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猴子》第一部 蛇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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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蛇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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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渾身無力的偷渡客,此時幾乎已失去意識,只拖著她往海底沉下。莎克斯用力蹬了幾下水,小腿卻突然抽了筋。她大叫一聲,兩個人一起快速下沉,被灰森森、布滿水草和砂泥的海水吞沒。莎克斯一手拉住偷渡客的襯衫,另一手搥向抽了筋的小腿,想把繃緊的筋解開。她憋著氣,拚命忍著,儘可能維持至打破生平最久的時間紀錄。
是梭魚?鯊魚?還是一條黑海鰻……從朦朧的海水中冒了出來,一把攫向她的胸口。她本能地想把手伸向後口袋,掏出那把彈簧刀,但她的手臂卻牢牢地被這條恐怖的大魚咬住。牠頂著她往上浮,幾秒後,她便又回到了水面上,重新得以將甜美的空氣灌入她已憋痛的肺部。
他點點頭。「但我較常使用約翰這個名字。」
「是。」
在紐約市警局的偵訊程序中,並沒有規定可以和目擊證人分享消息。但她從他的眼神,知道他真的關心這件事,便把實情告訴他。「很遺憾,有兩個人被殺了。」
另一位潛水員也抓住了那位偷渡客,將他無力垂下的頭部保持在水面上。
真是謝了……看我怎麼努力吧。
他們又前進了兩、三公尺,但莎克斯終於停下喘氣了,同時無奈地看著退波將他們往海裡拉。
這是沙克福郡救難隊的潛水員,他取下口中的呼吸器,對她說:「沒事了,小姐,我抓住妳了。現在沒事了。」
「我是來尋求政治庇護的。」
「而你的……」她的聲音越說越小。
莎克斯儘可能拍掉腿部和腳掌上的泥砂,才把鞋子穿上,接著將槍套腰帶繫回腰間。「他還好吧?」
然而,宋約翰自己又把氧氣罩摘下。「其他人呢?他們都平安嗎?」
然而,這個女人卻引起了他的興趣。一開始,他還搞不清楚這個女人在這裡做什麼;她開著那輛黃色的跑車抵達這裡,身邊伴隨一位拿著衝鋒槍的軍人。隨後,在她轉身背對他時,他看見她防風夾克上印有「紐約市警局」幾個大字,才明白她應該是屬於公安局的人。於是,他繼續藏身在馬路這邊,看著她在海邊搜尋生還者和線索。
醫護人員把這位偷渡客身上的皮夾遞給莎克斯。她翻開檢查皮夾裡的東西,裡面的證件都被海水泡濕了,而且絕大部分都是中文字。不過,她還是找到一張用英文書寫的卡片,上面註明了這個人的身分為宋凱醫生。
「我們正竭盡所能想找到他。」
擔架上的男人開口問:「其他……」他又咳了起來。身體猛烈起了一陣痙攣。醫護人員讓他咳出了一些水,等他咳嗽稍歇,便立即將氧氣面罩蓋回他的臉上。「抱歉,警官,但他現在真的需要吸一點氧氣。」
「醫院大夫?」
他想了一下。「一共十四個。」跟著,他反問道:「他逃了嗎?惡鬼?」
她點點頭,和他黝黑的眼珠對望了一會兒。接著,醫護人員便過來替他把氧氣罩給戴上了。此時,附近傳來的一道白光吸引了艾米莉亞.莎克斯的注意。她回過頭,看見自己那輛卡瑪洛跑車的左側車門是開著的,而狂風正把她剛才寫有刑案現場概要的紙張颳向海洋。她皺了一下眉頭,快步向她的座車走去。
他們游過冰冷的海水,這段時間似乎長得無止無盡。終於,莎克斯感覺腳底觸及了石頭。她搖搖晃晃走上海灘,從醫護人員手中接過遞給她的毛毯。等她調勻呼吸後,便立即走向那位偷渡客。他躺在擔架上,臉部罩著氧氣罩,儘管目光渙散,但意識仍是清醒的。醫護人員已將他的襯衫撕開,正用消毒藥水和繃帶替他清潔包紮血淋淋的傷口。
「那麼,我恐怕得以非法進入美國領地的罪名拘留你了。」
「我能問他幾個問題嗎?」
「傷勢還算不嚴重。開槍的人雖然射中他的胸部,但角度偏了些。我們只擔心他會出現失溫或衰竭的現象。」
莎克斯把兩條腿動了一下,膝蓋和腰部立即發出一陣強烈疼痛,讓她痛苦地皺了一下眉頭。宋約翰看見她的表情,便低聲衷心地對她說:「謝謝妳了,小姐。」
接著:老天!這是什麼?
