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骨拼圖》第一部 一天的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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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一天的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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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美,對吧?」
「是我以前的同事,他先前請我給他一些建議,但我沒有專心聽他說,我必須打個電話給他。」
貝格猶豫了一下。「相片?」
在《刑案現場》一書出版後,記者曾來採訪他。有篇登在《紐約時報》上的文章,完整寫下一段萊姆親口說出的話:
「你帶來了?」希望頓時在萊姆的心房綻放。多年來,這是他第一次感到溫暖的感覺。
「紅中,已經沒人開這種藥了。在過去想自殺比較容易,這東西很有效,毫無問題。現在,你幾乎不能用新式鎮靜劑自殺,像酣樂欣、利眠寧、當眠多、贊安諾……這些藥物會讓你睡上好一會兒,但最後還是會醒來。」
第四頸椎是脊椎傷害的非武裝地帶,脊椎傷害若發生在第四頸椎以上,極有可能造成傷者死亡。在第四頸椎以下,傷者可能還有一些四肢運動能力。但如果受傷部位是在惡名昭彰的第四頸椎,即使傷者存活下來,也幾乎已全身癱瘓。像萊姆便已失去四肢的運動功能,腹部和肋間肌肉功能也大都消失,現在呼吸主要靠橫隔膜。他只剩頭部和頸子可以活動,還有肩膀也能稍微動一點點。唯一的僥倖,是那根倒下的橡木樑柱放過了一小股的運動神經,因此他還能活動左手的無名指。
「五十一個。」
紙張碎片……
萊姆不想岔開話題。「我曾聽說過,拿一張又大又乾淨平滑的紙,寫下所有為什麼應該自殺的理由,然後再拿另一張又大又乾淨平滑的紙,寫下為什麼不該這麼做。這樣就會有豐富、有用、趣味又具有挑戰性的訊息自動出現。胡扯,都是狗屁!這對我沒有半點意義!更何況,我沒辦法拿起一枝他媽的鉛筆去拯救我的靈魂。」
「為什麼是今天?」
碎紙片上發現一根鐵螺絲釘,螺絲頭為六角形,上面印有CE字樣。螺絲長度兩吋,順時針旋轉,直徑十六分之十五吋。
「喔,這個袋子。」貝格拿起塑膠袋。「這是遺忘河協會的象徵。當然,是非正式的,我們並沒有圖騰標誌。如果藥丸和白蘭地還不夠,那我們會使用這個袋子,套在頭上,用橡皮筋綁住脖子。我們會在裡面加一點冰塊,因為幾分鐘後裡面就會變得很熱。」
「哎,醫生,不知道你能不能幫我個忙。那邊的報告,你能幫忙翻開嗎?看有沒有一張螺絲釘的相片。」
當然,他明白。這就是為什麼貝格會來到此地,也是為什麼萊姆自己的醫生不肯「助一臂之力」的原因。加速不可避免的死亡是一回事;差不多有三分之一的實習醫生會給臨終病人開出違反規定或施與致命的藥物。大部份的檢察官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除非醫生是故意誇耀——像克沃爾肯一樣。
快決定。
他不經意瞄向刑案現場報告。
「抱歉。」
他對貝格說:「你看看窗台,醫生,我有我的守護天使。」
這段話也引起威廉.貝格的注意。他有天晚上主動從西雅圖打電話來,他們愉快地談了一會兒後,貝格便提起萊姆的那篇訪談。這句話一出,緊接而來的是一陣沉默。之後,貝格問:「你聽過遺忘河協會嗎?」
在萊姆遇過的醫生中,這位醫生對待病人的態度是最佳的。而如果要說誰擁有最多與醫生相處的經驗,此人非林肯.萊姆莫屬。他自己曾統計過,在過去三年又六個月中,他看過七十八個擁有學位、貨真價實的醫生。
在意外發生後,萊姆開始寫這本書。憑著自己的回憶,他在腦海中想像自己重訪紐約這許多舊刑案現場。這些案件有的已破案,有的則懸而未決。他寫下位於五點區裡惡名昭彰的老釀酒廠,在一八三九年的一個晚上,那裡同時發生十三件互不相干的命案。他也寫到查理斯.歐布里奇.迪肯的案件,此人在一八六三年七月十三日殺了母親,當時正值南北戰爭如火如荼之際,迪肯宣稱兇手是黑奴,使白人對黑人的仇視更加激烈。書中有發生在麥迪遜廣場公園頂樓戲院的建築師史丹佛.懷特的三角畸戀情殺案,也有著名的柯雷特法官失蹤案、五〇年代的瘋狂炸彈客喬治.摩特斯基、以及偷取印度之星鑽石的衝浪手莫非等知名人物。
萊姆猶豫了一下。天啊……他靈魂一直渴望的東西,現在終於出現在他伸手可及的範圍,過去一年來他每天都在夢想這件事。要或不要?
