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猴子》第一部 蛇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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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蛇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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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頭惡鬼已踏出貨艙外,轉身關上了艙門。「幫手!」他喊道。
莎克斯的行動電話響了,她先開門鑽進密閉的車內空間,才接聽電話。
壞消息……
這個人的名字叫李桑尼,但這不是本名。他父親給他起的名字是「抗美」,意思是「抵抗美國」,這是在毛澤東時代出生的孩子所擁有的典型政治正確的名字之一,但後來也成為可恥的印記。不過,正如中國福建、廣東等沿海省份的一些年輕人一樣,他也替自己找了一個外國名字。桑尼這個名字是他那群一起鬼混的同伴們替他取的,這是「教父」電影中柯里昂大爺的那位性情陰險脾氣又壞的兒子的名字。
她下車奔進大雨之中,到沙福克郡的警察集結之處,要求他們再多增添一些醫護人員。接著,她跑回自己的雪佛蘭汽車,坐進前座,聽著雨水劈劈啪啪不斷打在擋風玻璃和布質車篷的聲音。嚴重的濕氣讓車裡彌漫著一股混合了塑膠、機油和舊地毯的味道。
「等等!」船長叫道。
「不,」惡鬼頂回去:「在這趟航程中,福州龍號是『我』的船,我要付給你的鈔票可是美金現鈔。」美金比人民幣更有價值,更易流通,因此許多蛇頭都用美金現鈔交易。
人常說「人如其名」,果真一點也沒錯。李桑尼活到現在,一直頑強兇焊地在暴力圈中打滾,沒有任何事情能讓他屈膝下跪!除了暈船之外。
惡鬼看向船首前方。從一個浪頭頂端的有利觀察位置,他只能看到那條淺灰色的海岸線。他說:「繼續全速前進,我馬上就回來。」
她是艾米莉亞.莎克斯,此時的她身穿牛仔褲和背後印有「紐約市警局刑案現場鑑識組」的連帽防風夾克,站在長島北岸傑弗遜港的碼頭上,眺望那狂暴的海面。她觀察了一下周遭的陣仗:移民局、聯邦調查局、沙福克郡警局和她自己所屬單位的車輛,停滿在那個已封鎖起來的停車場上。在八月一般平常的日子,這裡通常會擠滿青少年和全家出遊來這裡曬太陽的人,不過,由於今天的這場熱帶性暴風,才讓那些度假者遠遠離開了這個海岸。
他們說的「她」是指喬莉.維佛醫生,著名的神經外科大夫,她從北卡羅萊納來到紐約,目前在曼哈頓醫院講授一學期的課。而「空位」指的是萊姆一直渴望想做的實驗性手術——一個可能改善他四肢癱瘓狀況的手術。
惡鬼痛恨航行。他是那種習慣住豪華旅店,驕縱受寵慣了的人。對他來說,人蛇偷渡航程既骯髒、油膩、危險又不安全。人類是馴服不了大海的,他心想,而且永遠不可能。海就像一張死亡的冰毯。
爆炸相當劇烈,比他預期的還要巨大。火藥造成一道射向天空的水柱,高度比海上最高的巨浪還高。
「我已通知附近其他救護車趕往現場。」萊姆說。他的口氣十分冷漠,顯然不想在公務進行中談論私人的事情。
電話掛斷了。
他又開始嘔吐了。
「莎克斯,我猜他們已經發現我們了,」他說:「福州龍號已轉朝岸邊航行,海岸防衛隊的巡邏艦會在他們抵達岸邊前攔下他們。但我想,惡鬼那傢伙應該已經做好反抗的準備了。」
惡鬼伸手抓向盛船長的帽子。盛子俊本能先是閃避了一下,才乖乖低下頭讓他把帽子摘下。惡鬼將帽子戴上,一本正經地說:「你看,我像不像船長?我覺得我看起來一定很像。」
他沉住氣,走出艦橋。風雨不停鞭打他的臉,但他還是下到了貨櫃甲板,又往下走一層,來到貨艙那扇金屬門前,打開鑽進貨艙。他向裡面走了幾步,往下看著艙底的那群豬隻。這些人的臉都轉向他,全帶著哀傷和恐懼的神情。可悲的男人、邋遢的女人、骯髒的小孩——就連一些毫無價值的女孩都帶來了。他們為什麼這麼愚蠢,把全家人都帶來美國?
