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骨拼圖》第一部 一天的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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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一天的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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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她笑了起來。「我又不是偵查資源組的人,我只是個巡警,從未到刑案現場工作過。」
「現在的狀況是,」林肯.萊姆大聲說:「有一位被害人遭挾持,下午三點將是最後時限。」
「哎呀,電壓不夠。」他瞄向房裡的插座,頓時洩了氣,把鼻梁上的金邊眼鏡往上一推。
「或許吧,」塞利托謹慎地說:「但這些事我們自己知道就好了。」他的目光轉向莎克斯、柯柏和年輕的傑瑞.班克斯,沉默地下達這個不是命令的要求。
「叫我林肯。怎麼稱呼妳……」
「艾米莉亞。」
「你母親還好吧?」萊姆問。
「真的嗎?」萊姆問。
「梅爾。」
「我不認為。」塞利托聳著肩說:「他何必這麼麻煩呢?如果你想殺警察,只需要在街上隨便找一個,對他開槍就行了。」
「艾米莉亞,我不要妳道歉。妳是對的,錯的人是文生.皮瑞提。」
「道歉?」萊姆問。
「沒有,他們正在撥草尋蛇中。」
「替我們工作,」他簡短地說:「下一個刑案現場。」
「妳在說什麼?」
「所以我能告訴上級長官,我們有機會在時限內找到人質?」波林問。
她猶豫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又看了他雙腳一眼。「我有關節炎。」
班克斯提議道:「就用那個頁碼好了,代表日期的那個。」
塞利托看著刑案現場報告。「該怎麼稱呼這個不明嫌犯?我們還沒有案件編號。」
「有那輛計程車的消息嗎?」波林問。
「我們現有的物證可分為兩類,」萊姆說:「第一類是標準物證,不是嫌犯刻意留下的,例如毛髮、纖維、指紋,也許還有血跡、足印。如果我們找得夠多,再加上一點幸運的話,這些物證會帶領我們到主要刑案現場,他所住的地方。」
「好吧,」萊姆很有耐心地說:「妳想聽實話嗎?」
「因為這裡是一般住家,梅爾。」
我們觀看別人的方式,就等於是觀看自己。自從意外發生後,林肯.萊姆很少注意他人的身體,但現在卻發現她擁有高䠷身材、纖纖細腰和火紅頭髮。一般人見到這樣的女人,總會發出讚嘆:多漂亮的寶貝!然而,對萊姆而言,這種想法並未出現。這個女人讓他感到印象最深刻的地方,是她的眼神。
「妳叫什麼名字?」
「莎克斯警員……」剛才萊姆一時忘了她的存在。「妳是今天早上第一個趕到鐵路邊命案現場的警察?」
完全孤寂。
她點點頭。
他繼續說:「皮瑞提指揮現場的方式,似乎總以市長馬首是瞻,而那是天字第一號把事情搞砸的方法。他還用了太多人,更離譜的錯是讓火車和交通移動,而且,他根本不應該把現場開放得那麼早。如果我們還能保持現場封鎖,誰知道呢,說不定我們會找到一張簽了姓名的信用卡收據,或一個又大又漂亮的指紋。」
「湯瑪斯。」萊姆抬頭比向東西放得最少的那張桌子。他們搬走桌上的雜誌、報紙和書籍,露出萊姆已一年沒見過的木頭桌面。
「我已經退職了,妳叫我林肯就好。」
「妳是莎克斯警員?」萊姆問。
她看向塞利托,他卻無話可說。「我只是……我對這工作完全不在行。」
「這是每個人的夢魘,」柯柏說:「你上了計程車,才發現手握方向盤的是個神經病。而且因為聯合國會議的關係,全世界都在注視紐約這個大蘋果城,難怪他們為了這件案子跑來把你挖出來。」
「目前沒有。」塞利托說。
「沒有,她沒有男朋友,只偶爾和幾個男人約會過。看來不像被人盯上。」
「嗯,你的名字我當然聽過。我還以為你已經……」
萊姆咯咯笑了。「妳知道我是誰嗎?」