萊姆看見貝格眼中出現怪異目光。那是什麼?是提防嗎?也許,但更像失望。不過,現在沒有時間思考他目光的涵義了。當醫生的腳步聲消失在樓梯那邊後,萊姆便扯起嗓子叫了起來。「湯瑪斯?湯瑪斯?」
貝格拿起一本《刑案現場》,翻了幾頁。「著名刑案現場,看來都是講這些。」他笑著說:「裡面有幾個?四十、五十個刑案現場?」
萊姆的心臟開始狂跳,額上也冒出汗珠。他聽見耳裡迴蕩著巨大的嗡嗡聲。
當他看著這張相片時,一陣急迫的劇痛刺中他。噢,別在這裡,別在現在。拜託,不要。
萊姆看了一眼時鐘。現在剛過正午,他們剩下不到三個小時了。
「寫書讓我賺了點錢,不太多。這本書是長銷書,不是暢銷書。」
「林肯,」貝格繼續溫和地說:「我得確定你是這個計畫的合適人選。」
現在要特別小心。如果被醫生發覺自己現在的想法,他會把你的名字刪掉,認為你不必自殺,馬上收起他的瓶子和塑膠袋飛回西雅圖去。
「現在出了什麼事嗎?」
「殺死三人,殺傷一人。歹徒叫丹迪.謝培德,他也當過警察,是巡警隊警佐。」
貝格醫生問萊姆:「你說過,你以前是警察。」
「我想是。但我還是不想從你口中聽到這幾個字。」
「你沒別的方法可以過去嗎?在不靠別人幫忙的情況下?」
貝格照做了。
「噢,別這樣。請你叫我比爾就好了。」
萊姆的目光轉向那瓶藥和塑膠袋,喃喃說:「為何不?什麼叫今天?八月二十三日嗎?今天和任何一天都一樣是死亡的好日子。」
「你真厲害,貝格醫生。」萊姆冷冷地說。
「能請你幫忙叫湯瑪斯上來嗎?我想他應該在樓下的廚房。」
貝格緩緩點頭,狐疑地說:「有意外事件嗎?」
「這種事有誰能夠確定?」
由於病床的高度,萊姆除了籠罩在中央公園上方熱騰騰的天空外,什麼也看不到。自從兩年半前他離開復健醫院搬到這裡來後,構成他視野基本元素的東西,就只剩天空和那兩隻鳥。大部份時間,他都是把百葉窗關上的。
「零,這種狀況是永遠的。」萊姆說。也許覺得自己說得太快,他又補充說:「你明白我的問題,是吧,醫生?」
貝格打開行事曆說:「接下來幾天都不太有空。那麼,明天……不,我想最快要到星期一,後天。」
「拍立得相片,應該黏在後面一點的地方,用翻頁機翻太慢了。」
萊姆沒再吭聲,凝神細看報告內容。
在這團纖維附近,大約三吋遠,發現兩塊紙張碎片。其一為普通報紙,上有「下午三點」字樣,以時代羅馬字體印刷,油墨成分為普通商業報紙。另一塊紙張碎片為某本書的一角,上有頁碼「八二三」字樣。字體為葛拉蒙字體,而紙張為壓光處理紙。ALS和寧海得林分析皆顯示兩張碎紙上並無指紋……無法證明為何人所有。
萊姆聽說過。這是他這幾個月來一直在追蹤的「前安樂死」團體,比「安全通路」或「毒芹協會」更積極的組織。「我們的志願者是從全國數十個想接受協助自殺的人中挑選出來的,」貝格解釋說:「我們必須謹慎從事。」
「就是這張,停。」
貝格看了那兩隻鳥幾眼,轉身離開窗邊,讓窗簾垂掩著。那個鳥巢引不起他興趣。他的塊頭不大,但身材不錯。萊姆猜,他應該經常做慢跑運動。他的年紀快接近五十,但鬈黑的頭髮沒有半根白髮的影子,而他的長相也帥得像電台的新聞主播。
貝格說:「我想,這點我可要反對了。在大部份社會,你或許只有自殺的能力,卻沒有權利。這是完全不一樣的。」
「裝備?」
「什麼事?」臥房外傳來那個年輕人回答。
……被害人西南方十呎處,在一小堆白沙中發現:一團纖維,直徑大約六公分,顏色灰白。經由X光射線能量散布分析儀檢測,此纖維構成物有A2B5(Si,A8O22(OH)2)。纖維來源無法證實,亦無法證明何人所有。此樣本已送至聯邦調查局物證反應小組進一步分析。
但至於癱瘓、半身不遂、四肢麻痺和殘廢者呢?喔,那就完全不一樣了。林肯.萊姆今年才四十歲,還曾經成功擺脫呼吸器。除了體內一些隱伏的惡質基因之外,在醫學上沒有理由說他不能活到八十歲。
