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骨拼圖》第一部 一天的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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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一天的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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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姆看向床邊桌,看著剛才那個瓶子、藥丸和塑膠袋擺放的地方。這些東西離他如此接近,但就像林肯.萊姆生命中的所有事物一樣,他就是無法伸手觸及。
湯瑪斯看看塞利托,慢慢走到門口,離開房間。萊姆知道他不會打這通電話。這混帳東西。
隆恩.塞利托已脫下夾克,露出縐得一塌糊塗的襯衫。他現在正把身體往後仰,雙臂交叉,靠在一張擺滿紙張書籍的桌子旁。
「和你們一起辦案?」他笑得咳起嗽來。「我不能,隆恩,絕對不行。我只是丟幾個點子給你們而已,你們已收到,也執行了。湯瑪斯,幫我把貝格找來。」他現在已經後悔延後他和安樂死醫生的密談時間了,也許現在還來得及,他無法忍受再等待一、兩天才能「過去」。還有星期一……他不想死在星期一,那太平凡了。
「就寫在報告裡?沒看見那些分子式嗎?角閃石、二氧化矽,那就是石綿,我不懂皮瑞提為什麼把它送去聯邦調查局。所以,我們有不該出現在鐵軌路基上的石綿,又有一根只有頭部生鏽、螺紋部份卻沒有的螺絲釘,這表示它曾被拴在某個地方很久很久,是最近才剛拆下的。」
「還沒,我馬上就去。」
「現在!快點!」
「我沒有任何想法。」萊姆斷然說。
沒錯,要冷靜。
她相信的是告示上寫的文字:
兩個人構成的絕佳拍檔。若說還要加上第三者,那就是嚴肅的科學知識。
「刑案現場呢?」萊姆問:「還在封鎖中嗎?」
她又掙扎了一下,但手銬把她箍得很牢,緊緊柑住了骨頭。她喉嚨深處發出絕望的呼喊,一種動物的哭聲。但她嘴上的厚膠帶以及不斷轉動的機械聲卻吞噬了她的聲音,沒人聽得見她的哭喊。
「湯瑪斯!」
塞利托揮手要他閉嘴,自己則仍直直盯著萊姆。
「一票人?」萊姆皺起眉頭。「什麼叫做一票人?」
但這時塞利托也笑了起來。「大家都叫他們『哈迪男孩』,林肯,這兩個人你不認識,他們是從下城區的兇案組調來的。」
萊姆不悅地說:「我有要求找皮瑞提嗎?」
不管任何線索,不管歹徒是誰,他在意的是那些報告中提到或根本未找到而已永遠消失的證物,現在已經被那些警察、圍觀者和鐵路工人踩壞。偵查工作——訪問現場附近居民、偵訊目擊者、發掘線索之類的傳統辦案工作!都可以從容不迫,但刑案現場本身的勘驗工作必須「雷霆萬鈞」地進行。萊姆就這麼要求偵查資源組的成員。他開除過很多人,只因為他們的工作速度達不到他的要求。
萊姆惱怒了,他厲聲說:「這是日期!八二三,八月二十三號,今天下午三點就有事要發生。還有,現場不是有一團纖維嗎?那是石綿。」
「好吧!」這位年輕的看護說,舉手做投降狀。
求求你,她為她的老闆祈禱,請讓他平安吧。
在處理刑案現場時存在一種鐘型曲線。就單件兇殺案而言,兩名執行人員被認為是最有效率的。獨自一人可能會漏失一些東西,三人以上漏失的東西可能更多。林肯.萊姆總是一個人勘察現場。他會讓採樣人員做指紋採集工作,讓攝影人員拍攝拍立得相片和錄影。但走格子搜索證物總是他自己一個人來。
「石綿?」塞利托問。
保持冷靜,她憤怒地對自己說。妳他媽的又哭了,妳記得發生了什麼事。在地下室槍聲響後,她失去控制,完全崩潰,慌亂大哭,封住嘴巴的膠帶差點讓她窒息。
她發現自己春見一個黝黑的眼睛——那是生鏽水管的圓洞,直徑大約六吋,蓋住洞口的盤子已被人拆下。
「他和局長都要你,林肯。他們表明要你,威爾森本人。」
「不知道,」塞利托支支吾吾說:「也許是現場指揮官。」
塞利托正在講電話,但萊姆打斷他。「不管今天下午三點會發生什麼事,只要我們找到他說的地點,那裡即將成為刑案現場。我需要有人去那裡工作。」