萊姆的話才剛說完,莎克斯便立即問他:「她打來了嗎?」
「為什麼?」
福州龍號又傾斜了一些,逐漸向側邊翻覆。
風勢越來越強了,弧形巨浪高湧而起,不斷襲向無畏的福州龍號。
「我剛剛和林肯.萊姆的內科醫生談過了。」
「哦?」
火藥裝太多了!他這時才發現。爆炸的效果太過巨大,船身已開始吃進海水而嚴重歪斜。他原本以為這條船得花上半小時才會沉下去,沒想到現在離沉船只剩下幾分鐘的時間。他看向艦橋甲板,他的錢和手槍都還在他的私人艙房內,接著又把目光掃向其他甲板,想尋找幫手的人影。還是沒看到那傢伙,但已經沒時間再找他了。惡鬼翻過身,爬過傾斜的甲板,爬到最近的救生艇旁,開始解下艇上的繩索。
停在附近的,是兩輛移民局向懲治部借來運送人犯用的大型巴士、六輛救護車,以及四輛載滿來自各單位特勤小組的廂型車。若情況正常,等福州龍號進港時,應該是處於艾文博根號的隊員控制下,而且惡鬼和他的助手都應已被逮捕壓制。然而,從惡鬼發現海岸防衛隊,到隊員真正登上船檢查,中間約間隔了四十分鐘時間。這段時間足夠讓惡鬼和他的幫手偽裝成非法移民,藏好武器,使出這招蛇頭們最慣用的伎倆。在這條船抵達這裡的港口時,海岸防衛隊可能還無法完全搜尋出船上的非法移民,而且,蛇頭和他的手下可能會試圖開槍以求逃脫。
李桑尼已準備好讓地獄使者來帶他走了。他願意承認這一生的過錯,承認自己帶給父親污名,以及他做過的那些既愚蠢又傷害人的錯事。就讓我下地獄去吧,只要他媽的不暈船就行!連續兩個星期的暈眩、食物不足、頭昏眼花,已讓他幻想大海裡肯定躲藏著一尾怪龍,是牠憤怒發了狂,才把海水胡攪一通;他想從口袋掏出那把沉甸甸的手槍,一槍槍把子彈射進這隻怪獸的身體。
地獄判官,他再次這麼想。他的肚子連續受到幾次乾嘔折磨,身體也從未像現在這樣覺得又冷又難受。他砰一聲頹然倒坐在生鏽的欄杆旁,閉上了眼睛。
「我們何不到角落那邊坐下來?」他說,聲音像極了殯儀館館長,而不像一位醫學博士。
「一哩,也許不到了。」掌舵的高瘦水手飛快瞄了惡鬼一眼。「我們會在抵達淺灘前轉向,試著往港區開。」
因此,莎克斯的任務可說分外危險。她的工作是「走格子」,上船徹底勘察,尋找能用來控訴惡鬼的刑案現場物證,以及能揪出他同夥的任何線索。如果搜索的現場是一名死者的陳屍處,或某個搶案發生的地點,由於作案歹徒大都早已逃之夭夭,因此對現場鑑識人員而言,就沒什麼危險性。但是,如果現場是剛剛才攻堅控制下來的,不知道還有多少尚未露面的歹徒藏身其中,危險性就非常高,尤其是這種人蛇偷渡的案子,他們的火力都相當驚人。
盛船長戴上一頂針織帽,聽話地走到外頭的風雨中。
這個男人從主甲板爬向船尾,把頭勉強抬過福州龍號的船邊護欄,又一次開始嘔吐起來。
告訴我吧,讓我弄清楚……
但惡鬼只以冷冷的眼神看著盛船長,說:「你照我說的去做。你讓艦橋的人留下,把其他水手帶去貨艙豬隻那裡,和他們躲在一起,絕對不要被發現。」
他打開匣子,壓下一顆按鈕,跟著又按下另一顆。無線電訊號颼颼越過兩個甲板,下到他擺在尾艙水線之下的帆布袋。這個信號關掉了迴路,並讓電流從一個九伏特的電池中放出來,進入一個嵌在兩公斤C4炸藥上的雷管。
惡鬼沒有回答。他的目光掃過這群豬隻,目的卻是在其中搜尋他的幫手。他這次還是沒找到他,便怒氣沖沖地轉身離開。
她想到船上那些可憐的人們。
地獄判官……
他看向船尾,卻怎麼也見不到他幫手的人影。轉頭回船首,瞇眼面對迎面而來的狂風,卻也見不著陸地的影子,眼前只有無止無休如山一般高的黑色怒濤。他爬上艦橋,猛敲後面的窗戶。盛船長聽見聲音抬起頭,惡鬼便以手勢示意他出來。