後來,發生了一個奇蹟。如果可以這麼說的話。
「視野不錯。」貝格看著窗外說。
「我必須小心,」貝格說,「現在這是我唯一的工作,我已經完全放棄整形外科了。話說回來,這已不只是工作了,我決定貢獻自己的一生幫助有需要的人結束他們的性命。」
貝格醫生用手指輕輕敲著他薄薄的嘴唇。「我必須再花點時間和你談談,林肯,如果我確定你真的想要……」

貝格對他的情況大表同情,他說:「在我從事這行之前,我專攻的是老年整形外科學,大部份都是臀部和關節的調整。我對神經學知道的不多。你復元機會如何?」
有幾件事讓萊姆想不通。第一是那團纖維,這麼明顯的東西,皮瑞提為什麼沒把重點放在上面?還有,為什麼這些證物——紙張碎片和纖維——會擺在一起?裡面一定有什麼玄機。
過去……
這問題最近越來越常發生。心跳加速、血壓上升、頭痛劇烈。引起自主神經異常的原因很簡單,像便祕就有可能造成。他說這根本無法預防,除非避免任何壓力或身體上的壓迫。
「你這房子不錯,」貝格環顧四周說:「位在中央公園西邊……你還有收入來源嗎?」
「這張床很棒。」
這是一個很好的報紙頭條標題:一名男子在和安樂死醫生談話時死亡……
「我想。」萊姆說,又一次發現少了肢體動作搭襯,語言竟變得如此虛弱。他很想把手搭在貝格的臂膀上,或抬起手掌做出懇求的姿勢。

這張床是「克林尼頓牌」氣動式治療床,一個長方形的龐然大物。它有氣流支撐的床墊,裡面有將近一噸表面塗矽的玻璃珠。加過壓的氣體會不斷從玻璃珠之間流過,支撐起萊姆的身體。如果他還有感覺的話,會覺得自己好像處於飄浮狀態。
「那是什麼藥?」
貝格眨眨眼睛。「林肯?你沒事吧?」他用漂亮的眼睛仔細看著萊姆。
(下午三點……第八二三頁。)
「啊,沒錯。」
「喔,我的裝備非常有效,目前為止還沒有病人抱怨過。」

「給你看看。」
無論如何,萊姆只告訴貝格最近發生的問題:自主神經異常反射。
貝格輕啜咖啡,那是萊姆吩咐湯瑪斯準備的。在端來咖啡的時候,湯瑪斯骨碌碌轉動眼珠,低聲對萊姆說:「你怎麼突然變得有禮貌了?」才轉身離開。
林肯.萊姆心中出現一個過去幾年來都不曾有過的感覺。情況急迫,他必須馬上行動。
不,這不是自主神經異常反射,也不是過度焦慮引起的症狀。
「真的有人到處謀殺警察?」
「第四頸椎。」
醫生打開手提箱。萊姆在一旁看著,覺得他的動作十分講究。他拿出一瓶白蘭地、一小瓶藥丸、一個塑膠袋和一條橡皮筋。
萊姆發出苦笑。「我不是什麼哲學家,但我連這種能力都沒有。這就是我需要你的原因。」林肯.萊姆要求過四位醫生為他做安樂死,他們全都拒絕了。於是他說,好,他們不做,我自己來。於是他便開始最簡單的絕食自殺法。但這慢慢餓死的過程,竟然變成一種純粹的折磨。絕食導致他劇烈胃痛,也使他頭痛難耐,連覺都沒辦法睡,最後他只好放棄。在這段過程中,他不斷想盡各種笨拙的辦法,要求湯瑪斯殺了他。這位年輕的看護噙著淚水——只有在這個時候他才表現出如此強烈的感情——說他也很希望自己能辦得到。他可以坐在一旁,看著萊姆死亡,並忍住不在關鍵時刻救活他。但他沒辦法動手殺了他。
萊姆的目光又移回報告上。
萊姆的脊椎科醫生彼德.泰勒很關心這種異常反射症狀發生的頻率。上一次,就在一個月前,這狀況發生得非常嚴重,因此泰勒醫生教湯瑪斯如何處理這突然狀況,不必等醫生到來,並堅持要他把自己的電話號碼設定進電話的快撥鍵中。泰勒警告說,如果自主神經異常反射的情況太過嚴重,就會導致心臟病發或中風。
貝格不經詢問,便逕自掏出一根萬寶路香煙點上。他從口袋拿出一個折疊式金屬煙灰缸,展開,放在他細瘦的腿上。他抽煙的樣子看起來很像一個常春藤聯盟的紈絝大學生。「林肯,你明白這個計畫,是吧?」