「國內電話。」
她看見一個模糊的眼睛。
「他們目前在做什麼?」
塞利托懷疑地問:「你為何如此認為?」
「今天?」
「皮瑞提帶了一票人去。」
「那不是書本的頁碼。」萊姆揚起一邊眉毛,知道他們還是不懂。「有邏輯點!嫌犯留下線索的唯一理由,就是想告訴我們一些事。如果這點成立,那八二三這個數字就不光只是一個頁碼,因為根本沒有線索能和任何書籍連結。所以,如果這個數字不是代表頁碼,那會是什麼?」
塞利托和班克斯互換一個眼神。塞利托露出微笑,無意義地撫弄他襯衫上的縐紋。「林肯,不管你要誰都可以。記住,你就是今天的國王。」
塞利托說:「他的意思是要有人負責打電話,在總部那裡。」
「可他是偵查資源組的紅人。」班克斯說。
他看了一分鐘報告,然後抬起頭。
看著那根水管的黑眼睛,假裝它在對妳眨眼,那是妳守護天使的眼睛。
「你自己看看!」萊姆不耐煩地把頭一撇,比向那份報告。
「天啊!」站在門邊的湯瑪斯輕輕發出一聲驚呼。
「八個刑案現場搜證人員?」
「你沒說『請』。」
萊姆知道這個人是皮瑞提。「那你們就只能受限於現有的東西了。」
「謝謝,林肯。我們欠你太多了。」塞利托拉了一張椅子過來在床邊坐下,又朝班克斯點頭,示意他也這麼做。「好吧,快告訴我們你的看法,那個混蛋到底玩什麼把戲?」
「對不起,我沒有時間,我已和醫生約好要進行治療。湯瑪斯,你打電話了嗎?」
塞利托揚起一邊眉毛。
「喔。」
塞利托的眼睛瞄向刑案現場報告。「林肯,你覺得今天下午三點會發生什麼事?」
「沒有嗎?」
她的淚水又流下了。
約翰呢?她想知道他到哪去了?她拒絕回想昨晚在地下室聽見的那聲巨響。她是在田納西州東部長大的,很清楚槍聲聽起來是什麼樣子。
終於,萊姆說:「他會殺掉計程車裡的那個女人,而且用極殘酷的手段。我敢保證,這次他的手段足以和活埋人媲美。」
班克斯掏出自己的行動電話。「你想打到哪?我的電話只能……」
「皮瑞提自己勘驗現場?」萊姆問。
「有道理。你想要誰來幫你?」
突然,一陣叮噹聲打破了沉默,是鐵鐘的聲音,距離很遠,像船的艙門被猛然關上的聲音。這個聲音發自水管深處,來自那個友善的眼睛。
一綹石綿、一根螺絲釘、一張撕碎的報紙……
班克斯摸著臉上一塊刮鬍刀留下的疤痕說:「只要給我們一些想法就行,拜託。你說這個不明嫌犯他……」
在刑案現場,尤其是兇殺案現場,嫌犯往往利用證物企圖讓檢察官誤入岐途。有些嫌犯確實很聰明,但絕大部份都不是這樣。例如,有人把妻子打死後,故意把現場佈置成遭人搶劫的模樣——但他只偷走妻子的珠寶,忘了把自己的黃金手鐲和鑽石戒指從床頭櫃裡拿走。
『高度危險!高熱強壓蒸氣,切勿擅自移開水管蓋。欲進行維修事宜,請聯絡統一愛迪生公司。高度危險!』
譚美珍坐在地上,被包圍在無數根水管管道和如蛇般蜿蜒的電纜線路中。這裡熱得很,還有水珠不斷從她頭頂上方的古老橫樑上滴落,唯一的光源僅來自那五、六顆小小的黃色燈泡。她發現在她正上方有塊告示牌,雖然看得見告示牌邊緣的紅底色,上面寫些什麼卻看不清楚,只能看見文字最後有個粗大的驚嘆號。
「很好,」塞利托說,「我打電話給皮瑞提,丟給他一根骨頭安撫他一下。我知道他一定會很不高興,因為我們偷偷到這裡找你。」
「也許是從泥土裡挖出來的,」班克斯提出意見,「在歹徒挖掘坑洞的時候?」
好,別慌,保持輕鬆。妳不會有事的。
萊姆冷冷瞪了他一眼,讓他臉上的笑頓時僵住。「是貝迪和索爾警探,長官。」班克斯馬上更正。
「我不要找他,」萊姆咕噥說:「我要的是其他人。」
譚美珍.柯法斯哭了又哭。之後,她又聽見另一聲叮噹,接著是一聲遙遠的噴氣聲,非常微弱。在淚光中,她彷彿看見,那隻黑色的眼睛終於對她眨了眼。
「不,他們很優秀,」塞利托說:「是我們最好的訪談員。你知道去年在皇后區綁走八歲女娃的那個野獸嗎?那件案子就是貝迪和索爾做的偵訪。他們訪談過整個社區,總共做了二千二百份訪談紀錄,所以我們才能順利救出那個女娃。我們一知道今天早上那名被害人是甘迺迪機場的旅客,威爾森局長立刻親自下令要他們兩個上陣。」
他們為什麼不能別來煩他?如果告訴他們他脖子和肩膀承受的痛苦,能不能有任何幫助?還是告訴他們那讓人無力的奇特幻痛在他怪異的身體裡亂竄?告訴他們他已對每天例行的折磨、對所有事物都感到精疲力竭?還是告訴他們那最令人無法忍受的疲憊——必須依賴他人而活?
