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猴子》第二部 美麗的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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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美麗的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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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件者:林肯.萊姆(前警官)
會議通知:明日上午十點,準時召開會議討論逮捕上述嫌犯計畫。聚會地點請看附件。
李桑尼匆匆走進一條擁擠的商業街道,找到一家廉價服飾店,買了一件牛仔褲、T恤和一件耐吉的防風夾克。他在店裡換上新衣服,付了錢,然後把舊衣服全扔進垃圾桶裡。接著,他走進一家中國餐廳,倒杯茶叫了一碗麵。在吃麵時,他從皮夾裡拿出一張折起的紙張,這是他在海邊從「小紅」的車上偷來的。
「去你的。」年輕人輕蔑地說。
十分鐘後,這三個人終於來了。他們握過手後便報上自己的名字:哈吉、尤素夫和卡斯蓋瑞。他們個個皮膚黝黑、沉默和瘦小,儘管惡鬼的塊頭並不大,他們卻都比他小上一號。這三個人都穿黑色西裝,戴有黃金手鐲或項鍊,每個人的腰際上都掛了一支昂貴的行動電話,彷彿這是識別他們的徽章。
他跟著擁擠的人群來到地鐵站,買了一張車票。車票仍然貴得離譜,但他已不想再把票價換算成人民幣了。他把票插入收票機,通過柵門來到月台。此時,有一個男人朝著他吼了幾句話。一開始李桑尼以為這個人是精神病,儘管他身上穿著昂貴的西裝。後來,他才明白這個人在對他說什麼。顯然,在地鐵站裡是不准抽煙的。
他把昂貴的黑色絲質男襪也放進了鞋子裡。
你必須革除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舊思想!你必須抗拒你墮落的價值覲。
不過,這次他的幫手潛伏在偷渡客中,根據他的回報,福州龍號上並沒有特別迷人或年輕的女子,而且船上的男人個個既聰明又傲慢,很容易就會造成麻煩。於是,這次航程便成為一趟漫長的禁慾之旅。
他洗過了澡,換上乾淨的日常衣物,坐在皮沙發中,從十一樓高的公寓俯瞰紐約港。這棟公寓坐落在曼哈頓西南方砲台公園附近的高地上,是他在紐約的主要藏身地。這裡離中國城不遠,卻沒有那裡的擁擠嘈雜,聞不到海鮮的味道,也沒有觀光餐廳倒出來的污穢臭油味。這個優雅舒適的地方是他經過一番奮鬥才得來的,而現在他便舒舒服服地坐在沙發上,回想過去自己成為共產黨鎖定目標的往事。
副本:移民局/聯邦調查局/紐約市警局等參與關昂(又名惡鬼)一案之各單位。
李桑尼坐在一輛長島通勤巴士裡,在淅瀝飄降的雨點中奔馳在晨間的公路上。前方,曼哈頓的天際線正漸漸浮現接近。
錯誤的慾望?他想著,冷冷地笑了。慾望?這種熟悉的感覺正沿著他的鼠蹊部爬升。在他一生中,已非常習慣這種衝動,而且也往往受到它的操縱驅使。
他開始期待,在這附近某處,會有那個他非常熟悉的地方。
他脫掉腳下名貴的「肯尼斯科爾」黑色繫帶皮鞋,推給李桑尼。
李桑尼不知道購買巴士車票需要什麼條件,但顯然售票員並不想檢查他的護照和簽證。他掏出從那個紅髮女人車上偷來的錢,抽出一張二十元鈔票遞給售票員,然後說:「麻煩,紐約市。」他儘可能以最清晰的發音,模仿演員尼可拉斯.凱吉的口吻。事實上,他這句話說得如此清楚,讓那位原本期待可能會聽到難以理解話語的售票員驚訝地眨了眨眼,然後才遞給他一張電腦印出的車票,並找給他六塊零錢。他連續把零錢數了兩次,心想若不是這個售票員故意坑他,就是他現在已經來到「一個他媽的什麼都貴的國家」!他用英文低聲喃喃咒罵道。
年輕人點點頭,用袖子揩去臉上的鮮血。
「還有襪子。」
李桑尼和車上的旅客一起下了車,站在路邊的人行道上。
保鑣把身上那件昂貴的黑色夾克掀開,露出一把半自動手槍的握把。
「我們等你。你這裡有咖啡喝嗎?」
八月八日
這三個人的發言人是尤素夫,他年近三十,兩道眉毛在鼻梁上方緊密連在一起。英文說得最好的他沒諮詢其他兩人的意見,便說:「沒問題,我們做。你要我們做什麼,我們就做什麼。」他說話的口氣好像把殘殺女人和小孩視為家常便飯。
在惡鬼一抵達這個藏身地後,他便使用之前偷來放在這裡的行動電話,打電話到皇后區,聯絡過去曾與他合作過多次的幫會組織。他雇用了三個男人,協助他尋找、殺害那群豬隻。他向來很小心,儘可能讓自己與罪行的關係越遠越好,因此才不願找中國城裡的傳統幫派組織;這次,他雇用的是維吾爾人。
在中國,若提到大眾運輸工具,一般指的就是公車。中國的公車往往擠滿人,全車髒兮兮,而且經常拋錨故障。夏日車內的空氣令人窒息,而秋冬又凍得讓人發抖,窗玻璃永遠油膩膩地沾滿油污髮油和煤灰。各地的公車站也一樣老舊、殘破不堪。在惡名昭彰的福州北公車站後面,他曾開槍殺過一個人,也曾在差不多同一個地點被人捅過一刀。
你為什麼走上墮落之路?
