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猴子》第一部 蛇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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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蛇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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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感覺胸口起了一陣灼熱疼痛。
彷彿替他回答似的,船身此時冒出了一大股氣體湧出造成的泡沫。她下沉的速度又加快了,向旁邊傾斜的角度又變大了許多。
「你在幹什麼?」吳啟成喊道。
張山姆轉向船尾馬達,拉動發動繩,卻無法啟動馬達。他們必須馬上發動馬達,若救生艇沒有動力,隨時會有被巨浪打翻的危險。在情急之下,他死命連續拉扯著發動繩,最後才終於發動了馬達。
「乘客?你瘋了嗎?他們是畜牲!」一位船員叫道,奮力推開那位臉上有疤痕的女人和她女兒,自己爬進小門逃出去了。另一位船員也跟在後面,把在艙外等著幫忙的宋約翰給撞倒在地,不顧一切地往樓梯衝去。張山姆扶起宋醫生。「我沒事。」宋約翰喊道,緊緊捏住他掛在脖子上的護身符,喃喃唸了幾句簡短禱詞。張山姆聽見「真武」的名字。真武是北天大帝,也是罪犯的剋星。
別讓……
接著,惡鬼繼續駕船前進,騎上浪頭,再次環顧四周尋找他的幫手,但還是沒有見到他的人影。他這位手下是個冷酷無情的殺手,對槍戰毫無畏懼。只是,一離開他熟悉的環境,他就變成笨蛋一個。他也許已跌落海中,並因為不願拋棄身上沉重的槍枝軍火而溺斃。算了,惡鬼還有其他事情得忙。他把救生艇轉向他最後看見那些豬隻的地方,扭轉引擎油門,加速朝那裡駛去。
在艙口死命搖動門閂的那些人仍沒有半點進展。張山姆伸手把垂至眼前的頭髮撥開。「沒用的,」他對盛船長說:「我們得找別條路出去。」
貨艙裡的偷渡客幾乎全被震起,跌落在冰冷潮濕的地上。張山姆趕忙爬起來,從地上一攤浮滿油漬的污水坑中,撈起他那個年紀最小的孩子。接著,他又扶起老婆,以及年邁的父親。
張山姆注意到地上的一個行李箱。原本它是立著的,此時卻慢慢傾斜倒在地上,激起一陣水花;福州龍號正快速向一側傾覆,冰冷的海水不斷從船殼裂縫中射入貨艙。剛剛他的孩子跌入的那個淺水坑,此時至少已有半公尺深。許多人不留神滑入這個浮滿垃圾、行李、食物、保麗龍杯和紙張的水坑中,在那兒尖聲哭叫,雙手亂揮亂舞。
惡鬼氣瘋了。
他又吸進了更多海水。
艙中的偷渡客一看見通道已被打開,便高聲尖叫起來。他們爭先恐後往出口擠,彼此推撞著,把好幾個人給撞上了金屬艙壁。張山姆揮拳擊退面前的兩個男人,大聲喊道:「不行!一次只能來一個,否則大家全都會死。」
這時,突然響起一聲槍響。一顆子彈破空而來,從離他們不到一公尺的地方飛過。
另一道大浪又襲向他。他沉入了水面之下,被灰色巨浪強大的力量拉扯向下。他看了自己的雙手一眼。為什麼它們不動了呢?
盛船長回他:「不,不是觸礁,這裡的海域有一百呎深。不知道是惡鬼炸了船,還是海岸防衛隊向我們開火了。」
張山姆和他兒子浮出水面,還來不及喘氣,便急忙協助家人、吳啟成一家、宋約翰和另一對夫妻爬上救生艇。在大浪推動下,救生艇很快就漂離了貨輪。
他站在下沉中的福州龍號船首,雙手一邊解開救生艇繩索,一邊回頭看向五十公尺外的海面,看向剛剛他發現有一些該死的豬隻逃離的地方。
盛船長回答:「貨艙後面還有一個出口,通往引擎室。但如果引擎室那裡的船身破了洞,我們就不能打開這道門,否則壓力太大就會……」
在極不情願下,他伸手摸向腰間皮帶,抽出那把半自動手槍。他五指一鬆,那把槍瞬間便從他手中沉入了海底。跟著,他把裝在背後口袋裡的三個彈匣也同樣丟進海裡。這樣讓他多了點浮力,但還是不夠。他需要的是救生衣,任何可以漂浮的東西,什麼東西都好,只要能幫他分擔掉一點努力維持浮在水面的痛苦。
「船快沉了!」盛船長叫道。他和手下的幾個船員已握住艙門上的鐵閂,使盡了氣力,但這些鐵閂卻文風未動。「他從外面把門閂扣上了!」
根本沒有時間可找任何東西。
划吧!蹬吧!別讓海把你給吞沒!
