚美珍想起她在報紙上看過這則新聞。這是市長和聯合國祕書長送給會議代表們的禮物,歡迎他們蒞臨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城市。
「CNN的記者來拍了。」有位制服警員低聲說。
莎克斯跪在地上,開始向下挖。
我可以撐得過去。
「說實話,長官,」她不客氣地說:「我正要調離巡警隊,今天中午就正式生效了。」
突然,一聲巨響迴蕩空中。譚美珍縮了一下,約翰也發出一聲尖叫。
所以,這樣就沒辦法倒回追查報案人說的是哪一個空地了。總部的無線電說:「他說西三十七街靠近第十一街的地方,就這樣。」
「妳為什麼封鎖第十一街?妳在想什麼?」
「長官,第一位抵達現場警察的職責是逮捕嫌犯、留置目擊者、保護……」
沒有東西,只有枯葉、生鏽的機器和垃圾。
他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惱怒神情。「妳是第一位趕到現場的警察嗎?」
「我們不能這麼做。」
約翰終於停止說話,掏出德州儀器公司生產的計算器,嘎嗒按下一些數字。譚美珍向後靠著椅背,看著煙霧瀰漫的人行道以及那些坐在褐色台階上俯瞰高速公路的人們一張張陰沉的臉。在熱氣中,他們似乎都陷入了半昏睡狀態。
他們兩人突然被猛烈地甩向前方。計程車戛然停下,停在一條陰暗不明的死巷裡。
在一陣電訊雜音中傳來總部調度員的回答:「五八八五號,目前沒有關於案發地點的消息。但有一件事……報案人說他希望被害人已死。完畢。」
四十分鐘後,刑案現場擠滿了制服警員和刑案探員,人數比平常在地獄廚房發生的刑案多出不少。不過這被害人的死狀確實令人毛骨悚然,派這麼多人來也很合理。然而,莎克斯從其他警員口中得知,這是個大案子,是媒體會追逐的案件——死者是昨晚抵達甘迺迪機場的一對夫妻中的先生,他們搭上一輛計程車前往市區,卻一直沒有到家。
「啊,完了……」
是插在一圈被翻動過的泥土中的小樹枝嗎?它看起來好像……
「停車,馬上停車!」她喊道。
說不定現在還有一口氣在。
「救命!」她叫道:「救命啊!……」
他問她是什麼意思。她心想,這個人開著這麼大的一輛火車,但年紀居然那麼輕。
「你不能從這裡開過去。」她對他說。
「我只是想……」
「我們不會因為這樣就關掉火車引擎,引擎必須一直運轉。」
約翰也跟著上了車,重重關上車門,猛擦他那張肥臉和禿了髮的頭皮,彷彿剛才把行李搬上車的動作已耗盡他所有精力。
「紐約高速公路也是不錯的選擇,還有澤西高速公路和長島高速公路。妳還可以關閉七十號州際道路,一路封鎖到聖路易去,歹徒也很有可能從那條路逃走。」
「呃,這車門……我們該怎麼打開呢?」
「報案人說他希望被害人已經死了,他說最好是這樣。完畢。」
「天啊!糟糕,」約翰喃喃說:「妳看。」
司機把手弓成杯狀,擋住街燈射來的光線,更加仔細地看著他們兩人。
「莎克斯巡警,」他看著她胸前那塊被防彈背心壓得扁扁的名牌。「給妳一個機會教育:刑案現場的工作必須顧及平衡。在發生溝殺案後,最好的情況當然是封鎖整座城市,把三百萬人留置偵訊,但我們不能這麼做。我說這些是很有建設性的,對妳會有很好的啟發。」
「是的,長官。」
但艾米莉亞.莎克斯又爬上陡坡,她的關節喀咬作響,嘴唇沾上石灰、泥土和自己的汗水。她跑到她在鐵軌上看到的那條巷弄,然後轉身研究第十一街和對街的賈維茨會議中心。會議中心現在人群熙熙攘攘,有來參觀的民眾和新聞記者,一面大型標語上寫著「歡迎聯合國代表」。但在今天清晨的時候,當街道上還沒什麼人時,那個歹徒可以輕易在這條街上找到停車位,將被害人移到鐵軌上而不會被任何人發現。莎克斯走向第十一街,觀察這條六線道的大馬路,現在路上正塞滿了車輛。
她瞇起眼睛,看向峽谷底部離鐵軌不遠的地方。
「車子?」
希望被害人已死?