這個人瞄了李桑尼的衣服一眼,決定不理會他。
「鞋子!快脫!」
你是舊思維的一部分!你後悔自己走錯路線嗎?
他到車站旁的書報攤買了一把刮鬍刀和梳子,到男廁所剃了鬍子,用清水把頭髮上的海水洗掉,然後用廁紙擦乾。他用梳子把薄薄的頭髮往後梳,又儘可能拍掉身上沾染黏上的泥砂後,才走到車站候車台,加入那群衣冠楚楚的旅客。
在他逃離了福州龍號倖存者登岸的海灘後,李桑尼在幾公里外的高速公路休息站請求一位卡車司機讓他搭便車。這個人打量過他濕淋淋的衣服,蓬首垢面的模樣,便讓他上卡車的後座。半小時後,卡車司機把他丟在一座大停車場裡的一個漂亮巴士站。他向李桑尼解釋,告訴他在這裡可以買一張巴士車票,去他想要去的曼哈頓。
因此,李桑尼從未見過如此龐然巨大的陸上交通工具——這輛巴士既寬闊又豪華,有厚墊座椅、乾淨的地板和一塵不染的窗戶。即使在這悶熱、潮濕的八月天,車內的空調冷氣仍運作順暢。過去兩個星期來他天天飽受暈船之苦,現在的他幾乎破產,身上沒有槍,連一包香煙也沒有,更不知道惡鬼上哪兒去了。但至少,這輛巴士算是上天給他的一個恩賜。
現在,他又開始幻想那個被稱為「陰道」的女人。當然,這個代稱極其不雅,但對惡鬼而言卻習之為常——在他的觀念中,除了少數他會尊敬的女生意人和女蛇頭之外,其他女性都只是一具具的軀體。此時,一連串他打算與「陰道」私通的幻想正湧入他的腦海:她躺在他下面,在他耳邊發出那獨特的叫聲,她的背微彎,他用雙手抓住她的長髮……如此美麗如絲一般的頭髮……他發現自己強烈地勃起了。一時之間,他想要忘掉張吳這兩家人,他可以去找「陰道」,她就在紐約等他!然後讓想像成真。可是,他的個性並不容許他這樣做。現在首要之事,是把那群豬隻全置於死地,只要這件事一完,他就可以盡情好好和她相處了。
如同其他中國境內的少數民族,維吾爾人經常受到迫害,在北京的巨大壓力下不得不同化於中國文化。儘管倡言分離主義者往往招致虐待殺害,但維吾爾人要求獨立的呼聲卻仍十分顯著;在中國境內發生的一些恐怖主義攻擊事件,大部分都是出自維吾爾自由鬥士的策畫。
拿走手槍、一個備用彈匣和這個人身上的香煙後,李桑尼轉頭把街頭街尾看了一遍。街上只有兩個婦女,手挽著手走過,一副假裝她們什麼也沒看見的樣子。除了她們兩個,這條街上就沒人了。李桑尼再次彎下腰,拔下這個倒楣鬼手上的手錶,搜刮光他身上大約三百美元的現金。
「我有錢。」李桑尼怒道:「讓我進去!」
「我……」
李桑尼在堅尼街站下了車,爬上樓梯,走進晨間忙亂的城市。雨已經停了,他拿出剛才熄掉的煙點上,鑽入街上的人群中。他聽見身旁有許多人講廣東話,除了語言外,這附近的環境也像他居住的城鎮——六果園——或任何中國的小城市:電影院放映的是中國動作片和愛情電影;年輕男人留著整齊梳至腦後的長髮或龐畢度髮型,嘴邊帶著挑釁式的冷笑;年輕女孩把手勾在母親或祖母的臂彎裡,並肩走在街上;商人穿著釦子整齊扣上的西裝、新鮮的魚貨鋪在裝滿冰塊的箱子裡、麵包店販賣綠茶麵包和米麵糊、餐廳外油膩膩的玻璃櫥窗裡吊著一隻隻脖子被勾住的燻鴨、草藥和針灸、中藥舖櫥窗裡的人參像極了扭曲變形的人體。
