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骨拼圖》第四部 變成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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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變成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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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那端先沉默了一會兒,才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林肯?」
威廉.貝格醫生答應過萊姆,今天他會準時出現。
萊姆點點頭,為了轉移尷尬,他趕緊介紹他們兩人認識。「吉姆,這位是彼德.泰勒,治療我的醫生之一。這位是吉姆.波林,是我以前的同事。」
「是啊。」
「當然。」
「奇怪?」
「我一定在。」萊姆愉快地說。
例如警察。
「我可以過去你那裡嗎?」
「你一個人在嗎?」波林問。
波林喜歡從事戶外活動,他的手指上是否有經年累月投擲釣線而造成的疤痕?或是在哪次不小心被獵刀割傷了?萊姆想看個仔細,但波林卻把手插在褲袋裡。他的手在口袋裡捏住什麼?是刀嗎?
「我是吉姆.波林,你好嗎?」
「這就是我要你處理這件案子的原因,林肯。你明白嗎?」波林剛強的臉露出痛苦的表情;他看著桌上的那塊脊椎骨。「我時常聽人說你的事,說你變得一文不值,終日悶在家裡浪費生命,一心只想自殺。我覺得自己罪孽深重,所以想試看看,讓你有機會找回過去的自己。」
他看向牆上時鐘。上午十一點。現在的他就和兩天前一樣,正等待貝格的到來。這就是生活,他心想:延後再延後,但最後,在一點運氣下,我們總會到我們該到的地方。
波林,萊姆突然想到。
「你了解我,林肯。大家都知道我這個人。我逮捕犯人,若他敢亂來,他就死定了。我對嫌犯毫不手軟,在沒抓住他們、盯死他們之前,我絕不鬆手。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我知道自己有時對他們太過分了,但他們都是歹徒——至少也是嫌犯。他們和我不同類,他們不是警察。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是……是一種罪孽,錯誤全是我造成的。」
可是,波林怎可能與八二三號嫌犯有任何關連?這似乎太……
萊姆說不出話。
「我又不是菜鳥,」萊姆說:「如果我判斷現場不安全,才不會下去工作。」
「林肯。」波林說。他看起來明顯地不自在,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子。他的目光落在那一小塊白色的脊椎骨上。
在兩人目光相接的一瞬間,似有電流產生,冒出了火花。波林忙把視線別開,看向窗戶。「你一定覺得很奇怪,是吧?」
萊姆點點頭。
詹姆斯.波林……
「謝普德專殺警察。」波林的臉扭曲起來。「我一心想抓住他,不管付出任何代價都要逮到他。但是……」他把頭埋進雙手中。
萊姆想起他從昨天一大早到現在都還沒看過這位隊長,若昨晚電視上的記者招待會不算的話。在記者會上,他不時在市長和威爾森局長耳邊低語,送上正確的資訊。
「半小時後?」
萊姆躊躇了一下。「沒錯。」
「所以,你也是警察囉?」泰勒緊緊抓著波林的手,左手卻牢牢握住一把尖刀,疾風迅雷地往波林的胸部猛刺了三刀。憑他外科醫生的專業知識,這三刀都避開了肋骨,深深刺入對方體內。毫無疑問,他不想弄傷珍貴的骨頭。
電話鈴聲響了,他操作幾個步驟後,接起電話。「喂?」
「很高興認識你。」泰勒說,伸出了右手。他的動作很大,讓萊姆的目光跟了過去,並且恰好看見泰勒右手食指上,有一道很深的新月形疤痕。
9……1……
「謝謝你,林肯。」波林伸手搭在萊姆的右肩上,輕輕捏了一下。
萊姆抬起頭,以為進來的人是貝格,但從樓梯上來的人卻是彼德.泰勒。萊姆這才想起來,他今天也會過來替他做非自主神經反射發生後的例行檢查。他猜想,這位醫生恐怕還想說服他打消找貝格和遺忘河協會的念頭。不過現在萊姆沒心情談這些事;他只想一個人靜一靜,好好消化一下波林剛剛的自白。這些話還盤踞在那兒,和萊姆的腿一樣麻木。但他還是說:「進來吧,彼德。」
波林低著頭,目光牢牢盯著地板。「其實我們不需要你,根本用不到你的刑案現場鑑識報告。」
「我很好。有嫌犯的消息嗎?」萊姆問。
萊姆心想,自己大概馬上就要被殺了。令他詫異的是,現在他竟然不想死。不是這種方式,不要藉由他人來完成。
萊姆看向側寫表。
這句話並沒有在波林臉上造成任何表情。
他想重新撥號,但在慌亂中,反把控制桿碰出了他搆不著的地方。
萊姆笑著說:「你先稍待一下。」他轉回對波林說:「這就是命,吉姆。我的命運本該如此,我是在錯誤的時間進到了錯誤的地方,事情就發生了。」
波林雙手十指交握。他的手指不粗,卻十分有力。這是一雙漁夫的手,一雙運動家的手,沒錯,也許外型略嫌斯文,但毫無疑問能將一條可憐的野獸從牠的洞裡拖出,用利刃劃過牠平滑的肚皮。
他下巴一滑,把指標碰向2這個數字。
想知道偵辦調查進展的人,是否還包括那個嫌犯?