「正在訪問鐵路附近的目擊者,詢問有關那司機和計程車的事。」
萊姆說:「不可能。在中城,床岩距離地表很近,這表示土壤富含水份。從西三十七街到哈林區,泥土中的水分含量都很高,只要幾天就能讓鐵釘完全生鏽。如果這根螺絲釘埋在土裡,一定會完全生鏽,不會只有頭部。所以,它是歹徒從某個地方卸下來,帶到現場,刻意遺留在那。還有那些砂子……想看看,怎麼會有一堆白砂出現在曼哈頓中城的鐵路上?那裡的土壤成分是壤土、粉土、花岡岩、硬磐和軟土。」
「一張紙片是說下午三點沒錯,」班克斯說:「但另一張只是書籍的頁碼,你為什麼認為是今天?」
「我要一位偵查資源組的技師,要實驗室裡程度最好的那個,叫他帶基本裝備到這裡來。我們最好準備一支機動部隊,負責緊急救援任務。喔,我還要打一些電話。」萊姆邊說邊看著那瓶擺在櫃子上的蘇格蘭威士忌,想起貝格放在手提箱裡帶來的那瓶白蘭地。要他死前喝那種廉價的東西他絕對不幹。在他解脫前喝的酒,應該是陳放十六年的樂嘉富林純麥威士忌,或香味充足陳放十年以上的麥卡倫威士忌。或者,為何不……兩瓶都喝。
「我不要喜劇演員。」
班克斯強忍住笑意。「是哈迪男孩。」
萊姆笑了。「隆恩,你看看這個房間,看看我!這像還能辦案的樣子嗎?」
萊姆發現塞利托正看著他。塞利托剛才問了個問題,但萊姆沒聽見,於是這位警探又重複一遍:「你會和我們一起辦這件案子,你會吧,林肯?」
「撤除了。」
塞利托看向班克斯。班克斯說:「四名攝影人員、四名採樣人員、八名搜證人員,還有值班的驗屍官。」
也許,他可以告訴他們那隻蚊子的事。昨晚有隻蚊子飛進房間,在他頭上低空盤旋了一個小時;萊姆不停搖頭趕開蚊子,頭都甩暈了,最後終於讓那隻蚊子停在他耳朵,讓牠叮咬那個部位——這是萊姆唯一可以貼著枕頭摩擦以減輕搔癢的部位。
「打到下城區去,」塞利托說:「要他們派三、四個人來讓我們調度。」
「這個刑案現場是展示舞台。」林肯.萊姆說。
塞利托皺眉說:「但這個嫌犯想告訴我們什麼事?」
譚美珍.柯法斯,田納西州東部山地來的金髮女郎,紐約大學商學院畢業的匯市交易員,已從深沉的夢境中游上岸。她的頭髮糾纏地貼在臉頰上,一道道汗水沿著臉龐、脖子和胸口流下。
但她無法相信這些話。
「普通案子就不行,但這次案件並不普通,對吧?」
噢,不!噢,我的天老爺……
「拿高點,我這個位置會反光。」
塞利托打了通電話,電話,接通,他的腦袋就不停點著。他報出自己的名字,牆上的時鐘也剛好敲出十二點三十分的聲響。
她猛扯銬在水管上的手銬想站起來,但只能稍微移動幾吋。
「本地的嗎?」
兩人沉默無語。
她吸了幾口氣,空氣潮濕而充滿霉味。她的嘴巴仍被膠帶封住,悶熱的塑膠和黏劑味道滲入嘴裡。很苦。
林肯.萊姆雖全身癱瘓,肺活量卻強得驚人。他大聲吐出一口氣,表達出強烈的厭惡。「是誰犯這種錯?」
「你說對了,」這年輕人說:「他們在埋屍處北邊一百呎外找到一道門,被人從裡面打開。你還說對了指紋的事,什麼都沒有,也沒有輪胎痕跡或任何證據。」