「我需要的那個人,必須有勇氣站在鐵軌上擋住火車以保護刑案現場,和承受繼之而來的責難。」
萊姆看著這三架儀器:標準複合式顯微鏡、相位差顯微鏡和偏光顯微鏡,每台都又黑又灰,已經用舊了,似乎正是他使用超過十五年的那套儀器。柯柏又打開那兩個公事箱,裡面裝有「巫師先生」的瓶瓶罐罐和各式科學儀器。忽然間,萊姆又想起了那些名詞,那些曾是他日常生活語彙一部份的字眼。EDTA真空血液收集管、醋酸、二甲基聯苯胺、光靈敏試劑、瑪加那刷、魯亨曼紫色現象……
她很快接著說:「今天早上我會出來執勤,只是因為有人患思鄉病請了假,我根本沒料到會這樣。」
不過,波林確實是個怪人。就像紐約所有成功著名的兇案組警探一樣,這小個子男人在中城北區經過一番錘鍊。他火氣大得出名,有次曾殺死一名赤手空拳的嫌犯而惹上一堆麻煩。讓人意外的是,他居然巧妙地擺平了,讓法官相信此人涉及連續謀殺警察的「牧羊人案件」!讓萊姆受傷癱瘓的刑案。在破了這件眾所周知的大案後,波林升上隊長,歷經那種令人尷尬的中年轉變——脫下藍牛仔褲和西爾斯襯衫,換上布魯克斯兄弟西服(今天他穿的是一套海軍藍卡文克萊西裝),開始踏上官場之路,費力爬向警察總局高處的豪華辦公室。
在房裡踱來踱去、一臉緊張的,是體格矮小結實的吉姆.波林。本來承辦這件案子的警官是隆恩.塞利托,但像這種大案子需要有隊長級的警官負責指揮,因此波林便自告奮勇接下這個任務。這件案子就像一顆定時炸彈,會在一瞬間摧毀一個人的警察生涯,因此局長和警局上下都很高興由他來攔截這個砲火。他們人人都練有高超的閃躲技巧,在記者招待會上,如果有記者質疑的問題太難答覆,他們就會用一些諸如「授權」、「指派」和「徵詢意見」的字眼,然後趕快把問題拋給波林。萊姆無法理解,世界上怎麼會有警察自告奮勇接下這種案子。
「我還以為你住在實驗室裡呢,沒想到會這樣。」
「沒錯,是我呼叫後來的人支援。」她回答萊姆的問題,卻看著湯瑪斯說。
「還是不停抱怨身上這兒疼哪裡痛,卻還是比我健康。」
塞利托把這個號碼註記在報告上。
「我……」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其實她的確是。她馬上又說:「在學校我們都用你的書當教科書,但我們都沒有聽過你的消息。就個人而言,我是說……」她抬頭看著牆壁,堅定地說:「以我的判斷,身為第一個趕到現場的警察,我認為最好擋下火車,並封鎖街道以保護刑案現場。所以我就這麼做了,長官。」
另一位警官靠在房裡一張桌子旁邊。此人是蓄著平頭、四肢瘦長的鮑爾.豪曼,他是緊急應變小組隊長,這個單位等於是紐約市警局的特警隊。
不是驚訝的眼神。很明顯,沒人事先告知她說他是個殘廢。她的眼神中有其他東西,一種他從來沒見過的神情。看見他身體的狀況,似乎讓她覺得放鬆,完全和大多數人的反應相反。當她走進房間時,整個人顯得十分輕鬆愉快。
「很好,這樣吧,我倒有別的計畫,」林肯.萊姆說:「現在讓我們先看看一些物證。」
「不明嫌犯八二三號。不錯。」
「謝謝你給我這個機會,長官——林肯,但是……」
萊姆瞄向班克斯。「選個號碼,任何號碼都行。」
萊姆和善地對他笑了。這個稱號是多年前報紙記者封給萊姆的,當時聯邦調查局竟破天荒地,聘請僅擁有市警局警察身分的他,擔任調查局物證反應小組(PERT)的顧問。記者不滿意「刑事科學家」或「刑事專家」這種字眼,便給萊姆起了「刑事鑑識家」的封號。
波林看著塞利托,又飛快轉到萊姆身上,尷尬的沉默持續了好一會兒。眾人想起正因為那件「牧羊人案」,萊姆才會出事受傷,落得這副模樣。
「呃……對不起?萊姆警官?」
「是的,長官。」她說,制止住自己差一點伸出的手。「萊姆警探,你好。」
「這是他媽的清道夫搜獵遊戲。」豪曼罵道,舉起一隻手揮過他的大平頭。他的模樣就和萊姆記憶中的當年那個訓練班長沒有兩樣。
「安全藏身處?」萊姆微笑,點點頭。「我敢賭你是對的,隆恩,他需要一個地方進行活動。」他又接著說:「第二類是誘餌物證,除了告訴我們時間和日期的碎紙片外,還有螺絲釘、一團石綿和砂子。」
萊姆概略說明下午三點最後時限的情況,莎克斯冷靜地點點頭,但萊姆看見她的眼睛閃過某種情緒——恐懼?厭惡?到底是什麼呢?
