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骨拼圖》第四部 變成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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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變成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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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陷阱嗎?」
在施耐德這壞蛋死後,警方至他住處查扣他的遺物,加以研究解讀。從他的日記上,警方得知他殺害了八個市民。根據他自己的記載(如果他說的是實話),並非他不屑去盜墓,而是確切曾侵犯過械裡的幾處墳地。遭他毒手遇害的人沒有任何一位應得此種侮辱,完全沒有,他們全是是正直的市民,個個勤勉工作且清白無辜。然而,施耐德卻一點也不感覺罪惡,事實上,他反而相當執著於自己那種瘋狂的妄想——他是在幫這些被害人的忙。
「我已經通知隆恩和豪曼了,」萊姆說:「他們現在也正趕去那邊。」
東梵布維特街看起來很像塞拉耶佛的街道,這裡的建築大部份都荒廢了,甚至有兩棟被焚毀倒塌。在街道東邊有棟建築物,過去似乎曾是一家醫院,如今屋頂都塌陷下來。在這棟建築物旁是一塊空地,已挖出一個大洞,四周以繩索圍起,上面掛有地方法院蓋章的「禁止進入」標示牌——這正是萊姆所說的考古隊工作的地點。路邊有條瘦狗死在陰溝裡,屍體已被老鼠扯個稀爛。
一個警察不懷好意的眼神,剛好瞄向他這裡。
——啥?你說什麼?聯邦式?……看見小孩?你問我在下東區有沒有看過小孩?喂!吉米,你在這附近有沒有看過小孩?最近沒有,什麼,才六十秒?
集骨者覺得有股悲傷的感覺排山倒海而來,他心想是否有某些悲劇正要發生。也許是一七七六年摧毀百老匯大部份建築的大火,是一七九五年毀掉愛爾蘭社區的黃熱病,或是一九〇四年殺死上千名孩童婦女、消滅下東區德國社區的史洛坎將軍號遊船大火。
「或許吧,但後來聲音就停了。萊姆是怎麼猜到這個地方的?」

「看來是緊閉的。第二扇是馬廄的門,雙開式房門,寬度夠讓兩輛車開進去。門前有掛鎖和鐵鍊。」
(過去和現在。)
「開著?」豪曼問,看向他手下的幾位員警。
「我們看不到,這表示說……」
骨頭……
集骨者慢慢起身,走上樓,進入這棟房子廣闊的客廳中,經過繪在牆上的工人、瞪眼凝視的女人和小孩的壁畫。他抬起頭,細聽屋外傳來的一聲輕響。這聲音又傳來一次,比剛才更大聲,像金屬碰撞的聲音。他拔出手槍,匆匆奔向房子後門,拉開門閂用力推開,兩手握住手槍站成射擊姿勢。
「第一組,攻正門,用破門炸藥把大門炸開。門是木製的,年代久遠,所以要把塑膠炸藥放低點,沒問題吧?第二組,到小巷子去,等我數到三,你們再進去,明白嗎?雖然無法肯定,但我們認為那個女孩在屋子裡面,所以你們在開槍射擊前,要小心射界範圍內有無人質。莎克斯警員,妳確定要參加這次行動?」
「萊姆,」莎克斯急迫的聲音又自擴音器響起。「我會救她出來。」
「沒有。」
他繼續凝視著,忘記了正在積極搜捕他的警察,忘掉了瑪格,只靜靜看著從街上漫游而過的幽靈鬼影。
