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猴子》第一部 蛇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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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蛇頭

星期二,寅時,凌晨四點三十分至辰時,上午八點。
中文的「圍棋」一詞是由兩個字組成——「圍」有環繞包覆之意,「棋」則指一顆顆的粒子。此棋戲表現出強烈求生存的努力,也可以稱之為一種「兵棋」。
——《圍棋》丹尼爾.派可瑞尼及唐樹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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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離搶灘點已不遠了,現在正全速前進。我們會儘可能靠近岸邊,好用橡皮艇把你們送上岸去。」
這趟航程中,完全沒有一件事能引起美國當局的懷疑。「海岸防衛隊是怎麼知道的?」盛船長問。
一聽見這話,憂慮的表情頓時出現在貨艙裡一張張豎著耳朵傾聽的人臉上。
在這段航程中,盛張兩人已在貨艙裡喝了五、六次茅台酒——這是盛船長的船上不可或缺之物——他們邊喝邊聊,講的都是中國和美國的生活。
海上怒浪滔天,不時掀起五公尺高巨浪,但船長盛子俊穩穩地從船橋走下來,走過兩層甲板,下到陰暗的貨艙。他要去向他們宣布一個壞消息——他們熬了兩個星期的艱辛航程,很可能就要白費氣力了。
儘管他們在這個充滿自由、金錢與富足之地生根、繁衍的機會十分渺茫,但故事卻一次次上演,一如陽光和雨水般常見。
「應該是吧,」船長回答:「我們已經進入美國領海了。」
「我認為至少還有四十分鐘。」盛船長說。
貨艙裡的人全安靜下來。
雖然船身隨浪濤上下兇猛晃動,有三十年航海經驗的盛船長卻完全不必扶欄杆,就能走下那道陡峭的鐵梯,如履平地般一路走到貨艙中央。他先檢查了一下二氧化碳指數錶。儘管這裡的空氣十分髒臭,充滿柴油味以及許多人擠在一起生活兩個星期後產生的味道,但錶上顯示的二氧化碳濃度還在可容許的範圍內。
「我要把船開回暴風雨中。等到他們能安全登上我的船檢查時,你們早已奔馳在黃金大道上,朝鑽石之城前進了……你現在叫大家快收拾行李吧,但只帶最重要的東西就好。帶錢,帶照片,其他東西就全留下。我們會全速往海岸衝去,你們先留在下面,等惡鬼或我過來叫你們時,才可以出來。」
「不行、不行,」張山姆說:「在這種風浪下海?我們全都會淹死。」
「我從來沒被攔過,」惡鬼回答:「你快說吧。」
「他們怎麼會發現我們?這是不可能的,沒有人能。」
「十五分鐘?」船長回他:「不可能。他們前進的速度有幾節?」
對盛子俊來說,這些人都是他所載運的脆弱貨物。
「你不知道?」
盛子俊環視周遭這群偷渡客一張張驚懼的臉。就像他過去曾載運過的非法移民一樣,這些在登船前多半彼此不認識的人,在航程中已發展出堅實的友情。像現在,他們有的雙手互握,有的低聲交頭接耳:有些人尋求慰藉,有些人則提供安撫。盛船長的目光落在一位懷抱十八個月大嬰孩的女人身上,這個女人的臉上有一道在勞改營遭人毆打留下的傷疤。此刻的她低著頭,已忍不住哭了起來。
「那你呢?」張山姆問。
盛船長匆匆走上陡梢階梯,打算回艦橋去。當他一離開貨艙,忍不住喃喃向天后媽祖祈禱了兩句,希望祂能保佑這些人平安無事。說完,他便迅速側身,閃過一道從船舷撲來如牆壁一般的灰色巨浪。
此時,盛船長看見張山姆坐在貨艙前端角落的吊床上。張山姆的身材高大,態度總是從容不迫,但現在他看見船長的眼神後,不由得皺起了眉頭。他把正在唸給家人聽的故事書還給他兒子,起身去和船長打招呼。
對把這些人當成雜碎貨物,載運過大半個地球的偷渡集團份子「蛇頭」而言,他們只是一頭頭的豬隻。
惡鬼沒回答。他仍動也不動地站在雷達台前,盯著螢幕不放。
他把過去的經驗告訴惡鬼。
「我們該怎麼辦?」張山姆問,整個人都慌了。盛船長知道他在中國是一位異議人士,已完全對政府絕望才想逃出這個國家。如果他被美國移民局遣返,可能就會被當成政治犯,關進中國西邊某個不知名的監獄裡。
「什麼做法?」盛船長立刻說:「你該不會想要反抗他們吧?不行,我絕不答應這樣做。」
盛子俊和其他人蛇船的船長、水手不同。在這些人中,好一點的是對偷渡客置之不理,差一點的甚至會毆打或強暴偷渡客。盛子俊從不虐待他們,而且,他還相信自己做的是一件好事:把這些家庭從艱困的環境中帶出來,到那個就算賺不了錢,至少還有快樂希望生活的美國。在中文裡,「美國」這個名詞就是「美麗國度」的意思。
