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猴子》第一部 蛇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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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蛇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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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從裡面這些東西找出線索了嗎?」年輕的科伊問。
現在是清晨四點四十五分,在這個暴風雨交加的早晨,萊姆操縱暴風箭牌電動輪椅,駛過雜亂的房間,來到那塊準備記錄案情的白板前。在這塊白板上,貼有一張惡鬼的相片,那是他們擁有的少數惡鬼相片中的一張,而且影像很差,因為這是跟監偷拍得來的。白板上還有一張福州龍號船長盛子俊的相片,以及一張長島東部和附近海域的地圖。現在的萊姆已和過去不同。在那次刑事現場意外使他第四脊椎受損,因而四肢癱瘓後,他曾度過一段自暴自棄賴在床上不肯起來的日子,但現在,他有一半醒著的時間是坐在這輛櫻桃紅顏色、配備有最先進的觸控式操控器的暴風箭輪椅上。這個操控器是萊姆的看護湯瑪斯到英伐凱公司找來的,萊姆只要把他那隻唯一能活動的手指放在上面,就能輕易地駕御這輛輪椅,比起舊式的吹吸式控制器要來得方便多了。
「隨你便,」林肯.萊姆漫不經心地回答佛雷德.戴瑞的話。「我對航海知道的實在不多。」身材高瘦的戴瑞是聯邦調查局幹員,他代表聯邦政府這一方,參與搜尋逮捕惡鬼的行動。戴瑞的鮮黃色襯衫和他光亮膚色一般黑的西裝都已不再平整熨貼,但不只是他,此時這個房裡的人看起來都一臉疲憊,一副缺乏適當休息的樣子。在過去二十四小時來,這六個人便一直待在萊姆的房間裡,幾乎在這個不太可能當成指揮總部的地方住下了。萊姆的公寓位於中央公園西邊,原本的維多利亞式的客廳,如今已變成一個刑事鑑識實驗室,塞滿了桌子、儀器、電腦、化學藥劑、電線和幾百本書籍雜誌。
「不,」萊姆斷然說:「把電話接過來。」
現在,在這個星期二清晨天亮前的一刻,這艘中國貨輪已駛進美國水域,而艾文博根號立刻展開追緝行動。行動的計畫是控制福州龍號,逮捕惡鬼、他的幫手和船上所有船員。海岸防衛隊會把這條貨輪開進長島的傑弗遜港,偷渡客將被轉送到聯邦拘留中心,在那裡等待遣返或舉行政治庇護公聽會。
科伊說:「因為他是會危害社會的大壞蛋。」
過了一會兒,擴音器才傳出那位年輕艦長的聲音。「非常清楚。完畢。」
「我懂了。但是,為什麼找我呢?」萊姆問:「我對人蛇偷渡一無所知。」
「真厲害啊。」哈羅德.皮巴迪說。他從剛才到現在一直沒開口,此時終於露出讚嘆的笑容。
國際刑事警察組織,這個世界犯罪情報資料的交換中心,曾對惡鬼發佈惡行重大的紅色通報單。根據通報資料,這位行蹤飄忽的蛇頭曾出現在中國的福州市,接著便飛到法國南部,然後又到俄國的某座港口,以接運一批非法偷渡的中國人。在這些人中,有一位是惡鬼的幫手,他偽裝成乘客一起偷渡,目的地可能是紐約。但是,現在他們卻失去了惡鬼的行蹤。包括台灣、法國和俄國警政單位,包括聯邦調查局和移民局,都沒有人知道他在什麼地方。
「戴瑞調查員嗎?我是艾文博根號艦長藍森。」
「說不定是因為紐約的油價太貴。」戴瑞提出質疑。
萊姆瞄了公事箱一眼,臉上閃過一絲懷疑表情。「他跑去俄國做什麼?你們知道他去哪個城市嗎?我說,那個國家這麼大,你們總該知道他去哪一州或哪一省吧?」
通話結束了,湯瑪斯拔掉接頭。房裡響起一片電波雜音,繼之而起的是一陣緊張的沉默。塞利托把雙手手掌放在皺巴巴的褲管上擦了幾下,又扭身調整皮帶上的佩槍。戴瑞不停來回踱步。皮巴迪打電話回移民局總部,向那邊的人回報目前暫無任何消息可說。
「艦長,我聽見你說話了。」
「你說下去吧。」
「你怎麼知道得這麼詳細?」科伊驚訝地說。即使連已熟知萊姆辦案能力的塞利托,也到此時才笑了出來,總算鬆了一口氣。