他又開了一槍,但一樣沒射中。海上太不平靜,根本無法準確射中這種距離外的目標。他只能憤怒地看著那些人駕船駛到福州龍號的船尾後面,脫離了他的視線。惡鬼再次估量從這裡到艦橋的距離,判斷自己是否還有時間回到艙房。他的機槍和美金都還擺在艦橋那裡的艙房,裡面有超過十萬美元的現金。
也罷,這些損失雖讓人心痛,但並不值得賠上性命。惡鬼爬進救生艇,用槳把救生艇撐離船邊。他向附近水域看去,努力在大霧和暴雨中張望。有兩個人頭在水中載沉載浮,他們驚慌地狂亂揮動手臂,五根手指全張開撐大。
跟著爬出的是吳啟成一家人:他、生病的太太、十來歲大的女兒和一個幼子。
他沒時間找救生衣。
偷渡者有人開始哭叫了,他們不分男女,全哭得渾身發顫:孩童茫然呆站著,淚水自骯髒的臉頰上滑下。張山姆和幾個男人過去加入盛船長,一起猛搖狠拉艙門上的閂子。然而,這幾根粗厚的金屬棒卻始終不肯讓步挪動半分。
下沉中的貨輪呻吟似地發出一聲巨大聲響,音響迴蕩在這封閉悶臭的貨艙中。積滯在地上呈棕色的污穢海水,現在變得越來越深了。
他媽的地獄判官,他痛苦地罵道。
算了,李桑尼心想,看來我馬上就會去見他們了。
別讓海……
「這兒,在這兒!」惡鬼叫道:「我來救你們了!」那兩個人轉身面向他,奮力踢水讓自己浮高一點,好讓惡鬼看見他們。他們兩個人都是船上的水手,是剛才留在艦橋裡的那兩名船員。惡鬼靠近他們,再度舉起他的中國軍用五一式自動手槍。一槍一個,他結束了這兩名水手的性命。
這是什麼?
他眼前慢慢變黑了。
就在那陣炸破福州龍號生鏽的船身,把李桑尼震倒在地的爆炸後,船身立即開始傾斜,海浪頓時撲上甲板,瞬間便將他拖進大海。當他回神時,發現自己已脫離了船身,一個人無助地泡在排山倒海而來的浪濤中。
「發生什麼事了?」坐在張山姆旁邊的一位飽受驚嚇的男人問。這個人名叫吳啟成,他的家人就睡在張山姆一家人旁邊。在整個航程中,他的老婆都一直處於發燒昏睡的狀態,就連現在都還昏昏沉沉地躺在帆布吊床上,似乎對這突如其來的爆炸和混亂一無所知。「到底出什麼事了?」吳啟成又拉高聲音問了一遍。
地獄判……
「出口在哪?」張山姆急問。
張山姆以手勢示意父親張傑池先出去。這位老人立即爬進小門,由宋約翰抓住他的手臂,將他拉了出去。接著是張山姆的兩個兒子,十來歲大的威廉和八歲大的隆納。再來是他的妻子,張山姆自己走在最後面。他們一離開貨艙,張山姆便指示家人朝樓梯上爬,自己則回過頭,留下來協助宋約翰,幫忙其他人爬出貨艙。
海水冰冷、洶湧,鹹味重得讓人透不過氣。巨浪往他背上撲來,把他整個人托高,又將他拋下淹沒。李桑尼拚命踢動雙腿,讓自己保持浮在水面,同時四處張望尋找惡鬼的人影。然而,在大霧彌漫和狂急暴雨中,他幾乎什麼也看不見。一不小心,他吞下一大口噁心的海水,嗆得立即咳起嗽來。一天得抽三包煙,喝掉幾公升青島啤酒和茅台的他,在海中只撐了一會兒,便已喘不過氣;他那很少運動的腿部肌肉,也開始抽筋,發出了劇痛。
船身歪得更嚴重了,傾斜的速度越來越快。海水開始大量灌進貨艙,而艙裡的空氣被水排擠,形成一股強風由唯一的出口飛竄而出。令人驚心動魄的尖叫聲四起,旋即便夾雜了被水嗆住的掙扎咳嗽聲。船就要沉了,盛船長心想,頂多只能再撐幾分鐘而已。他聽見一陣嘶嘶聲,身後出現一道火花,抬起頭,只看見海水從樓梯上的開口灌下,流進巨大而油膩的引擎。其中一具柴油引擎立即停止運轉,使得船上的燈光全滅。緊接著,第二具引擎也熄火了。
爆炸聲震耳欲聾,宛如一百根長柄大鎚同時擊在一塊鐵片上。
盛船長看了張山姆一眼,對他點了點頭。「快走!」
宋約翰的手一鬆開,整個人滑過傾斜的地板,撞向艙壁。「快走!」張山姆朝他喊道:「我們在這裡已經幫不上忙了。」
空氣……我需要空氣。