譚美珍猛拍分隔板。「開慢點,這裡是……」
「請重複,總部。」
「我也把西三十七街封鎖了。」
報案的人沒有留下名字,總是這樣。
「妳想幹什麼,小姐?給我開罰單嗎?」
司機不知在何時戴上了滑雪用的頭套。
她把細長的食指伸入平頂警帽裡,穿過層層盤在頭上的長紅髮,難以抑制地狂抓頭皮。汗水從她前額滴下,產生麻癢感覺,於是她又猛搔了一陣眉毛。
「妳何不一起關閉算了?」
計程車加速駛離招呼站,很快就開上往曼哈頓的高速公路。
接著,她又想:堅強點,親愛的,妳現在看到的是兇案現場,而妳是第一個抵達的警察。
熱風讓乾灌木叢發出沙沙聲,一輛輛汽車卡車嘈雜飛快地從林肯隧道進進出出。她想起巡警經常想到的一件事:這城市如此嘈雜,就算有人從我背後走來,接近到刀子能刺中的距離,而我卻仍渾然不知。
然而,讓她驚訝的是,他居然注意到她,並招手要她過去,在他輪廓鮮明的臉上微微出現笑容。她想,他大概想感謝她今天精采的表現。幹得好,救了鐵梯上的指紋!說不定還會給她一點獎勵。在最後一天值勤的最後幾個小時,她可以帶著光輝的榮耀離開。
噢,太好了,原來我是來挨罵的。她繃緊酷似茱莉亞.羅勃茲的嘴唇,強忍住氣說:「長官,就我的判斷,看來很像……」
「先到東七十二路。」約翰透過隔板對司機說。
她奮力越過一道破爛的鐵絲網圍籬,搜尋另一塊空地。還是沒有發現。
想把被害人運來這裡而不被人發現有一種方法——把車子停在第十一街,然後將被害人拖過狹窄的巷弄到懸崖邊。如果他停在橫向的西三十七街,就可能被二、三十個公寓窗戶裡的人看見。
莎克斯終於想起第一位抵達現場員警「適應」規則中的第四條。
P是……
「我很清楚『適應』規則。妳封閉那條路是為了保護刑案現場?」
妳知道該怎麼做。
火車司機不理她。
就放手做吧。
「喂!」約翰拍打分隔板。「你忘了轉彎了,你想開到哪?」
「不要!求求你!」她哀求說。
Adapt,適應。
「我不太能解釋清楚,長官。我的意思是……」
「給你錢!要多少?多少錢我都可以給你!」約翰激動地說,眼淚從肥胖的臉頰上滑下。
A是評估(Assess)刑案現場。
「你想走那條橋嗎?」
司機走向計程車後門,弓身彎腰,隔著髒兮兮的玻璃看向車裡後座。他在車門外站了好一會兒,譚美珍和約翰拚命後退,直到抵住另一邊的車門,兩人汗濕的身體緊緊抱在一起。
還有一個小時。
「是的,長官,」她瀟灑地說:「完全正確。」
「不,先生。我已經記下你這輛車子的號碼了。」
司機不理他們。
「這就是我的重點。它們都需要封閉嗎?還有那輛火車?」他問,「妳為什麼攔下它?」
她飛快轉身。
司機下了車,手中握著一把手槍。
看著一輛輛川流不息的黃色計程車,這些顏色和外型都相似的車輛,讓她聯想起昆蟲。她想起小時候在山上,當她和哥哥發現一隻被開膛剖肚的死獾,或踢破一個紅螞蟻窩時,就會看見一大群濕濕濡濡在地上扭動的身體和腳,這種毛骨悚然的感覺讓她打了個寒顫。
她微微低頭看著皮瑞提。他們兩個人看起來差不多高,不過他的鞋跟可能高一點。
艾米莉亞.莎克斯爬上一堆石頭,膝蓋痛得讓她縮了一下身子。她今年三十一歲就患有關節炎——她母親常說,妳才三十一歲耶!這是遺傳自她祖父,正如她遺傳了母親的好身材、父親的好臉蛋和職業(至於那頭紅髮就沒人知道了)。當她慢慢穿過一叢枯死的灌木時,膝蓋又傳來一陣劇痛。幸好她及時停住腳步,才沒有摔下一個三十呎高的陡坡。