「好,夥伴們,我們去逮他吧。」
「我馬上過去。」
「你告訴我他的頭腦是怎麼運作的?」塞利托說。
她肯定的點頭。
「狀況不妙,」她對萊姆說:「目前我們一點進展也沒有。」
不行,這樣,會造成太多問題。更何況,這女孩看他的眼神十分怪異,看來她比她的年紀還成熟不少。她會記得他的所做所為,嗯,也許她有一陣子會以為這只是一場夢,但總有一天,真相會突然跳出來。事情總是這樣。忍住這種想法,真相總有一天會揭露的。
豪曼點點頭說:「所以他可能在裡面。」
艾米莉亞.莎克斯正在做肌肉伸展運動。她堅持要加入塞利托那組,負責搜尋東休士頓路賣牛小腿骨給八二三號嫌犯的夏普來超市、賣汽油讓他縱火的加油站,以及他偷得《紐約舊案奇錄》的圖書館等地區。
「我是五八八五號,完畢。」艾米莉亞.莎克斯接起無線電說。萊姆聽得出來,她的口氣十分焦躁不安。
透過擴音器,他聽見輪胎吱嘎磨地聲,接著是警笛的尖鳴聲。
「不是沒有可能。」
她啪一聲扯下魔鬼粘,眉毛倒豎,怒目瞪著塞利托。僵持了一會,他才很不情願地說:「好吧,但妳是屬於殿後支援部隊,這是命令。」
他脫下手套,手指移至她頭上,遲疑了一會兒,才放下開始撫摸女孩柔順的頭髮。(「指紋可由皮膚上採得,在接觸後九十分鐘內。但目前尚無人能由人類的毛髮上採得有效辨識的指紋。」《證物》,林肯.萊姆著,第四版,刑事出版社,一九九四年。)
萊姆現在已很熟練使用撥號設備了,他只試了一次,沒搞錯半個號碼,就成功撥通市長的電話。市長的祕書說他在聯合國吃早餐,但萊姆一表明身分,這個祕書立刻改口:「喔,請等一下。」沒多久,市長就親自接起電話,以塞滿食物的嘴巴說:「告訴我,警探,我們到底他媽的查得如何了?」
或者,也許他感覺到的是即將發生的悲劇。
對了!他突然想到一件事,心臟開始怦然狂跳!克雷特湖之所以填平,是因為變得太髒造成污染,使紐約政府認定它是危害市民健康的最主要禍源。而那時製造最大污染的,就是位於東岸的製革廠!
她像警笛般尖叫起來。
她沒回話。
牠們因某種氣味而抬高鼻頭,耳朵也因某個奇怪的聲音而豎起,尤其是那陣隱隱約約,從牠們底下某個地方升起的哭泣聲。
在屋外看著他的,是一群野狗。牠們瞄了他一眼,就馬上繼續翻揀剛剛才推倒的垃圾桶。他把手槍插回口袋,回到客廳。
「完全空的。」
「我想,我找到他了。」
塞利托說:「莎克斯,妳不屬於攻堅小組的人。」
豪曼說:「妳編入第二小隊。」
三輛巡邏車緩緩沿著下東區的街上駛過,每輛車裡都坐了兩名警察,不停向四處張望。
「我們必須活捉他,他可以帶我們去找那女孩,我們可以……」
一棟接一棟,一個街區接著一個街區。然而,同樣一無所獲。
一位緊急應變小組警員拿了一把MP-5衝鋒槍給她。她想到了尼克,想到他們在「羅德曼的脖子」的第一次約會。那時他們花了兩小時練習自動武器,在假門後射擊Z字圖型,快速更換用膠布貼在一起的香蕉彈匣,以及分解M-16步槍,以排除這種柯爾特槍常見的卡膛狀況。尼克喜歡自動步槍連續不斷的節奏聲,但莎克斯不怎麼喜歡這種麻煩的大型武器。她提議用葛拉克手槍比賽,而且在十五公尺的距離輕易打敗他三回合。當她最後一發子彈射出、鳴響,飛向靶場去之後,他大笑起來,用力吻她。
塞利托、班克斯和豪曼站在緊急應變小組的廂型車旁,這裡已集合好十幾個身穿防彈背心,手拿M-16步槍的警員。莎克斯走過來加入他們,沒開口請示任何人,便逕自戴上頭盔,穿上防彈背心。
「很模糊,好像是誰的哭聲。」
「我看過那本書了,八二三號挑了一個最壞的角色扮演,真的很壞。」