「為什麼我堅持由你處理這件案子。」
波林會不會就是嫌犯?
「湯瑪斯?」
「是有目擊者,」波林說:「他可以證明謝普德帶做案用的武器到過一位被害人的家。」波林走近床邊,雙臂交疊在胸前。「我們找到那個目擊者,是在發現最後一具屍體的前一天——那具在地下鐵車站的屍體。早在我請你去現場鑑識之前。」
當然,他必須向市長和局長報告。但是……一個念頭突如其來地溜進萊姆的腦海:波林回報的對象,是否另有他人?
萊姆無話可說。他聽見樑柱的吱嘎聲,木頭斷裂的爆裂聲。接著是泥土傾洩而下的沙沙聲,覆蓋住他全身。奇怪的是,當他的心跳因恐懼而加速時,他的身體內卻有種溫暖的祥和感。
守大門的警察說他知道了。
「你為什麼要我偵辦,吉姆?」
噢,糟了。媽的。萊姆慌忙操作電子控制器撥起電話。
「你說什麼,吉姆?」
負責保護莎克斯的是一位從機動小組派來的壯碩巡警,他現在正陪她到布魯克林區的醫院去找一位耳鼻喉科醫生;泥土確實對她的喉嚨造成不小傷害。萊姆自己也有個保鑣,他是第二十管區派來的制服警員,就守在他家大門前。這位警察萊姆已認識多年,以前萊姆總喜歡和他辯論愛爾蘭威士忌和蘇格蘭威士忌的好壞。
萊姆把頭靠在枕頭上,知道其實現在的他並不是完全孤單。在窗台上,那兩隻隼正在來回踱步,看起來很不自在,表現出罕有的驚恐。有個低氣壓正逐漸接近中。萊姆望出窗外,雖然天空萬里無雲,但他寧可相信那兩隻鳥,牠們是絕對可靠的晴雨計。
波林長得不高,卻十分壯碩,淡茶色頭髮。萊姆想起泰瑞.杜拜林的話:他是受過良好訓練的、行為端正的人。也許是牧師、顧問或政客。是那種知道平日應該去幫助人們的人。
「所以,就算少了地下鐵車站的現場報告,謝普德也一樣能被定罪。」
吉姆.波林已走進了房間。萊姆原本希望樓下警衛先用對講機聯絡,但很顯然,一個小警員根本不加思索,就會讓警察隊長直接進門。
深色衣服和縐縐的棉長褲。波林過去幾天確實穿過深色運動服,但這又如何?這種穿著的人有一大堆……
「林肯,你的警衛系統還真好笑。那個警察問我是不是醫生,然後就讓我上來了。怎麼著?難道律師或會計師就會被踢走嗎?」
「沒錯,林肯。但事實還不止這樣。你知道嗎?在意外發生前,紐約捷運局的工程師就告訴過我工地並不安全。」
「我是。」
目擊者?萊姆不曾聽說此事。意外發生後,他就與這件案子完全沒了關係,只知道謝普德被逮捕定罪,而且在三個月後在瑞克島遭人攻擊刺死,兇手到現在都還沒捉到。
「而你要我在他們強固地下鐵車站工地前,就進去做現場鑑識?」
波林當然熟具刑事鑑定和犯罪現場的知識,他知道如何不留下證物。
腳步聲已上了樓梯。
先是一陣吱嘎聲,萊姆回想起,就像《冰海沉船記》裡的鐵達尼號沉沒的聲音。接著是一聲像霰彈槍擊發的爆裂巨響,瞬間樑柱便落下擊中他的頸部,泥土也把他全身掩埋
隔天早上,林肯.萊姆又是孤單一人了。
波林的深色夾克沒扣,萊姆瞄向掛在他腰上的手槍。他無法看清這把槍是否是制式武器,但他知道,點三二口徑的柯爾特手槍是紐約市警局供給個人使用的武器之一。
波林……萊姆想起他是多麼輕易就進入他的房間,檢視他們的進展,然後匆匆離開。
「不!」萊姆叫道。
湯瑪斯去採買購物,柯柏回中城的偵查資源組的實驗室。文生.皮瑞提已做完梵布維特街和莎克斯家的現場鑑識工作,他們找到的證物少得可憐,不過萊姆把這個結果歸於是嫌犯八二三號太過聰明狡猾,而非皮瑞提的能力太差。