萊姆打斷她。「隆恩。」
「處理什麼?」他問。
她環顧這個房間,看著房裡的灰塵和幽暗。她的目光落在桌子底下一張半攤開的藝術海報上,那是「夜鶯」,愛德華.霍柏的作品,描繪深夜速食餐廳裡的寂寞人們,這是萊姆最後一張拋棄的畫作。
柯柏打開那個大箱子,箱內鋪有絲絨。他從箱中拿出三台大型顯微鏡的零件,開始進行組裝。
「我中午應該到大樓去報到。」大樓是警察的行話,意思是指警察總局。
「長官,我必須提出異議。我才剛調離巡警隊,這是今天的事。我有醫院證明,一小時前才剛生效。」
塞利托介紹她給波林和豪曼認識。她認得這兩個人,以前早聽過他們的名字。現在她的眼神又變得小心謹慎了。
「沒。」
波林把他的行動電話號碼寫給塞利托後便走了,幾乎用跑的離開房門。
「還是沒人要求贖金?」萊姆問。
其實這名詞早已流行了許多年,在美國最早被應用在傳奇人物保羅.李蘭.科克身上,他是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的犯罪學院院長。這個學院是全美第一所,創辦人是更具傳奇性的柏克萊警察局長奧古斯特.佛瑪。最近,這個頭銜變得時髦起來,全國所有刑事技術人員在雞尾酒會上走向金髮美女搭訕時,都會說自己是「刑事鑑識專家」,而不再以「刑事科學家」自稱。
柯柏和年邁的母親一起住在皇后區的獨棟小屋裡,那也是他出生的地方。他的嗜好是跳交際舞,尤其是探戈,可說是一等一的高手。或許因為如此才引起警察同僚的閒話,偵查資源組的人更盛傳他有同性戀傾向。萊姆對他手下的私生活毫不感興趣,但是當柯柏終於把他交往多年的女友葛麗泰——在哥倫比亞大學教高等數學的北歐美女——介紹給大家認識時,萊姆也和所有人一樣大吃一驚。
「傑瑞,」萊姆對班克斯說:「向他們簡報今天早上現場的情況。」
門鈴響了。湯瑪斯走去開門。
不過林肯.萊姆倒不在乎這種失言,他開口說:「我贊同隆恩的看法。不過我也交代搜索和監視或人質拯救小組要注意埋伏,我們這個嫌犯似乎有他自己的規則。」
「莎克斯警員,」這位資深警官對她說:「沒人叫妳選擇,妳已被派來參與這次任務,協助進行刑案現場處理工作。」
「請你趕快處理好嗎?」
一會兒後,一個細瘦、禿頭的三十多歲男人慢慢爬上樓梯。這個人是梅爾.柯柏,他看起來還是和以前一樣傻不隆咚,像情景喜劇中那種窩囊廢鄰居。他後面跟著兩個年輕的警察,搬著一個大箱子和兩個手提箱,每個都似乎重達一千磅。這兩個警察把東西卸下後就離開了。
傑瑞.班克斯——他手上戴的是學校紀念戒指而非結婚鑽戒——立刻被她的美麗吸引了,對她報以燦爛的笑容。但莎克斯只瞄了他一眼,堅定表明這裡不是談婚事的地方,而且可能永遠都不會。
這都是他親手造成的。現在,他是多麼懷念這種孤寂。
「你們叫我來的原因啊!我很抱歉,是我沒想清楚。如果你要我道歉,我馬上照辦。只是,我到新單位報到的時間已經遲了,也沒機會打電話給我的主管。」
「沒有贖金要求。」塞利托替萊姆補充了一句,便又轉頭回去小聲講起電話。
「我在這,警員,」萊姆厲聲說,強忍住怒火。「在這裡。」他最氣惱的就是必須透過另一個人才能對他說話的人,痛恨他們非得看著「健康」的人才能說話。
萊姆向這逐漸接近的聲音來源看去。
塞利托瞄向萊姆,萊姆則搖搖頭。
「死了?」萊姆問。
「什麼?」這次沒有翻譯官解釋了。