「妳別踢水,放鬆就好,我會把妳拉上岸。」潛水員開始拉動她。她把頭往後仰,只把注意力放在呼吸上。憑藉潛水員強壯的雙腿和蛙鞋的輔助,他們迅速向岸邊前進。他邊游邊說:「妳真勇敢,居然敢下水,多半的人只會站在岸上看著他淹死而已。」
「其他偷渡客呢?你知不知道他們可能會到哪裡去?」
「救生艇上有幾個人?」她問。
「凱?這是你的名字嗎?」
「妳救了我一命。」
還有那頭髮!怎麼會有這種顏色!這讓他產生靈感,替她取了個綽號——「小紅」。
宋約翰臉上出現厭惡表情,右手也再次用力捏住了護身符。
她大口喘著氣,把不斷灌進口鼻的鹹腥污穢海水啐出,奮力向海岸游去。海水刺痛她的眼睛,模糊了視線,但她仍能看見就在撲濺起浪花的沙灘邊,有兩個帶了擔架和一大瓶綠色氧氣桶的醫護人員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地等著她向他們游去。
他看不清楚海裡的那個人是誰,不知道他是宋約翰,還是在救生艇上坐在他旁邊的那個帶了妻子一起偷渡的先生。但是,他根本沒興趣管那個人是誰,只把注意力拉回那個女人身上。早在一個小時前,從她一抵達海灘開始,他就躲在灌木叢中盯著她的一舉一動了。
不行,得快點離開這裡……
她在心中默唸那句個人真言:只要你移動,他們就逮不到……
一會兒後,疼痛消失了。她感激地對潛水員點點頭。
「問題越少越好,」醫護人員說:「現在他需要的是氧氣和休息。」
「我抽筋了,」莎克斯喘著氣說:「我的腳動不了了,好痛。」
李桑尼往馬路那裡望去,看見一輛黃色的救援車輛加速朝他們駛來。這輛車轉進一個小停車場,阻止他繼續往路邊爬行的舉動。當然,現在的他隨時有被人發現的危險,但他得繼續行動,趁她還沒回來之前。他等待了一會兒,在確定救援車上的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在海裡的「小紅」身上後,才快速爬過馬路,潛行至那輛黃色的汽車旁。這是一輛老車,是那種會在美國舊電視影集「高傑奇案錄」和「希街藍調」中出現的車子。他並未打算偷這輛車,儘管多半公安和武裝警員都已離開,但留下來的人還是夠追上來逮他——尤其是開著這麼一輛顏色像蛋黃一樣明亮的車子。不,在這種狀況下,他只想找看看車上有沒有槍枝和現金而已。
「他不會有事,但必須先把他送到外科醫院治療。要把他送到哪一區呢?」
「很好,」移民局官員面無表情說:「但我們還是得拘留你,直到公聽會舉行為止。」
「沒有。」宋約翰回答。
莎克斯覺得這問題實在荒謬透了,簡直還有些挑釁刺激的意味。但她猜想,這或許是執法者必須要遵守的一定程序。
宋約翰搖搖頭。「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按計畫,我們應該先到紐約的一個地方躲藏,可是他們卻沒告訴我們那個地方在哪裡。」他把目光轉回海面。「原先我們還以為海岸防衛隊用大砲攻擊我們,後來才知道船是他自己炸沉的。」他的語氣中開始露出慌張害怕。「他把門鎖上,把我們全關在貨艙中,然後把船炸沉,所有人都還在船上。」
噢,林肯!她心想。我就要沉下去了……沉入這灰亞麻布般的海水中。
莎克斯看見皮夾裡還有一張相片,裡面是兩個小孩,一男一女。她一想到他們也許仍留在那艘沉船裡,便頓時感到一股寒意。
「你叫什麼名字?」莎克斯轉身問擔架上的偷渡客。
宋約翰明白她的意思。「妳說我的小孩?他們都在福州的家裡,和我父母住在一起。」
在洶湧巨浪中游向溺水者,幾乎已耗盡艾米莉亞.莎克斯全身氣力。現在,她發現儘管自己已經使盡力量踢水,卻僅能讓他們兩人保持浮在水面上而已。她的膝蓋和大腿關節都疼痛不已,而這位偷渡客卻幾乎幫不上任何忙。他是個中等身材的男人,身上沒有太多脂肪能提供浮力。胸部中槍的他,左手臂已無法抬起,只能偶爾軟弱無力地用腳踢幾下水。
「我是艾米莉亞.莎克斯,紐約市警局警員。」她出示盾牌徽章和證件,有如進行一般的偵訊過程。她接著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真迷人,他心想,儘管他喜歡的還是安靜、嫻淑的中國女人。
潛水員把手伸至水底,將她的腿扳直,用力把她的腳掌往身體方向壓動,拉長她的小腿肌肉。
移民局官員轉身問醫護人員。「他的狀況如何?」
用力踢,再用力點!