但他們沒發現半點線索,眾人四散分開,像狼群嗅著十幾種不同的味道,每個人都挑了一大塊區域做為自己的責任區。
他沒說什麼,只站在一旁低頭看著她。看著她小小的頭骨,看著她細瘦的手臂。
當然,他知道他們已經縮小了搜索範圍,他的房子被找到只剩時間的問題。但讓他驚訝的是,他們居然已如此接近,更令他沮喪的,是他看見有兩個警察下了車,檢查一輛停在運河街上的福特金牛座汽車。
他發現自己又站在玻璃窗旁,朝外看向老墳場。啊,有了,在那裡!那個男人又出現了,身穿黑衣,站在墓地上。遠方天邊有帆船高聳入雲的黑色船桅,那是東河上沿著外港停靠的帆船。
貝迪在地蘭西街搜索五、六塊街區,索爾則往南邊搜尋。塞利托和班克斯各有自己負責的區域,而幾百名警察、聯邦調查局幹員和州警也挨家挨戶尋找,不停詢問民眾有無看到一名瘦小男子、哭泣小孩、銀色福特汽車和一棟正面是玫瑰紅大理石,其他部份是暗色褐石的廢棄聯邦式建築物。
集骨者保持目光看向前方,緩緩把車子轉進休士頓街,匯入街上的一大群計程車海中。半小時後,他已把這輛計程車和赫茲公司的福特金牛座車都丟棄了,走路回家。
「不過卻都丟在地上。」
電波沙沙響了一陣子,接著才傳出莎克斯堅定的聲音。「我到梵布維特街了,萊姆,你說得對,這裡真的很像他躲藏的地方。」
豪曼叫來他手下的一位小隊長,下了一連串命令。一會兒後,兩輛特勤小組的廂型車開進十字路口,堵住這條街的另一邊。
「嫌犯住屋的窗戶都阻死了,有扇後門……」
「肌肉會腐爛又脆弱,」——那惡人用他無情但穩定的手寫道——「骨頭是人體最堅強的部份。我們的肌膚會老,但骨頭卻永遠年輕。我所擁有的這個目標是高尚的,我不理解為什麼人們會質疑它。我對他們所做的是仁慈之事,他們現在皆已不朽。我解放了他們,把他們全變成了骨頭。」
不行,他不能相信她,也不能相信任何人。所有人類的靈魂,到最後都會讓你失望。你可以相信憎恨,你可以相信骨頭,除此之外,其他一切事物都會背叛。
「又像是尖叫聲。」
「第六百號街區,東梵布維特街,在靠近中國城的地方。」
萊姆轉頭看向藍道測量繪製的紐約地圖。
「什麼事?」
索爾證實說:「不是沒鎖,而是真的打開。」
泰瑞.杜拜林說的沒錯。這本書的第十章,〈詹姆斯.施耐德:集骨者〉,正是嫌犯八二三號犯案的藍本。他使用的手法相同——火、動物、水、蒸氣,出沒的地點也和施耐德一樣。他曾潛入德國公寓尋找被害人,也分不清那名德國觀光客和二十世紀初的德國移民漢娜.葛德斯密特。他還用瑪格這個名字稱呼年幼的佩妮.甘斯,顯然把她當成被施耐德殺害的瑪格.歐康諾。
萊姆想起以前一個處理過的刑案現場。那次他被叫到下曼哈頓的一處建築工地,在那裡挖地的工人發現一顆頭骨,離地表只有幾呎深。萊姆一眼便看出這顆頭骨年代久遠,便請刑事人類學家來接手這件案子。他們又繼續挖下去,果然找到更多枯骨和頭顱。
他們怎麼知道他的馬車式樣?他明白偷車會冒很大的風險,可是他認為赫茲公司過幾天才會報案車輛失竊,而且就算他們報案,警方也不至於把他和車輛失竊案聯想在一起。哎,他們還真厲害。
「媽咪!」她高聲嘶喊:「我要媽咪!」
「我要說的是,」他繼續說:「不管那個女孩在或不在,如果妳發現他,而他只要一反抗,妳就射殺他。」
他在瑪格身旁蹲下,撕下貼在她嘴上的膠布。
「是,長官,這我還可以忍受。」
經過研究後,他們查出在一七四一年,曼哈頓曾發生過一次奴隸叛變。當時有許多奴隸和致力廢除奴隸制度的白人鬥士被吊死在克雷特湖的一個小島之上。沒多久,這個小島便成為這個地區最常執行吊刑的地方,上面也有了幾座公共墓地和亂葬岡。