「是美國人嗎?」張山姆問:「他們的海岸防衛隊?」
然而,在這趟特別的航程中,那些非法移民多半不信任他。他們為何要信任呢?他們認為他和包租下「福州龍號」的蛇頭關昂是同一夥人。關昂這個人向來殘暴兇狠,他有個綽號叫「惡鬼」,知道他綽號的人比知道他名字的還多。受到這惡名影響,儘管盛船長努力想和這些偷渡客聊天說話,卻多半得不到回應,最後只交到張精傑這一位朋友。張精傑今年四十五歲,曾當過中國東南部大港市福州市郊一所大學的教授,喜歡人家用英文名字稱呼他,叫他「張山姆」。這次,他把全家人都帶來美國,包括妻子、兩個兒子以及他年邁的老父。
他們是消失者,是不幸之人。
對積極攔截這些偷渡船的美國移民局幹員而言,他們全是「無合法身分者」,必須加以逮捕或驅逐。
惡鬼點點頭。「我們得考慮一下現在的做法了。」
「不可能。從他們發現我們開始,我就一直注意計算距離了。」
一回到艦橋,他便看見惡鬼正站在雷達前,睜眼瞪著雷達的塑膠鏡面。這個人一動也不動,雙臂抱胸,在怒濤洶湧中仍穩穩地站著。
盛船長看向操控福州龍號的掌舵水手,他渾身冒著大汗,雙手牢牢操著舵輪,奮力讓那個綁在船舵輪柄上的突厥頭繩結保持直立,以此確定尾舵和船身保持一致的方向。船上引擎油門皆已開到底了,如果惡鬼判斷得沒錯,當美國人的巡邏艦把他們攔截下來時,他們還沒辦法及時抵達那風平浪靜的港灣。最多,只能駛到附近礁石海岸約半哩遠的距離,——這個距離已近得足以放下橡皮艇,卻必須讓那些人暴露在無情的狂風大浪之中。
許多蛇頭會刻意裝扮,讓自己看起來就像吳宇森電影中的廣東有錢幫派份子,但惡鬼的穿著卻和大多數中國男人一樣——簡簡單單的長褲,短袖的襯衫。全身肌肉發達、身材略嫌矮小的他總是把鬍子刮得乾乾淨淨,不過卻留了一頭稍稍嫌長但絕不噴膠抹油的頭髮。
「雷達發現有一艘船隻正快速向我們接近,像是要攔截我們。」
「我現在正開往一個天然港,那裡海水夠平靜,搭橡皮艇不會有任何問題。一到海灘,就會有卡車把你們送到紐約去。」
這個人表面看來平靜,但心裡面一定早已氣急敗壞,盛船長心想。在他合作過的蛇頭中,沒有一個人像惡鬼一樣,在整個航程中都小心提防被偵測發覺。這二十幾位偷渡客是在福州市外的一棟廢棄倉庫集合,在惡鬼手下「小蛇頭」的監視下等了兩、三天,才搭上圖波列夫一五四型客機,飛到聖彼得堡附近一座荒廢的空軍基地,在那兒爬進貨櫃,在公路上運送了一百二十公里,然後才在威堡鎮登上盛船長在前一天開進此俄國港口的福州龍號。他本人已細心謹慎填過海關文件和載貨清單——一切都根據規定辦理,不引起任何人疑心。惡鬼是在開船前最後一分鐘才加入他們,接著貨輪便拔錨起航。福州龍號航行過波羅的海、北海、英吉利海峽,然後越過塞堤海上著名的橫渡大西洋起始點——北緯四十九度、東經七度——開始往西南方向的紐約長島航行。
「什麼?」惡鬼茫然回答。
惡鬼問盛船長:「他們船上有什麼武器?」
盛子俊走向航海圖桌,這是所有遠洋輪船上最重要的東西。桌上已放置一張附近水域的海事圖,這是美國國防製圖局所繪製的。由於怕被偵測發現,福州龍號上的全球定位系統、緊急求援無線電信標、全球海上遇難及安全系統全都關掉沒有打開,因此他只能根據這張海事圖和雷達,判斷兩船之間的距離。
這些人滿懷希望,拋家棄子,離開祖宗千年來安身立命的土地,冒著極大風險而來。等在前方的,卻是一段辛勤勞苦的歲月。
「他們在十五分鐘內就會攔下我們。」蛇頭惡鬼說。即使到了這種時候,面對被攔截和逮捕的危險,他看起來仍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像極了長程巴士站裡百無聊賴的售票員。
惡鬼挺直身子,推開門走到外面的暴風雨中。出去前,他回頭丟下一句話:「誰知道?也許他們有魔法。」
盛船長曾經被海岸防衛隊攔下登船檢查過兩次,幸好那兩次都是正當航行,而非在他替蛇頭載運偷渡客的時候。然而,光是那兩次的經驗就夠嚇人的了。十幾位全副武裝的隊員蜂擁而上,只剩一位留守巡邏艦上,以一把雙管機關槍對準他和船上的水手。在巡邏艦上,還有一門小型的大砲。
這是八月的某個星期二清晨,天色就快要亮了。這位剃了光頭、蓄留一撮精巧濃密短髭、個頭短小精焊的船長,正走過綑縛在這艘七十二公尺長的「福州龍號」甲板上做偽裝之用的空貨櫃,打開一道厚重的鋼門,下到貨艙。他向下望去,只見著二十幾個人擠在這陰暗、無窗的空間中。在廉價的吊床底下積了淺淺一層海水,上面浮有垃圾和孩童的塑膠積木玩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