李桑尼從灌木叢裡爬了出來,以取得更好視野,看著那位把鞋子踢掉、奔入波濤洶湧大海,然後奮力朝在浪裡浮沉掙扎的那個人游去的紅髮女人。
她看準方向,全力朝那裡游去,然而,從岸邊退回的波浪力量實在太過巨大。她回頭看向那位偷渡客剛才攀扶住的礁石,才發現雖然她已竭盡氣力,他們居然才游開三公尺左右而已。
當然,她不是他喜歡的那種類型。他對西方女子根本沒興趣,至少,是對那些在福州出現的外國女人沒有什麼好感。她們若不是依偎在有錢生意人的身邊(個個高䠷美麗,向旁邊打量她們的中國人報以輕蔑的目光),否則便是和丈夫孩子一起出遊的觀光客(身材差、穿著差,卻一樣朝在人行道上吐痰或搶道不讓他們先行的腳踏車騎士報以輕蔑的目光)。
他伸手移開臉上的氧氣罩。「宋約翰。」
「你是醫生?」
這時莎克斯插了進來,向移民局官員要求:「能把他送到曼哈頓的拘留所嗎?他是這件案子的目擊證人,在那邊我們有比較多警力可以保護。」
他打開前方乘客座車門,鑽進車內,立即開啟車上置物箱,裡面沒有槍枝,這讓他惱怒不已,頓時懷念起他那把現在已沉入海底深處的托卡列夫手槍。車上也沒有香煙。操她媽的……他翻尋她放在置物箱裡的皮包,找到五十元左右的美金現鈔。他把錢放進口袋,接著撿起那張剛剛她在上面寫下一些東西的紙張。他的英語說得不錯——這得歸功於美國電影和北京電台的「跟我來」英語教學節目!但閱讀能力就差多了(這似乎有些不公平,因為英文只有二十六個字母,而中文的方塊字卻超過四萬個)。在費力摸索一番後,他認出紙上有用英文拼成的惡鬼名字,KwanAng,也認出其中一部分字句。他把這張紙折起來,和鈔票一樣塞進口袋裡,然後把剩下的紙張往她忘了關上的駕駛座車門丟出去,這樣看起來就像是風把它們給颳跑的。
這個男人又移開氧氣面罩。「我從救生艇上摔了出去。船上的蛇頭——我們叫他惡鬼——他看見我,便走到海邊射了我一槍,但沒打中。我潛到水裡,可還是得回到水面換氣。他就等在那兒,又開了一槍,這次就中了。我裝死騙他。當我再抬起頭偷瞄時,看見他上了一輛紅色的汽車。他開車離開後,我想游上岸,卻沒辦法做到,只能抱著礁石等待救援。」
一輛黑色汽車駛來,停在沙地上的救援車輛旁,車上下來一位穿西裝的男人。這個人是移民局官員,莎克斯記得,他們先前才在傑弗遜港碰過面。這個人在西裝外罩上一件風衣,嘎扎嘎扎越過沙地,朝向他們走來。莎克斯把宋約翰的皮夾遞給他,他翻看檢查過後,便在擔架旁蹲下。「宋醫生,我是美國政府移民局的代表。請問,你身上有合法護照和美國簽證嗎?」
她往下一看。這條怪魚變成了一個人的手臂,一個全身穿著黑色潛水衣的男人。
他閉上眼睛,右手緊緊捏著他掛在脖子上的一塊石頭護身符。
他又點點頭。
莎克斯仔細打量這個男人。他相貌英俊,體格也算勻稱結實。她最近才在電視上看過一個有關中國的特別報導節目,知道他們和美國人不同——美國人會定期從事一些運動,儘管動機多半出於虛榮心——但許多中國人一輩子只知道工作。
「我明白。」宋約翰說。
有另一汽輛車接近了——一輛黑色的轎車,李桑尼直覺這是一輛公家單位的車子。他連忙蹲下,轉身退回馬路,再度躲進灌木叢中藏身。他看向怒濤不止的海面,看見「小紅」此時正在波浪起伏中掙扎,處境簡直和那個溺水的傢伙差不了多少。登時,他感覺有點心痛,難過如此美麗的女人竟然會陷入這樣的危險境地。然而,真正讓他在乎的並不是她的安危——找到惡鬼,想辦法活下去,才是目前他該做的最重要的事。
「謝什麼?」
移民局官員聳聳肩。「這對我不成問題,我回去把文件填一填就是了。」
站在一旁的醫護人員露出不悅神情,不高興擔架上的病人一直摘下氧氣罩,但莎克斯仍有話必須問下去。「宋醫生,你知道惡鬼可能上哪去嗎?他在美國有沒有房子或住處?有公司組織嗎?還是有朋友接應?」
「不知道。他從不和我們說話,不和我們打任何交道。他對待我們就像對待動物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