他們拚了全力搜尋,就連哈迪男孩也分散了,往不同方向搜索。
「有可能,」索爾回答,接著又說:「告訴他,我們聽到了什麼。」
莎克斯問:「是那個小女孩嗎?」
「你怎麼知道?」
他的目光仍落在窗外,停了好久好久,整個人迷失在不同的時光中。正因如此,他並沒有注意到那群野狗,已悄悄從他剛才沒關好的後門溜進來。牠們在客廳的入口看著他,只稍停一會,就轉身無聲地跑到屋裡後半部去了。
噢,妳有一顆好警察的心腸,艾米莉亞,一顆敬業的心,萊姆心想。但妳仍是個新手。「莎克斯?」他說。
「我用我自己的武器就好。」她對這位緊急應變小組的警員說。
「市長替我聯絡歷史學會會長,他們在那裡有座考古遺址,以前的一座舊墓園。遺址對街過去曾有家大製革廠,那裡也有一些大型聯邦式建築,我認為他就在那附近。」
「不,莎克斯,聽我說,把他射殺。只要他一有反擊的動作,他一抵抗……妳就直接射殺他。」
在莎克斯踩下油門,開著新的現場鑑識車到下一個街區繼續搜尋時,挫折的感覺又出現了,和她這幾天來在刑案現場工作時產生的挫折感相同:太多證物、太多地方需要搜索。在這炎熱、潮濕的街道上,有數百條叉路和小巷,需要探查的房子有上千棟,而且全都是老房子,想找到歹徒的老巢看似完全無望。這種困難度就像萊姆說過的,想找到那根被點三八左輪手槍擊發的暴風吹上天花板黏住的毛髮一樣。
幾分鐘後,瑪格的尖叫漸漸變小了,取而代之的是老城市的聲音,隆隆的蒸氣引擎聲,馬車鈴鐺的叮咚聲,霰彈槍黑色火藥的爆炸聲,走在鵝卵石路面上的噠噠馬蹄聲。
小瑪格正抬頭看著他。
塞利托問:「巷子裡停有任何車輛嗎?」
「什麼?」
十八輛無標幟的巡邏車、兩輛緊急應變小組的廂型車和艾米莉亞.莎克斯的休旅車,群集在下東區這條既短又荒涼的小街上。
克雷特湖在什麼地方?萊姆努力思索。好像離中國城和下東區交界處不遠,但現在確實的位置很難說,因為在老早以前這座湖就被填平了,它以前是在……
「我們得到的消息是,這附近都沒人,整個街區都……」
林肯.萊姆的左手無名指微微拉了一下,自動翻頁機便把《紐約舊案奇錄》的蔥皮紙書頁翻動一頁。這本書是十分鐘前由兩位聯邦調查局的幹員送來的,功勞得歸於佛雷德.戴瑞無與倫比的行事風格。
她很害怕,毫無疑問,但她已停止哭泣了。他考慮自己該不該留下她,把她當作自己的女兒,扶養她長大。這個念頭閃過他腦海一、兩次,之後便慢慢消退了。
哈迪男孩匆匆跑來,身子蹲得很低,彷彿在提防潛伏的狙擊手。
「莎克斯。」
這本書裡夾有一張畫得很差的蝕刻畫,上面蓋著一層薄紙,畫中呈現詹姆斯.施耐德如惡魔般的形像:他坐在一間地下室裡,凝視手中的一根腿骨。
在街道另一邊的中間地段,有棟正面是大理石建材的房子,顏色略呈粉紅色,房子旁邊附有馬廄,馬廄的情況還比梵布維特街上其他殘破的出租公寓屋要好一些。
「屋子正面有兩扇門,一扇是大門……」
她很想仔細搜尋每條街道,但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一想到那個藏在地下、已越來越接近死亡的孩子,就不由得加快搜索的動作。她加速在街上疾馳,目光不停左右移動,尋找那棟玫瑰色大理石外觀的建築物。讓她為難的是:她應該開慢點,以免在匆忙間錯過正確目標?還是應該再開快些,多找幾條街?
「通往巷子裡。門是開著的。」
一會兒後,兩輛黑色馬車出現了……他的意思是,兩輛轎車。車外沒有標誌,但擺在左側照後鏡旁的警用探照燈,使他們的身分暴露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