「十九世紀建築材料、下水道、廚師學校,」貝格翻著這本書唸了起來:「同性戀三溫暖、中國城倉庫、俄羅斯正教教堂……你從哪得來這麼多這座城市的知識?」
「林肯?」
「不,我並沒有打算再寫下一本書。事實上,我的下一個大計畫是殺死自己。這是很大的挑戰。在過去六個月中,我一直在找人來幫我這個忙。」
湯瑪斯正忙著替他老闆翻轉按摩,這種動作能幫助萊姆維持肺部清潔,然後再為膀胱導尿,這工作每隔五到六小時就得做一次。在脊髓受傷後,膀胱的括約肌可能卡住,造成完全打開或完全關閉的現象。萊姆算幸運,他的情況是完全關閉,一天只需要四次靠旁人來用導尿器和潤滑液打開那不合作的輸尿管就行了。
「漫長,沒錯,這就是問題。漫長的一生。」萊姆已懶得再客客氣氣了,他叫道:「可是,我不想要漫長的一生,就這麼簡單。」
萊姆向他介紹這些電子控制設備——由無名指操作的E&J控制器、吹吸式控制管、用下巴操縱的搖桿,以及可以把他朝麥克風說的話轉成文字輸出在螢幕上的電腦聽寫器。
「是的,我在紐約市警局負責刑事鑑識。」
萊姆無法把視線移開這三樣道具。那個塑膠袋很厚,厚得像油漆工鋪在家具上的塑膠布。他注意到這瓶白蘭地很廉價,那瓶藥也沒什麼稀奇。
意外發生後那年如連續劇般的情節,萊姆省略沒對醫生說。一整個月的顱骨牽引:用夾具柑住鑽洞機在頭上打洞,將脊椎拉直。十二個星期的頸椎固定架——以塑膠護喉和鐵架環繞住頭部,保持頸部不動。為了讓肺部運作,他先插了一整年的大型呼吸器,然後又換成橫隔膜神經刺激器。數不清次數的導尿、手術、麻痺性腸阻塞、壓迫潰瘍、低血壓和心搏徐緩。褥瘡轉成潰瘍,肌肉組織開始退化產生的攣縮,差點奪取他珍貴的手指活動。還有惱人的幻痛——在毫無知覺的部位竟讓他感到極端的灼熱與疼痛。
「哦,是老鷹嗎?」
「但這些都還需要經由他人設定?」貝格問。「比方說,必須有人到槍械店去買一把槍,拿回來架好,再把扳機連接到你的控制器上?」
貝格對這件案子也很熟。他搖搖頭,同情地說:「不,絕對不能讓任何人以這種方法死去。」他評估萊姆的身體,看著床邊的那些管線和控制板。「你這些機器有什麼功能?」
這樣會讓共謀協助自殺的人產生罪惡感,感覺就像自己親手殺人一樣。
「你用什麼東西?對他們……辦那檔事?」
他感到十分憤怒,氣惱自己竟然如此容易上當。
「是游隼。牠們通常在較高的地方築巢,不知道為什麼選擇和我住在一起。」
「那袋子做什麼用?」
貝格拒絕馬上行動,說他會繼續追蹤萊姆的情況。在過去七、八個月來,他們已談過好幾次。今天,是他們第一次見面。
有樣東西一直糾纏著萊姆。那是身體的搔癢,所有癱瘓者的詛咒,令人惱怒又無可奈何。不過,現在這次搔癢來自心理,是折磨萊姆一生的那種類型。
貝格醫生在一旁看著這些程序進行,萊姆也習以為常,對失去隱私權完全不以為意。殘障人士第一個失去的東西就是尊嚴。有時在清潔、排泄和檢查活動進行時,只要一不注意遮掩,就會讓身體重要部位曝光。不過,真正的殘障者、病情嚴重的殘障者和有男子氣概的殘障者,都不會因此而介意。在萊姆的第一間復健中心,每次有病人準備外出參加宴會或赴夜晚的約會,所有病友都會駕著輪椅到他床邊,檢查那位病人的尿量多寡,這是外出約會成功與否的晴雨計。萊姆有次就贏得他殘障朋友們的盛讚,因為他打破了紀錄,尿量快累積到一千四百三十毫升。
「是的。」
貝格緩緩說:「萬一你後悔這個決定,你知道嗎?唯一抱著這個遺憾活下去的人是我,不是你。」
這件案子經常被支持安樂死的人提起,當成反安樂死法律所造成的一個悲劇案例。