「喔。」莎克斯說。
「海岸防衛隊就快來了。」惡鬼頂著狂風吼道。
「怎麼了?」盛船長問:「巡邏艦來了嗎?」
想到萊姆要動的手術,她便難以不去想她最近和另一位醫生的談話,那位醫生和萊姆的脊椎神經手術無關。她不想讓思緒飄回那次的會面,卻沒有辦法做到。
「我們都已就位完畢了。」她對他說。
兩個星期前,艾米莉亞.莎克斯站在醫院候診室的一台自動咖啡販賣機前,走廊過去不遠就是林肯.萊姆進去做檢查的診療間。她記得那天七月的陽光猛烈地照在候診室綠色的地磚,而那位走來向她打招呼的白衣人臉上,卻帶著嚴肅而冰冷的表情。「啊,莎克斯小姐,妳在這裡。」
「因為,」惡鬼說:「你是個好人,好到不會說謊,所以必須由我來假扮船長。我有辦法看著對方的眼睛說謊,讓他相信我所說的一切。這點你是做不來的。」
惡鬼被這次爆炸拋下樓梯,跌在主甲板上。他側躺在地,頓時只覺得目瞪口呆。
盛船長把頭別開,旋即走進艦橋,去對手下的船員下指示了。
「這是我的船。」
她感覺心臟怦枰跳動。「醫生,看你的樣子,好像要告訴我什麼壞消息。」
莎克斯把摩托羅拉無線電調到海岸防衛隊使用的頻率,不只是為了想知道福州龍號那邊發生的事,也是為了讓思緒不再飄回到那間明亮炙人的醫院候診室。
沒有人回答。惡鬼不想再喊第二次。他把艙門上的鐵閂一一拉上,如此一來這道艙門就無法從裡面打開。他匆匆走向位於艦橋甲板上的私人艙房,在奮力爬上樓梯時,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個扁平的黑色塑膠匣,外型就像他在廈門豪宅用來開啟車庫大門的那種遙控器。
一個莎克斯所不樂於見到的空位。
「有些事我得和妳談談。」
「不會那麼快,」盛船長回答:「在他們攔下我們之前,我還有足夠時間把貨卸下。我敢保證絕對沒問題。」
李桑尼轉過身,向艦橋那兒瞄了一眼。他感覺好像看見了惡鬼的身影,但此刻他的胃又開始作怪了,使他馬上把頭轉向欄杆。他忘了蛇頭,忘了在福建省的危險生活,忘了所有一切事情,只知道那十位地獄判官開心驅遣來的鬼怪,正以鐵叉刺弄他那要命的肚子。
「莎克斯,我晚點再打給妳。」
「我會小心的。」
「在這裡就行了,」她固執地說:「告訴我吧,讓我弄清楚。」
「你好,醫生。」
他猶豫了一下,才開口回答:「打來了,十分鐘前吧。下星期曼哈頓醫院剛好有一個空位。她說會再打電話給我,到時才來談相關細節。」
這位身材高䠷的女子倚在車邊,一頭秀髮被狂風吹散。她頭髮鮮紅的顏色,與黃色的老雪佛蘭卡瑪洛汽車,和她腰間那條掛有黑色手槍的黑色警用制式尼龍腰帶,皆形成了明顯的對比。
地獄判官……
他已經在救生艇旁躺了一個晚上了,從暴風雨一開始,他便從惡臭的貨艙中溜出來,想洗去身體被飄搖不息的大海惹起的種種不適。
惡鬼不耐煩地笑了兩聲。「我和他們打什麼?他們有二十幾個人,不是嗎?」他朝艦橋裡的水手撇撇頭。「你去跟你的人說,要他們聽我的命令。」盛船長還在猶豫,但惡鬼立刻欺身上前,用那雙平靜、冷酷、能讓所有與他對望的人感到不安的眼睛看著他。「你還有什麼意見嗎?」
「離岸邊還有多遠?」惡鬼問兩位還留在艦橋裡的船員。
此刻,一陣風吹來輕輕搖晃著她。她再次看向港灣,望向長長的碼頭,那裡將會是福州龍號停船的地方。
電話是萊姆打來的。
惡鬼轉身看向船尾,目光再度巡弋找了他的助手一遍。接著,他伸手把船長帽壓穩戴牢,大步走進艦橋,正式接管這艘在風雨中飄搖的貨輪。
「你打算反抗他們?和海岸防衛隊打一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