「好吧,我會盡力試試。但別指望奇蹟出現。」
戴瑞說:「我們試過各種辦法了,林肯,但完全沒有結果。我們沒有關於他的任何資料,沒有清楚的相片,沒有指紋,什麼都沒有。除了……」他撇頭比向那個裝有惡鬼私人物品的手提公事箱。
一會兒過後,萊姆私人的電話響了。湯瑪斯走到房間一角接起電話,聽了一會兒,然後抬起頭。「林肯,是維佛醫生打來的,她想談和手術有關的事。」他瞄向房裡面色凝重的各單位執法人員。「我還是說你會晚點再回電好了。」
一通電話轉來海岸防衛隊巡邏艦的無線電呼叫,他們已快接近福州龍號了。湯瑪斯把電話接至擴音器上,將無線電通話內容播放出來。
兩天後,萊姆把他們全找了回來。湯瑪斯把那個手提公事箱還給科伊。
「如果讓他進入我們國家,」科伊說:「就會有更多兇案發生,一定會死很多人。」
隆恩.塞利托正拿著電話,他抬起頭。「我正在問。」
「林肯,我們已取得優勢,占了上風。那條小船正朝陸地前進,但他們能到得了嗎?不,這是不可能的。等等,我好像應該叫它『大船』吧?我修正一下。這條船確實夠大,用『小』形容不太適合。」
「沒錯。我想我們應該先強迫那條船轉向,然後等惡鬼自動投降。完畢。」
隔天,間諜衛星偵測到福州龍號,就在紐約外海二百八十哩的位置,正如萊姆所估算的。
這支特別行動小組是由聯邦政府和州政府警局共同組成的。在州政府這邊,是以紐約市警局兇案組警官隆恩.塞利托為代表。和戴瑞比起來,塞利托不僅矮胖,就連身上的衣物也顯得皺巴巴的(最近他剛搬到布魯克林區,和女友住在一起。他既懊惱又自傲地說,那是因為她的手藝像名廚艾莫立的緣故)。紐約市警局還派來年輕的警官鄧艾迪,他是中美混血兒,之前是在轄區範圍含蓋中國城的第五分局服務。小鄧是個外表乾淨、體格健壯、穿著時髦的人,他戴著亞曼尼的運動眼鏡,黑色頭髮像刺蝟般一根根豎起。目前他是塞利托的臨時搭檔,因為在一星期前,塞利托這位大警官的老夥伴羅納.貝爾休假回北卡羅萊納與他兩個兒子團聚,而且,竟然在那兒和當地一位名叫露西.凱爾的女警發展出友情。於是,他把休假多延了幾天。
科伊補充:「就目前所知,他至少還強暴過十五名女性偷渡客,但我相信一定不只這些。」戴瑞說:「一般說來,像他這種高階級的蛇頭,並不會親自參與偷渡過程。他之所以親自帶領這些人過來,唯一的理由就是想擴張他在這裡的勢力。」
塞利托揚揚眉毛,用表情明顯表達出想法:我們什麼都不知道。
「他們離岸邊多遠?」萊姆看著板上的地圖說。
在過去這一個星期來,還有許多聯邦和州政府單位的幹員在此來來去去,為的都是和這件案子有關的差事。「我這裡變成該死的中央車站了!」林肯.萊姆心想,而且說了出來——這句話在過去這幾天尤其頻繁。
「誰會造成你們傷亡?」科伊問「那些無合法身分者嗎?」他的口吻明顯帶有鄙視意味,尤其是在說出「無合法身分者」這幾個字的時候。
「很簡單。我猜他們一定是從東向西航行,要不然他們就會直接在中國上船出發。所以我找了一位莫斯科的警察朋友,請他打電話給俄國西部各港口的負責人。順便一提,他這個人在俄國也是負責刑案現場鑑識工作,我以前曾和他一起寫過一些報告,他是土壤專家,世界一流的。他只需稍加聯絡,就拿到過去三個星期來所有出港中國船隻的艙單,而我們費了幾個小時加以清查。先提醒你們,這一大筆國際電話費帳單得由你們支付。喔,我還告訴他,要把翻譯費也算在你們身上,至於我這邊已經這麼做了。結果,我們發現有一條船載了足夠八千哩航程用的燃料出港,而艙單上註記的單趟航程卻是四千四百哩。八千哩距離,夠他們從威堡鎮航行到紐約,再返航回到英國的南安普敦加油。所以他們不會在布魯克林靠港。他們一定打算把惡鬼和偷渡客放下船後,就馬上掉頭開回歐洲。」
至於聯邦政府這邊,有移民局曼哈頓辦事處的資深中級主管哈羅德.皮巴迪。他年約五十來歲,頭型像西洋梨,一副聰明機靈的樣子。皮巴迪的話不多,而且就像所有官僚作風的人一樣只關心自己的退休金,然而,他對移民案件的廣泛知識,確實證明他在這個單位服務這麼久的時間並沒有白混。在這次調查行動中,皮巴迪和戴瑞翻臉好幾次。自從發生「金色冒險號」意外事件後(這艘貨輪在布魯克林岸邊觸礁,船上有十名非法移民因而落水喪生),美國總統便下令聯邦調查局從移民局手中接管主要人蛇偷渡案件的調查權,並要求中央情報局予以協助。對移民局而言,他們與蛇頭及人蛇集團周旋的經驗當然比聯邦調查局豐富,自然不情願把管轄權交給別的機關負責——尤其是那位堅持要與紐約市警局合作,而且事事不忘請教林肯.萊姆的聯邦調查局幹員,戴瑞。