那個黑眼睛仍凝視著她。你會救我,是嗎?她心想。
哼,你這傢伙,萊姆心想,老套的沉默。我們多麼痛恨這種沉默,會拿話以最快的速度填補。有多少目擊者和嫌犯都曾屈服在這種無法忍耐、讓人受不了的沉默。畢竟,他和塞利托曾經是對好搭檔。萊姆熟悉證物,而隆恩.塞利托熟悉群眾。
「紙張碎片,它們代表今天下午三點。」
「當然不是。」萊姆吼道。
這時,她抬起頭,剛好看見上方的告示文字。在剛才掙扎的時候,她的身子挺直了些,頭部也偏到了一旁,歪斜的角度足已讓她看清那些文字。
萊姆對站在門邊的湯瑪斯吼叫:「你打電話給貝格了嗎?沒,你當然沒有。『反抗』一詞對你有任何意義嗎?好,你至少該讓你自己有用點,過來把刑案現場報告拿近些,啟動翻頁機。」他點頭比向翻頁機。「那東西真該死,簡直就是Edsel。」
她想起母親,想起她頭髮向後梳的圓臉,想起她穿著那件矢車菊藍家居服的樣子。她想像母親正低聲對她說:「沒事,親愛的,別擔心。」
皮瑞提是六、七年前被萊姆應徵進來的,他是有錢的政客之子,過去曾表現出一種良好的、照本宣科的刑案現場勘察術。刑案現場勘察小組是炙手可熱的部門,永遠有一堆人排隊等著加入這個單位。為過濾掉一些人,萊姆總喜歡給那些申請者看「家庭相簿」——毛骨悚然的刑案現場相片合集。有些警察會臉色發白,有些會竊笑。有些人會若無其事地交還相簿,揚揚眉毛,彷彿在問:這沒什麼嘛?而後者就是林肯.萊姆會錄取的人。皮瑞提曾是其中之一。
傑瑞.班克斯也回來了。他用淡藍色的眼睛看著萊姆,已不再對那張床和控制板感到興趣。
「隆恩,」萊姆問:「今天早上誰負責做死者的偵查工作?」
再簡單也不過,隆恩,告訴你也無妨。
「這就是有趣的地方。」萊姆繼續說:「隆恩,它告訴我們的不是那裡發生了什麼事,而是什麼事即將發生。」
那個黑色的眼睛仍瞪著她,那是一個高壓蒸氣水管的洞口。它筆直地對準她胸口粉紅色的肌膚。從水管深處的某個地方,又傳來另一聲金屬碰撞的叮噹聲,那是工人錘擊的聲音,正在鎖緊水管老舊的接頭。
班克斯想開口,但立即被萊姆打斷。「還有,為什麼這些東西全堆放在一起?哎,我們的不明嫌犯想告訴我們一些事,你最好打賭他是。班克斯,那扇進入刑案現場的門查得如何?」
「是,長官。」塞利托壓低的聲音變得十分尊敬。是市長,萊姆猜想。「關於甘迺迪機場綁架案,我和林肯.萊姆談過了……是,長官。他對這件案子有些看法。」這位警探走到窗邊,眼神茫然地看著游隼,想對這位負責全世界最神祕的城市之治安的人解釋一件難以說明的事。他掛斷電話,轉身看著萊姆。
「他們除了長得很像以外,」班克斯解釋:「還有,呃,他們說話的方式也有一點好笑。」
「你今天心情不是很好嗎?」看護湯瑪斯回嘴說。
「就今天,」萊姆嘆口氣,「只有一天,就這樣。」
萊姆說:「沒那麼快,我不能一個人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