「請你關掉引擎。」
這個人不是女性,雖然手指上套有戒指。他是五十幾歲的胖男人,和裹住他的泥土一樣沒有半點生氣。
雖然才上午九點,天氣就已經讓人熱汗直流。艾米莉亞.莎克斯撥開一叢高高的草叢。她正在進行「光身搜查」,這是刑案現場鑑識人員的術語,以S型路線搜索可疑物。什麼都沒有。她低頭朝別在她深藍色制服上的麥克風說話。
他點點頭,露出愉快笑容。「那麼,就沒什麼好說了。不過就阻止列車和封鎖街道這件事,在紀錄上都算是妳一個人做的決定。」
「怎麼了?」約翰問。
她看向那條寬闊的馬路,現在仍因她放上去的垃圾桶路障而大塞車。她對汽車的喇叭聲早已習以為常,但現在才發覺這聲音實在太大了;車陣已延綿長達好幾公里。
「巡警五八八五號呼叫總部,沒有任何發現。你們有進一步消息嗎?」
「先生,你把火車留在原地別動。」
憤怒的汽車喇叭聲開始充斥在晨間迷濛的空中,很快又加上駕駛們氣惱的咆哮。沒多久,她聽見在這陣不和諧的聲響中又多了尖銳的警笛聲,第一輛警車已經趕到了。
「對不起?長官?」
「哎呀……」
她聽見一個聲音,急忙抬起頭。
一輛計程車發出尖銳嘎聲停下。譚美珍.柯法斯拖著腳步上前。
「然後再到上西區。」譚美珍補充。擋在駕駛座和後座間的塑膠玻璃隔板上佈滿刮痕,使她幾乎看不見司機。
「是,長官。」她轉頭尋找救援。附近有其他警察,但他們都在忙,沒人有空搭理。「這和紐華克有什麼關係?」
「我建議你最好快點這麼做。」莎克斯吼道。
接著,是一聲低沉的嗚聲……
一百七十五公分高的巡警艾米莉亞.莎克斯發現自己正面對一輛三十一噸重的美國鐵路公司的火車頭。那輛紅、白、藍相間的金屬巨獸,正以十哩的時速接近。
哦,隨你便吧……
「五八八五號,完畢。」
皮瑞提笑了。莎克斯是如此美麗的女人——她進警校前的「晃蕩」是在麥迪遜大道的仙黛爾經紀公司擔任時裝模特兒——因此這位警官決定原諒她。
司機又轉身面對計程車。啪噠一聲,他拉開門閂,慢慢打開車門。
因此,當艾米莉亞.莎克斯看見金髮的文生.皮瑞提,負責統籌刑案現場的偵查資源組組長,在爬上路基高處後馬上停下拍掉身上價值數萬元的西裝上的灰塵時,她也就不感到那麼驚訝了。
他們飛馳在寬闊的高速公路上。在路燈照耀下,公路反映出一種令人不安的黃色光芒。計程車經過舊海軍軍港,又經過布魯克林碼頭。
「收到,五八八五號。逮捕嫌犯了嗎?完畢。」
嚴格說來,她不能算是,雖然她的資歷只有短短三年,不像她這個年紀的警員邁入警界至少都有九年、十年的時間。莎克斯在進入警校前,曾在社會上晃蕩過幾年。「我不懂你想問什麼。」
「你快打電話給調度員或誰,要他們暫停所有南向的列車。」
他把這些話匆匆記在一本黑色的小冊子上,用汗濕的筆潦草地寫著。
她走進一片車海中,冷靜地擋下北向車道的車流。幾個駕駛想要闖關,她祭出兩張罰單,才好不容易拖來幾個垃圾桶擋在車道中央,當做臨時路障,以確保這些好市民遵守規則。
但莎克斯沒聽他囉嗦。她抬頭看向陸橋西邊鐵絲網圍籬上的一道縫隙,從那個縫隙上去,離第十一街很近。
「媽的!」約翰吼道:「你要把我們載到哪?哈林區嗎?我打賭他想載我們到哈林區。」
「這……長官,我認為刑案現場如果有火車穿過,很可能會破壞證物或其他東西。」
「妳不是菜鳥,我敢說。」
忘了,P到底是什麼?
