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骨拼圖》第三部 巡警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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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巡警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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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萊姆,你不能這麼做。」
他仔細看著她。「妳為何不告訴我那件事?」
「誰?」她問。
「這……」顯然,若要辯論自殺與否的議題,莎克斯在這方面就無法說清楚。「因為……」
「妳有沒有也想過……有過自殺的念頭?」
「我絕不會讓你自殺的。」
「林肯,」貝格立刻求救,有點慌了。「我不能……」
「那你何必要我說謊?」
「是嗎?佛洛伊德的看法和妳不一樣。他超越了享樂原則,感覺還有另一種力量——他稱為:非性慾的原始侵略。努力解開我們建構在生命中的關連,我們自我的毀滅是一種完美的自然力量。萬物都會死,還有什麼比這更自然的事?」
「當然。不過,沒人指望在二十年、甚至三十年內會有什麼重大突破。」
「你故意誘導證人。」
「也就是說,的確有很多人投入研究?」莎克斯問。
「也許因為這是錯的,你有想過嗎?萊姆,為什麼要在這時候?在案子進行到一半的時候?」
她撇頭指向牆上的海報。「嫌犯八二三號手上還有一對母女……你幫我們救出她們,只要她們就好。如果你辦到了,我會給你一個小時時間和他獨處。」她看向貝格。「並且保證在事後讓他平安滾出這座城市。」
萊姆扮了個鬼臉。「喂,告訴他貝格只是我的一個老朋友,他……怎麼?」
她又停住了。
「腋窩,」萊姆不屑地說:「我第一位看護從不說腋窩這個字,他會這麼說:『我要架住你的軸部把你抬起來了,林肯。』對了,他還會說:『如果你覺得想反芻,就儘管做吧,林肯。』他稱呼自己是『關懷者』,他在履歷表上真的這樣寫,真不知道我當時為什麼錄取他。我們是很迷信的,莎克斯,我們相信用不同名字稱呼某些東西,就會改變它,例如我們會用代號來指歹徒。但那個看護,他是個護士,卻羞於說出『腋窩』或『看護』這種字眼。這沒什麼好可恥的,對吧?湯瑪斯?這是個光榮的職業,雖然老是一片混亂,但絕對是光榮的。」
「你怎麼知道?他們肯定一直在做研究……」
「和所有人一樣快樂。」
「天啊,莎克斯,妳真讓人佩服。好,妳開這麼快,難道沒有想過可能……只是可能……會出意外?說不定會有連桿或輪軸之類的東西故障?或爆胎?或路上有一攤油漬?」
她回頭了。
莎克斯撥開垂至眼前的紅髮,說:「你以前的職業是警察,別忘了,自殺是違法的行為。」
「我是聖人。」
萊姆看著他們站在房門口,一動也不動。整個房間陷入一片寧靜。莎克斯轉過身,回頭看著他。
「你需要先睡個覺。」
「嗯。這樣表示我身體脖子以上的自動調溫器還有作用,以下的就全失效了,所以我從不需要任何軸部除臭劑。」
「林肯。」貝格緊張地說,眼神滿是驚慌。
「一百八?二百?」他問,驚訝地笑了。
「好,林肯,沒問題。」貝格仍有些驚慌,一臉狐疑地看著莎克斯替他解開手銬,似乎很害怕她會突然改變主意。他雙手一得到自由,便馬上朝房門走去,走了幾步才發現自己手上還握著那塊脊椎骨。他轉身回來把它放下,幾乎是用畢恭畢敬的態度,把這塊骨頭放在萊姆身旁的桌上,就放在那天早上第一件命案的刑案現場報告旁。