萊姆雖然經常擔任紐約市警局的顧問,但他涉及的多半是典型刑事偵查的案子,用現今常用的警界術語來說,這叫做「犯罪偵查學」。但這次,他的工作並不尋常。四天前,塞利托、戴瑞、皮巴迪和他那位沉默寡言的助手亞倫.科伊,一起到他的公寓拜訪。萊姆當時正心煩意亂,那個時刻他覺得身體很不舒服,急需的是醫療照顧,但戴瑞一句話就轉移了他的注意力。「你是我們最後的希望,林肯。我們遇到了一個大麻煩,卻沒有半點頭緒,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做。」
萊姆聳聳肩——這是他身體還能做出的少數幾個不高興的動作之一——然後用不太好的口氣說:「我當然知道紐約什麼東西都貴,但還有別的線索:福州龍號的艙單上寫明,她是要把工業機器載運到美國。可是你還得填寫船身的吃水量,以確保不會誤駛到海底較淺的港區而擱淺。福州龍號填寫的吃水量是三公尺,但以她這種大小的貨輪來說,如果載滿貨物,吃水量至少應該有七公尺半。所以說,這是一條空船,上面只載了惡鬼和偷渡客。我把船稱做『她』應該不算冒犯吧?這可是約定俗成的講法。對了,我說船上的偷渡客有二十到三十名,是因為福州龍號上載運了夠這麼多人使用的清水和食物。我剛說過,這條船上的水手只有七個人。」
萊姆覺得玩笑已經開夠了。他把頭往後一仰,靠在湯瑪斯從床上拿下來替他安置在輪椅背上的那個昂貴枕頭上,然後一口氣飛快地說:「惡鬼和大約二十到三十位中國偷渡客,目前正在一艘名為福州龍號的船上。這條船是從中國福建省開來,為七十二公尺長的貨櫃和散裝貨物兩用貨船;船上有兩具柴油引擎,船長名叫盛子俊,今年五十六歲,底下有七名水手。這條船已在十四天前的早上八點四十五分,駛離俄國威堡鎮的港口。依我估計,現在他們大概在紐約外海約三百哩遠的地方,正朝布魯克林港區開來。」
皮巴迪的助手是一位年輕的移民局幹員,名叫亞倫.科伊。他的年紀三十出頭,留著一頭暗紅色短髮,整個人感覺精力旺盛,但也有些慍怒陰鬱。科伊一樣是個難以理解的人,他絕口不提與自己有關的話題,而且除了惡鬼的事之外,其他業務方面的事他從不多說。萊姆觀察到,科伊穿的都是名牌折扣店的衣服,外表雖然華貴,卻露出明顯的線頭針腳;他腳上沾滿灰塵的黑皮鞋有類似安全警衛制式皮鞋的厚橡膠底,那是為了方便奔跑捉賊之用;他只有一次多話的紀錄,而那次出於他自發且冗長的演說,講的全是非法移民對社會的危害之類的事。儘管如此,科伊對偵查工作確實孜孜不倦,而且一心只渴望能逮到惡鬼。
戴瑞倒是帶來了唯一的一箱證物,那是從惡鬼在法國的藏身處所搜出來的,全是一些個人的用品。戴瑞希望萊姆能透過這些東西,告訴他們惡鬼現在究竟藏身何處。
戴瑞舉起手,捏住夾在耳朵上的香煙,這是他戒煙之後留下的習慣。「這樣不行。你還是按照原定計畫,把他們攔截下來,登船逮捕惡鬼。上級已授權你使用任何武器。聽清楚嗎?」
「完全沒有。」萊姆愉快地回答。
「你們為什麼全都來了?」萊姆看著面前眾人說。站在他房裡的這群人,已代表三個美國主要的執法機關。
海岸防衛隊的巡邏艦艾文博根號,船上有二十五名戰鬥隊員、雙管五〇機槍和八〇釐米火砲。他們早已完成戒備狀態,但仍和福州龍號保持距離,只等這條貨輪再靠近海岸一些。
「這……」戴瑞喃喃說:「這麼說來,我們沒希望了。」
皮巴迪提供了比較實際的說法。「惡鬼可能是目前全世界最危險的偷渡集團份子。他涉及十一起命案,被害人包括偷渡客、警察和調查幹員。不過,我們知道死在他手下的人絕不止此數。他們被稱為『消失者』——如果他們欺騙蛇頭,就會被殺;如果他們敢有所抱怨,也一樣被殺。就這樣永遠在世上消失。」
「我想他們已經發現我們了,他們的雷達比我們想像中的要好。這條船已急轉向海岸航行,我們需要一點指示以進行攻堅行動。我有點擔心,如果我們強登上船,勢必會發生一場戰鬥。我是說,因為這次船上載運的不是普通人,所以我擔心會有傷亡發生。完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