「艾米莉亞。是取自那位女飛行家嗎?」
「說我擋下火車和封鎖第十一街的事。都是我的錯,才會讓參議員耽誤他在紐澤西州的演說,也讓一些聯合國會議代表來不及從紐華克機場趕到會場。」
「真是不幸啊!」
好久不曾有這麼多人聚集在林肯.萊姆這個陰暗的房間了。在意外發生後,偶爾會有幾個朋友在未事先告知之下突然來訪(反正萊姆一定在家,哪也去不了),但他的態度讓這些人下次不願再來。他也不再回電話,越來越不喜歡與人接觸,漸漸變得孤寂冷僻。他曾為了打發時間而寫了一本書,爾後,在下一本書的靈感尚未出現前,他只好不斷閱讀。在他覺得煩悶時,也會看看租來的錄影帶、付費電視節目或聽音樂。後來他連電視和音響都不想碰,整天只盯著盡職的看護替他貼在病床對面牆壁上的名畫海報。到最後,連這些東西也都引不起他興趣了。
「不,長官,是家族的名字。」
「這次的案件非比尋常,正如塞利托警官會告訴妳的,這次真的很詭異。沒錯吧,隆恩?的確,如果這是典型的刑案現場,我就不需要妳了。但這次我們需要一雙全新的眼睛。」
隊長撥了電話,走到房間角落去講。一掛斷電話,他便抱怨說:「市長和局長在一起,再過一小時他們就要舉行記者招待會了。我得趕過去,確保他們拉鍊都拉上,而且老二還在褲襠裡。還有什麼消息可以讓我告訴那些大人物?」
「警官。」柯柏走向萊姆,握了握他已毫無感覺的手。萊姆注意到,他是今天所有客人中唯一碰觸到他身體的人。他和柯柏是一起工作多年的老同事。柯柏擁有有機化學、數學和醫學學位,是指紋、DNA和刑事復原的認證專家,也是擅長物證分析的好手。
「問題是,我根本沒有任何處理刑案現場的經驗,當時只是憑直覺行事罷了。」
「我想是的。」
「有沒有線索透露她曾和不應該在一起的人交往?」波林問:「也許她的男友是精神病患?」
這瘦小的男人環顧房間。「這裡簡直和你以前的辦公室沒兩樣,林肯。你這樣怎麼找得到東西?哎,我需要一點空間位置。」
塞利托被這句輕率的話嚇了一跳,但林肯.萊姆毫不在乎。畢竟,他是世界上少數在美國總統走進房間時仍能把屁股黏在墊子上的人之一。
一會兒後,看護湯瑪斯帶著一位穿制服的女警走上樓梯。萊姆遠遠看去,覺得她似乎非常年輕,但當她走近些,他才看出她的年齡可能有三十歲左右。這個女人身材很高,擁有時尚雜誌美女那種陰鬱的美。
「近來好嗎?世界第一的刑事鑑識家?」柯柏向他問好。
「醫院證明?」萊姆問。
說話的是那位女巡警。萊姆轉頭看她。
莎克斯又看向那張霍柏的畫,萊姆也順著她的目光看去。也許那些在速食餐廳裡的人並不是真的寂寞,他仔細一想,這些人的神情竟是如此該死的滿足。
「慢性關節炎。」
在班克斯結束簡報的同時,塞利托也講完電話,將行動電話關上。「是哈迪男孩。」
萊姆不屑地笑了一聲,對此表示嗤之以鼻。接著他轉頭看向莎克斯,逮著她就像班克斯今天早上一樣,正打量著他蓋在黃紅色毯子下的雙腳和身體。他對她說:「我請妳來這裡,是要妳替我們到下一個刑案現場工作。」
她飛快把頭轉過來,立刻糾正自己的行為。「是,長官。」她說。她的語氣溫和,眼神卻十分冰冷。
「或他躲藏的洞穴,」塞利托補充說:「臨時棲身之地。」
波林說:「也許這是圈套,他想引誘我們到他設定的地方,說不定在那裡布下炸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