「我們還是照計畫進行,」萊姆說:「莎克斯,麻煩妳。」
「哈,回嘴倒頂快的,就像他打針一樣快。他把我從死亡邊緣帶回來,而且不只一次。」
「萬一發生,」她冷冷地說:「就算你無法說出半個字,我們的協議還是有效。我仍會給你們一個小時時間。」她又擺出雙臂扠在胸前,兩腳跨開的動作,這是萊姆最喜歡看她擺出的形象。他真希望自己能親眼瞧見那天早上她站在鐵軌上擋住火車的樣子。莎克斯說:「我一定說到做到。」
她停下腳步,一隻手還留在門鈕上。
「少來了,莎克斯。」
「妳很注意安全沒錯,但妳把車開得像小飛機那麼快,畢竟不是絕對安全,對吧?」
「例如呢?」
莎克斯嘟起嘴唇,緩緩吐了口氣,好像在抽煙似地噴出一口無形的煙霧。「你不只要我讓你自殺,還要我欺騙一個可以說服你別這麼做的人。」
「他當然關心。這就是問題所在——我想要他少關心我一點。貝格的來歷他都知道了?」
萊姆心中突然升起一陣恐懼,害怕莎克斯已看過他赤身裸體的樣子。他的目光停在牆上那張不明嫌犯的側寫表上,問:「哎,我是不是也該感謝妳,莎克斯?妳剛才有扮演克拉拉.巴頓的角色嗎?」他有點扭捏地等待她回答,不知道如果她有的話,自己還敢不敢再直視她。
萊姆搖頭。「莎克斯,萬一我中了風,萬一失去溝通能力……」
「軸部?」
「他猜的。」
「為何不呢?」萊姆回答:「告訴我,為何不?」
「誰是那個死者?那個妳一直忘不了的人?」
萊姆喊道:「妳知道我在說什麼,妳知道嗎?」
「他說服不了我。」萊姆說。
「泰勒醫生,那個脊椎神經專家。」
她雙腳跨開,兩手扠在細瘦柳腰上,美麗的臉龐露出蠻橫的表情。「跟我走吧!」她對醫生吼道。
「莎克斯!」萊姆叫了起來,語氣難掩絕望的情緒。「我費了一整年工夫,才找到有人願意幫我。」
「不會的,明年不可能,十年後也不可能。」
「生活本來就是這樣。」
她用力打開門鎖,發出啪噠一聲響。
「是誰告的密?」萊姆問:「是彼德嗎?」
「妳覺得日子過得快樂嗎?」
「我很注意安全,不會那麼瘋狂。」
「我是在混亂中長大的,這就是為什麼我會為你工作的原因。」
萊姆話說到此就沉默不語了。過了好一會兒,莎克斯才說:「我要和你做個協議。」
「讓我?」萊姆怒道:「讓我?我為什麼要經過妳的同意?」
她又開始搔頭皮了。
「妳如何定義疼痛?莎克斯?說不定什麼感覺都沒的人,也會感覺疼痛。」
她猶豫了。他知道他已說進她心坎裡。
他繼續對莎克斯說:「但誰說我們一定要對生活有所貢獻?更何況,在貢獻後引發的後果說不定更糟。我可能造成傷害,無論是對我自己,或對其他人。」
萊姆又笑了。她還真厲害。
莎克斯放開貝格的手銬,走到窗戶前。在窗外昏黃街燈照耀下,她臉頰上的淚珠也輝映著閃亮光芒。
「這是社會貢獻爭議,最多人提出的觀點。」他瞄了貝格一眼。貝格醫生仍不說話,萊姆發現他把注意力全放在桌上的那塊骨頭——那塊蒼白的椎間圓盤。貝格用戴著手銬的手拿起那塊骨頭,放在手上把玩。這個動作讓萊姆想起,貝格過去也曾當過整形外科的醫生。
她猶豫了好一會兒,讓萊姆不必等她回答也能知道就是泰勒告的密。過了一下,她才說:「他很關心你。」
「我當然會。但我們還是得先討論一下案子,晚安、晚安。」
「因為這是懦夫的行為。」
莎克斯按住醫生的肩膀,帶他往門口走。「不要,」醫生說:「求求妳,別這樣。」
「妳開車最快紀錄多少?」
「莎克斯,妳不知道這對我來說有多重要。」
萊姆說:「回答我!」
「超過一百三十公里?」
「告訴你,萊姆,我不跟你爭辯了。」她朝貝格點點頭,抓起手銬上的鐵鍊。「我要帶他回警局,起訴他,制裁這種人。」
湯瑪斯還在用力敲門。
他猜想她之所以不想說,是不想和一個剛認識一天的人發生如此親密的對談。這實在很諷刺,想到她現在是坐在一堆導尿管、凡士林潤滑油和一盒成人尿布旁,他就不想再多說下去逼她了。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莎克斯竟突然抬起頭,開口說:「它只是……它只是……噢,該死。」她哭了起來,慌忙舉起手摀住臉,不小心讓玻璃杯中的蘇格蘭威士忌灑了一地。