幾個人上前兩步,臉上露出不顧一切的神情,打算向張山姆衝過去。但盛船長轉過身,拿著刀子在他們面前揮舞幾下,才把他們逼退。盛船長和張山姆一左一右站在門邊面對眾人。「一次來一個,」盛船長說:「從引擎室爬樓梯上去,甲板上有救生艇。」他朝離門口最近的人點點頭,協助他們爬出貨艙。第一個出去的人是宋約翰,他是醫生,也是反對組織份子,在航程中,張山姆曾和他聊過。宋約翰一爬出艙門,便回頭蹲下來,伸手協助後面的人爬出。在他後面的是一對年輕夫妻,他們一離開貨艙,便快步奔向樓梯。
他被眼前的景象給震懾住了!船身後半截幾乎只勉強浮出水面,一道道灰色巨浪已直接撲上船身,蓋過了甲板。吳啟成和張山姆的父親、孩子正奮力解開船尾一艘橘色橡皮艇上的繩索。橡皮艇已經浮了起來,但馬上就會被海水淹過。張山姆踉蹌向前,把懷裡的孩子交給他太太照料,急著幫忙他們解開繩索。才一會兒功夫,那條綁住救生艇的繩結就已沉入海水底下了。張山姆閉氣潛入水中,使盡了所有力氣,卻徒勞無功地扯不動那條麻繩。就在這個時候,他身旁出現了一隻拿著刀子的手。那是他的兒子威廉,他在甲板上找到一把又長又利的刀子,便急忙潛入水中交給他父親。張山姆接過這把刀,拚命來回割著繩索,直到救生艇完全與繩索分離為止。
他再次努力浮向水面。
盛船長指的是一扇用螺釘栓起的小門,大小只夠一次讓一個人出入。盛船長和張山姆奔下艙口,奮力在已嚴重傾斜的地板上站穩身子,往那扇小門走去。張山姆看見骨瘦如柴的吳啟成此時正扶起他久病不起、冷得直發抖的老婆,他便也俯身向自己的妻子,用堅定的語氣說:「妳聽好,無論如何,妳都得讓全家人在一起,跟著我到那邊的小門那裡。」
張山姆在救生艇尾端站穩身子,迅速將小船駛入大浪之間。船身顛簸得很厲害,但還不至於翻覆。他加速前進,小心地繞了個圈,在濃霧和暴雨中,駛回那艘快要沉沒的貨輪。
張山姆把手伸進貨艙,捉住下一位偷渡客的手,但這時卻有兩位船員衝了上來。盛船長抓住他們,憤怒大吼:「我還是船長!福州龍號是我的船!你們給我聽好,我們要讓乘客先走。」
張山姆加入小門邊的那群人,他們利用盛船長的彈簧刀鬆開螺絲,然後用力向外推。幾乎沒遇到任何阻力,這扇門就倒向隔壁的艙房。海水也已灌進引擎室,但深度不像貨艙那麼深。從開口看出去,可以看到引擎室中有一道通往主甲板的陡直鐵梯。
突然,他聽見似乎有一陣馬達引擎聲傳來,便奮力扭轉身子四處張望。在三十公尺外的地方,有艘橘色的救生艇。他馬上朝那條船招手,此時一陣海浪卻撲上他的臉,讓他吸入了海水,肺部頓時灌進辛嗆刺激的鹹水。
在絕望中,這些男人、女人和小孩,有的抓起行李往艙壁上砸,想打開一條生路;有的彼此抱在一起,尖聲哭叫著救命,有的喃喃祈禱……那位臉上有疤的女人擁緊她年紀還小的女兒,就像那孩子緊緊擁抱著一個骯髒的黃色皮卡丘玩偶。兩個人都同樣在哭泣。
「我知道,老公。」
醫生點點頭,掙扎爬向樓梯,離開了引擎室。但張山姆自己卻又轉身面對小門,想再拉一、兩個人出來。然而,他只能渾身顫抖看著眼前的一切:海水已經淹進了小門,而門後卻有四隻無助的手伸向引擎室,狂抓狂揮著尋求救援。張山姆抓住其中一個人的手,但這個人被其他人壓得動彈不得,根本無法拖出來。張山姆感覺這隻手只抖了幾下,旋即便癱軟下來了。由海水汩汩湧出灌入引擎室的小門中,張山姆只看得見盛船長的臉。張山姆向他招了手,示意他快點想辦法爬出來,但盛船長卻消失在黑暗的貨艙之中。幾秒後,這位禿頭男人又游回小門,把一個東西塞進如噴泉般湧出的海水,推向張山姆。
「怎麼了?」他對正奮力擠過驚慌群眾、往甲板艙口走去的盛船長吼道:「我們觸礁了嗎?」
張山姆一手緊緊抓住鋼管以防滑倒,另一手伸進泡沫翻攪的海水,伸向船長遞過來的東西。他握起強而有力的手掌,感覺抓住了一團布,便用力拖了出來。擠過那幾根已無生命的手臂,從小門拖出的是個小女孩,那位疤臉女人的女兒。她不停咳嗽,但意識還很清楚。張山姆把她牢牢抱在懷裡,放開了鋼管,滑入水中溜向牆邊。他旋即游向樓梯,攀住鐵欄杆,頂著從頭上直灌而下宛如瀑布的冰冷海水,爬上了甲板。
「還有人沒上來,」張山姆吼著說:「我們得去找他們,也許有人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