貝格看見萊姆頸上有塊粉紅色傷疤。這是癱瘓者的識別證——呼吸器插管嵌進喉嚨好幾個月所留下的傷口。有的人會插上好幾年的呼吸器,也有人甚至一輩子離不開。萊姆是因為自己像騾子般的脾氣和醫生的大力治療,在發生意外後沒多久,就讓自己和呼吸器徹底脫離關係。他現在可以用肺呼吸,就算到水裡閉氣五分鐘也沒有問題。
「很抱歉,你能再把報告翻回剛才攤開的那頁嗎?」
萊姆笑了。「紐約市的檢察官忙得很,不會利用殘廢的人當餌誘,逮捕安樂死醫生。」
「你是指金.哈洛的方法?沒有。而且,我覺得那件案子還有點可疑。」
「你的裝備呢?」萊姆問:「效率如何?」
「人選?計畫?哈,這是不人道的委婉說法。」萊姆痛苦地說:「醫生,我早已打定主意了,今天就可以執行。實際上,現在就可以。」

「一點點,我還會為警局和聯邦調查局做點顧問工作。在出事後……負責挖掘的建設公司同意賠償三百萬美元。他們堅稱自己沒有責任,但法律顯然有個不成文規定,只要是癱瘓者控告建設公司,大概都會贏,不管錯在誰身上。」
「當然沒問題,我很樂意。」
貝格說:「恕我直言,林肯,我還得小心這不是一個陷阱。」

「接下來幾天我都很忙,」貝格說,看了一下手錶。他的錶是勞力士;沒錯,死亡總是有利可圖。「我們可以再談幾小時,好好談一談,然後冷靜個幾天。我會再回來。」
「不,是在搜查刑案現場時受的傷。有工人在地下鐵車站工地發現一具屍體,那是個年輕巡警,失蹤了六個月——有個連續殺人兇手專門槍殺警察。我一個人到現場工作,在搜查時,一根柱子塌下來,把我埋了四個小時。」
萊姆搖搖頭,甩開幾絲垂下來的頭髮,說:「每個人都有自殺的權利。」
「你喜歡嗎?」
「所以,你是頸部傷害。」
「我剛剛說……你目前既沒有強烈難忍的疼痛,也不是無家可歸的遊民。你有錢,有才華,還當警察的顧問……這可以幫助許多人。只要你想要,你就能擁有……呃……精采豐富的生活,你的生命還很漫長呢。」
就在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變得熱情起來時,他就停下不說了。
終於,萊姆聽見自己說:「好吧,就星期一。」他露出不帶任何希望的微笑。

萊姆眨眨眼睛。貝格笑了起來,萊姆也跟著笑了。如果你不能嘲笑死亡,那你還能嘲笑什麼?
萊姆努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說:「醫生,很抱歉,但現在我還有點事得做。」
金.哈洛是一個住在波士頓的年輕人,因全身癱瘓而決定自殺。在找不到任何人幫忙的情況下,他終於用他唯一能夠執行的方法自殺,以他僅存的一點點活動力在公寓裡放了火。火燒起來後,他便把輪椅駛進火堆中,最後因三級燒傷而死。
「打電話給隆恩,叫他回來,快點!」
萊姆聳聳肩。在他擔任偵查資源組組長時,他對紐約這座城市的歷史、政治、地理、社會、公共設施等的研究,毫不輸給他在刑事鑑識上的知識。他說:「刑事鑑識人員在真空中不能存活。你越了解環境,就越能適應……」
萊姆露出微笑,保持冷靜。「我只是想,能不能請你幾小時後再回來。」
「你也寫書,對吧?」
「我得小心檢察官,以前我曾上過一次當。」
這段刺耳的話引起紐約市警局輔導服務處和他幾個老朋友的注意,尤其是布萊妮(她對他說他一定是瘋了才會想到死,他必須撇除這種只想到自己的念頭——就像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一樣——還有,既然她已經來了,她想就應該告訴他正準備再嫁的打算)。
「你中彈受傷?」
「陷阱?」
貝格把那份報告從翻頁機上拿起來,幫萊姆翻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