莎克斯急了,拚命思考反駁萊姆的話。「但是……死亡並不自然,活下去才是。」
她搖搖頭,低頭看著自己的威士忌酒,唇間帶著微微一絲笑容。「不,我不想說。」
「也是道德上的罪孽,」他回答:「達科塔印第安人相信,那些自殺者的亡魂會永遠在上吊的樹旁拖行。這樣阻止了自殺嗎?沒有。他們只是會用小一點的樹。」
「或許吧。」她承認了。
「一個問題就好。」
「你不能這麼做。」
是誰洩漏了祕密?也許是彼德.泰勒吧,泰勒醫生一定猜著他和湯瑪斯在說謊。
他笑了。「讓我們隱瞞泰勒醫生幾天就好。」
「放棄死者,」他輕輕說,心裡暗暗祈禱她別把貝格帶走,他知道自己已經很接近逼她越過邊緣了。「我再問個敏感話題。妳那時心裡有多少想死的念頭?可能不只一點點,莎克斯,比一點還要多很多。」
「你還能有很大貢獻。在刑事鑑定上、在歷史知識上,沒人懂得比你多。」
萊姆笑了起來。「妳想好好討論嗎?莎克斯?妳要嗎?對,妳說得好,『懦夫』。這使我想到湯瑪斯.布朗爵士說的:『當生命已比死亡更恐怖時,活下去才是真正的勇氣。』勇氣出現在無法克服的逆境表面……一句對活下去的經典論述。但是,假如這是事實,那麼病人在手術前又何必麻醉?為什麼有人賣阿斯匹靈?為什麼接好斷掉的手臂?為什麼百憂解在美國是醫生開最多的藥?對不起,和疼痛比起來,什麼東西都比它好。」
「所以到目前為止,我才以『企圖』的罪名逮捕你。不過,我可以把你的姓名、指紋輸入國際犯罪資訊中心,查看看你還有哪些案底。」
萊姆思考了一會兒,才點點頭。「好吧,就這麼說定了。」他又對貝格說:「星期一好嗎?」
「什麼協議?」
「有時候。」
「挑戰?我告訴妳什麼叫做挑戰。我戴了一整年呼吸器,看見我脖子上的疤痕嗎?那是做氣管切開手術留下的。好,透過正壓呼吸運動——還有我能鼓起的偉大自制力——終於脫離了那部機器。事實上,我是在沒人管的情況下,重新恢復肺部的呼吸功能,我的肺可說和妳的一樣健壯。莎克斯,對第四脊椎受傷的患者來說,這只是一項必經的過程,我虛耗了八個月生命。妳知道我在說什麼嗎?整整八個月,我只能處理基本的動物功能,我不是指畫西克斯特斯教堂或演奏小提琴,我說的是他媽的呼吸。」
「好吧,」她說:「天啊,你真是很難應付的人。」
「但只有脖子以上的部位,」萊姆說:「我是說,只有脖子以上會流汗。」
「這樣正常嗎?」
貝格說:「我只是來和病人做點諮商罷了。」
湯瑪斯正在替他換床單和枕頭套。「你汗流得像噴泉。」他說。
「超過一百六十公里?」
「病人?我看是被害人吧?」
「莎克斯,我累了。」萊姆真摯地說:「我無法告訴妳我有多累。妳不知道生活有多難,必須建構在一整堆的……重擔之上。洗澡、吃飯、拉屎、打電話、扣襯衫釦子、抓鼻子……這種瑣事成百成千,一樣又一樣地加在你身上。」
貝格的神情有些緊張。萊姆以為,以他幹這一行大風大浪的見識,像這樣的突發狀況應該看多了才對。就貝格的立場來說,他最大的麻煩倒不是那些想死的人,而是那些想讓所有人都活下去的人。
「你呢?湯瑪斯?你是看護還是關懷者?」
「所以,妳已接近那條線了,沒錯吧?啊,妳知道我在說什麼。我知道妳確實知道……那條介於可能死亡和必然死亡的界線。看,莎克斯,如果妳抱持死亡的念頭,要越過那條線只是短短一步之遙。只要一小步,就加入他們了。」
「報紙上每天都有。」
「你為何想死?」莎克斯衝口而出。
莎克斯竊笑了一下。「不止。」
萊姆笑了。「可是我選擇的是死亡,不是生活。」
她低下頭,臉上完全沒有表情。她的紅髮又垂下來,遮住了她的眼睛。
「我的記錄是二百七十公里。」
「妳從不會感覺沮喪?」
「不知道。」