「現在妳馬上去把那些垃圾桶搬開,留在那裡把交通指揮到恢復順暢為止,明白嗎?」
那輛車的駕駛不經意看了她一眼,然後又仔細看了一次,皺起眉頭。他降低車速,跟在他們後面,但這時計程車突然猛向右滑,從皇后區的交流道下了高速公路。計程車轉進,條小街,疾馳過一個廢棄的倉庫區,時速至少有一百公里。
「你想幹嘛?」譚美珍大叫。
在司機身後遠方的空中,出現無數道明亮的紅、藍色火焰條紋,接著又是幾聲爆響嘯聲。他轉身抬頭,正好看見一個巨大的橘色蛛網,蓋在城市的上空。
譚美珍看向窗外。一輛汽車正和他們平行前進,慢慢超過他們。她猛力拍打車窗。
泥土在她如狗般刨地的雙手下飛出,她注意到這隻手掌上其他幾根未被切割的手指張得很開,伸向指頭通常不會彎曲的方向。這表示,被害人在最後幾鏟泥土埋上他的臉時還活著。
「其他東西?」
D是留置(Detain)重要目擊者與嫌犯。
「我不能把火車留在這。」
譚美珍拉開手提袋,拿出那台黑色筆記電腦。她稍微後退一些,用筆記電腦的邊角砸向車窗。雖然這巨大聲響似乎把前座的司機嚇了一跳,但窗玻璃仍好端端地沒破。計程車猛偏向一邊,差點撞上路旁建築物的磚牆。
「說不定他想走皇后區大橋。」譚美珍猜測。走這條橋雖然距離較遠,但可以躲掉隧道的收費站。她往前坐直身體,用戒指敲打塑膠玻璃。
沒多久,他們又飛速經過了皇后區大橋的入口。
他上上下下打量她。「女警,妳不是菜鳥,對吧?我應該不會看錯。」
「妳看,」約翰說:「那就是今天人這麼多的原因。」
譚美珍再次用筆記電腦撞向窗戶。撞擊的力量讓螢幕飛了出來,可是車窗還是完好無缺。
「完畢。」
莎克斯繼續前進,在走進一個灌木叢時,她感覺到今天早上以來的第一次不舒服。
那不是突出地面的樹枝,而是一隻手。這個人的身體被垂直埋進土裡,露出地面的只剩前臂、手腕和手掌。她看著這隻手的無名指:指頭上的肌肉已被削去,殷紅見骨的指頭上被人套著一只女用大鑽戒。
A是逮捕(Arrest)現行犯。
有人在看著我。
在約翰檢查左右兩邊車門時,計程車已經過了中城隧道的標識。
計程車裡也很熱。譚美珍伸手按向車窗開關,想降下窗戶。開關沒有反應,但她並不感到意外。她伸手越過約翰,去開另一邊的車窗。那邊的開關也壞了。此時,她才注意到兩邊車門的門鎖開關也都不見了。
她心想:在街上的巡邏生涯只剩最後兩個小時,我可以撐得住。
「我接到一堆官員打來的電話,」他繼續說:「港務局長、聯合國祕書長辦公室、博覽會場主任,」他撇頭比向賈維茨會議中心。「我們破壞了會議進度、一位參議員的演說和整個西區的交通。鐵路軌道離被害人五十呎遠,而被妳封鎖的街道離被害人至少有二百呎長和三十呎高的距離。我說,就算伊娃颶風也沒像這樣徹底阻斷美國鐵路公司的東北走廊。」
眼前的景象讓她打了個寒顫,噁心的感覺頓時升起,像一道烈焰般灼痛皮膚。她有一小股衝動想轉身逃開,想假裝自己沒看到,但她還是強壓住心裡這個念頭。
飛機遲到了兩個小時,等待領取行李的時間又拖得太長。機場交通公司的時刻也已錯過,巴士早在一小時前就已開走。所以,他們現在只能叫計程車了。
「你想做什麼?」
那是什麼?
他指著一塊上面寫著歡迎聯合國和平會議代表蒞臨的廣告看板,這次會議將在星期一召開,總共將吸引來一萬多位訪客。譚美珍看著這塊看板——上面畫有黑人、白人和黃種人,全在揮手微笑。不過,這張畫作有點不對,人物的體型比例和膚色全被忽略了,每張臉看起來都是一樣的蒼白。譚美珍咕噥說:「亂畫一通。」
(他希望被害人已經死了,最好是這樣。)
噢,我的天啊……
她的手摸向車門,想找斷掉門把所剩下的殘餘。什麼都沒有——好像有人用鋼鋸將門把整個鋸下來。
她站在候車隊伍中,苗條的身材因手提電腦的重量而歪向一邊。約翰喋喋不休說著利率以及重新建立生意關係的方法,但她只想著一件事:現在是星期五晚上十點三十分,好想換上睡衣,倒在床上大睡一覺。
幾片碎紙被風颳起,沿著鐵軌飛過。塵沙在她身旁旋轉飛舞,像一群憤怒的鬼魂。
前座的司機仍沉默不語。
她沒有說好或不好,也沒有任何回答,便轉身離開逕自走到第十一街,慢慢搬開那幾個垃圾桶。每個經過她身邊的駕駛都瞪著她,或嘴裡不乾不淨嘟囔一些話。莎克斯看了手錶一眼。
P是保護(Protect)刑案現場。
「是的。我判斷歹徒不會把車停在橫向那條街,因為很容易被那些公寓裡的人看見。你看那邊,瞧見了嗎?第十一街似乎是比較好的選擇。」
她退後兩步,眼神卻離不開眼前的這副景象,差點被身後的鐵軌絆倒。一時之間,她的思緒一片空白,只知道這個人被埋成這樣非死無疑。
「小姐,我沒看到任何犯罪。」
通報中心的人向來搞不清楚刑案現場的確實地點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