「你去那裡做現場鑑識,你自己一個,就像過去那樣。」
然而,他卻無力抵抗,只能任憑眼前這個人處置。
「林肯。」波林說,臉色十分陰沉。
他看了二十分鐘電視,不停轉台想看和綁架案有關的新聞。但是所有電視台都爭相做聯合國會議開幕的特別報導。萊姆覺得無趣,轉台看了一會兒重播的「虎父虎女」影集,又跳回新聞節目。新聞中那位面貌姣好的CNN記者仍站在聯合國大樓前,於是他便把電視關掉。
今天萊姆的心情頗佳,他用對講機和樓下的警員通話。「這幾小時有位醫生會來找我,你可以讓他上來。」
萊姆一直在等新的刑案現場發生。但杜拜林和塞利托都認為嫌犯八二三號已藏起來了,至少暫時如此。過去十二小時,沒再發生嫌犯攻擊警察或綁架新被害人的事件。
再次沉默,時間更長了。
「吉姆……」
至於滑雪頭套?如果波林就是嫌犯,他當然得戴頭套——以免日後被倖存的被害人指認出來。至於刮鬍香水……說不定嫌犯不是噴在自己身上,而是帶到刑案現場噴灑,好讓偵辦人員誤以為他身上有這個味道?這麼一來,波林來這裡的時候,他身上沒這種香水味,自然也不會有人懷疑他。
他把頭倒在厚厚的枕頭上休息,目光瞥向掛在側寫表旁的曬衣繩結。這個繩結仍然沒有解答,是個未了結的問題。他不願在還沒想出這個繩結代表什麼意義前,就放手離開這件案子。接著,他想到波林喜歡釣魚,也許他能認出……
「我的看護……」
「林肯?」
「你好嗎?吉姆。」
現在他才想到,波林在這整件案子中扮演的角色,確實有點詭異。八二三號不是那種會讓人主動請纓偵辦的嫌犯,就算你想找刺激點的案子,增加逮捕紀錄也一樣。這件案子太棘手,太容易造成被害人死亡,媒體或高級官員若想攻訐、中傷你,也有取不完的材料。
奇怪的是,為什麼這位警察隊長非要堅持由萊姆處理這件案子。他費了一番工夫力保他,而不是皮瑞提。就政治上來說,對波林而言,皮瑞提才是最好的選擇。萊姆又想起,當聯邦調查局插手這件案子,把偵辦權從紐約市警局手中搶走時,波林是如何對著戴瑞發了一番怒氣。
「還不錯。」
萊姆說:「這三年半來,你都抱著這種罪惡感過活?」
樓下傳來大門打開又關上的聲音。
「是啊,我就是這樣。」
「樓下警員說他不會馬上回來。」
會是他嗎?
突然,萊姆彷彿挨了一記悶棍。
波林走向床邊。
「你知道我們後來怎麼定謝普德的罪?我們有目擊者。」
「可是……」
「四年前的謝普德案,我們曾一起合作偵辦。」
「工人在地下鐵車站工地裡發現那名警察的屍體。」
「我以為是因為我的才華。」
當然不可能。這太荒謬,太可笑了。不管是動機或意義,都沒有可能性。而且,有幾次綁架案發生的同時,波林隊長就在萊姆的房間裡。
沒有回答。看護湯瑪斯幾小時內還不會回來。
「還沒,不過我們會抓到他的。」又沉默了一下。「對了,你一個人在?」
「我來得不是時候?」另一個聲音從房門口傳來。
波林點點頭說:「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嗎?我一心只想逮到那個混帳謝普德……只想把案子破得無懈可擊。你也很清楚,一份林肯.萊姆的刑案現場報告能堵住所有辯護律師的嘴,足以把他們的屎尿都嚇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