當莎克斯正要打開房門時,萊姆從後面喊道:「莎克斯,在妳這樣做之前,先回答我幾個問題。」
萊姆看見莎克斯的目光瞟向桌上的三項東西!東方三賢人的禮物:白蘭地、藥丸和塑膠袋。此外,還有一條橡皮筋,就和莎克斯現在還綁在鞋子上的一樣。(他不知道已有多少次,從刑案現場回家時,發現布萊妮老瞪著他鞋子上的橡皮筋,是厭惡嗎?「老實說,林肯,所有人都以為我老公買不起新鞋,必須用橡皮筋固定鞋底。」)
貝格的雙手還銬在身體前面,看起來一副緊張兮兮的樣子,他手裡仍捏著那塊蒼白的椎間圓盤。
「波林尤其高興,」她說:「我猜這個小傢伙一定會衝過來擁抱我。別對他說我這麼叫他。你現在感覺如何?你氣色看起來好多了。」她啜了口威士忌,把杯子放回身旁的桌子上,緊臨萊姆的大玻璃杯。
「他們高興得就像在泥裡打滾的豬。」莎克斯說。她正縮坐在吱嘎作響的籐椅上,而這句話指的是塞利托和波林,這是他們在得知萊姆同意再為這件案子多幫一天忙後的立即反應。
「妳說過,妳喜歡開車。喜歡開車的人通常都開很快,妳也一樣吧?」
「因為什麼?莎克斯?」
「如果他們不抱希望,」她反駁他:「那麼就不會有任何突破了,不是嗎?」
「他們當然在做。妳想知道更多嗎?我也是這方面的專家。移植胚胎神經組織到受損的組織,以促進軸索再造。」這些專業術語輕易地自萊姆漂亮的嘴唇中吐出。「目前無顯著成效。有些醫生使用化學療法,企圖影響受損區域,以創造能讓細胞重新生長的環境。這也沒有顯著效果……對較高等的物種來說還不行。至於一些下等的生物,這種做法就有很大成效。所以,如果我是一隻青蛙,我就有重新站起來的機會。呵,真希望如此。」
「莎克斯,把醫生的手銬解開,我得再一次請妳離開了。」
湯瑪斯離開後,莎克斯又往玻璃杯裡倒了一點麥卡倫威士忌。她低下頭,聞了一口威士忌煙燻般的香氣。
她大笑出聲。「很抱歉。這是發生在紐約市的刑案,檢察官也會認定這是殺人案,他一定會這麼做。」
謝謝你,湯瑪斯。萊姆心裡這麼想,但嘴上還是吼道:「好了,你可以走了,我和莎克斯還要討論一下案情。」
「我沒這麼說。我只說,我從沒想過自殺。」
「不,我沒有。回答我的話,妳既然敢開得這麼快,就已事先接受可能發生意外而喪命的後果,對嗎?」
「她沒有,」湯瑪斯回答:「救你的人只有我。我可不想讓這些敏感的人被你的爛屁股嚇著。」
「好吧,」她說:「生命的挑戰性對你來說,可能比他人強。不過我認為……以我對你的觀察,你是個喜歡接受挑戰的人。」
「死亡能治療孤獨,」萊姆繼續說:「它治療緊張,治療慾望。」就像她先前曾打量萊姆的腳,萊姆現在也很快地瞄了一眼她滿是傷痕的手指頭。
她轉過身,怒氣沖沖地面對貝格,抓起他被銬住的手。「走吧。」她推他朝門外走。
「哪件事?」
「湯瑪斯,」萊姆喊道:「這裡沒事,你可以別管我們。」接著,他又對莎克斯說:「我們兩個剛才已道過再見了,破壞這種完美的道別不是什麼好事。」
「但你還是有機會復元。說不定就在明年,他們就會發明新的療法。」
貝格說:「小姐……莎克斯警員,這是他的決定,而且雙方完全同意。林肯對這方面的認知,比我遇過的所有病人都來得深。」
「有時候……事情就是會發生,莎克斯。有時候妳無法成為妳想要的樣子,無法得到妳該有的東西。生命是變化多端的,也許只是一點點,也許變化很大。有時候,一些出了差錯的東西根本不值得為它戰鬥或修補。」
莎克斯並沒有把門推開。她站在門前,背對著他。「沒有,從來沒有。」
「那可多了。」
「還不壞。」
「如果我再發作一次,萬一中風,我可能就會失去溝通能力。說不定我會在意識清醒的狀況下,一動也不動地躺上四十年。除非我腦死,否則這世界上不會有人來拔掉維生設備的插頭。至少,現在我還能清楚表達我的決定。」
「可是你現在並不痛。」
她伸出拇指往上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