寄件者:哈羅德.皮巴迪。美國移民和歸化局執行部副處長。
惡鬼點點頭,讓他們逕自去廚房煮咖啡,自己則走到房裡的一個小神壇前,點了一炷香,口裡喃喃有詞向后羿禱告。后羿是中國神話中的弓箭之神,惡鬼把祂奉為自己的守護神。祈禱完後,他把手槍插進小腿上的槍套,離開了這棟頹廢而舒適的公寓。

李桑尼咆哮說:「我的錢和廣東人的錢一樣好。難道你老闆希望你把顧客擋在門外嗎?」
不,讓他驚嘆的,是他現在所搭乘的這輛巴士。
惡鬼從藏身處的保險箱中拿出現金,給他們每人一萬元美金,然後撥電話到土耳其斯坦幫會總部,把電話交給尤素夫,讓他用英文告訴他的老闆說惡鬼已支付了多少錢,這樣未來彼此才不會對尚未支付的款項和費用的去向有所爭議。說完後,他們便掛斷了電話。
現在,巴士已慢慢接近這座城市了。它先降低速度緩緩通過一個收費站,接著便駛進一條長長的隧道。從隧道出來時,他們便已進入了市區。又過了十分鐘,這輛巴士才在一條繁忙商業區的街道上停下。
在紐約,維吾爾人的社群十分安靜、虔誠與平和。但這三個來自土耳其斯坦社區和皇后區伊斯蘭幫派的人,卻和惡鬼遭遇過的任何三人小組一樣兇殘。由於這次任務是殺害一群漢人,因此找他們幫忙便成為最好的選擇;而這些人也有很好的理由答應——忍受多年的壓抑,加上惡鬼提供的大筆金錢。這筆錢有一部分將會流回中國西部省份新疆,資助維吾爾人從事獨立運動。
林肯.萊姆紐約市中央公園西路三百四十五號
他走到公寓門口,用英文問道:「裡面玩什麼?麻將?紙牌?還是十三點?」
李桑尼不敢置信,覺得這真是太不可思議了。他並不想惹麻煩,只好乖乖把煙熄了放進口袋裡,但嘴裡還是不乾不淨地喃喃唸道:「去他媽的瘋子國家。」
你深深被錯誤的思想和錯誤的慾望給操控了!
李桑尼脫掉自己腳下沾滿砂子的濕鞋濕襪,遠遠扔開,換上新鞋襪。
他花了十分鐘,才找到他期盼的那個地方。對他洩露出這地點所在的是那名保鑣——一個拿著行動電話、叼著煙的年輕人。他站在一棟窗戶全漆成黑色的公寓大門前,用不懷好意的眼光打量每一位經過的人。這是一間二十四小時開放的賭場。
「我想進去玩玩。」李桑尼說。
幾分鐘後,列車進站了,李桑尼跟著其他人一起上了車,好像這是他習以為常之事。他在車廂裡不停左顧右盼,不是注意哪裡有警察,而是想找看看有沒有人在車上抽煙,這樣他就可以再把香煙點上。讓他失望的是,車上沒有半個在抽煙的人。
儘管他生性冷酷而固執,此時卻不免驚訝他眼前所見到的事物。讓他訝異的不是即將抵達的都市的壯闊市容!李桑尼生長在中國東南沿海,那裡已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地方,像上海的腹地就有紐約市的兩倍大,而介於香港和廣州的珠江三角洲上,更有五千萬人口寄居其上。
一切交代妥當後,惡鬼說:「我要出去一會兒,去探聽點消息。」
太好了!這正是李桑尼所希望的。
他已經兩個星期沒碰過女人了。上一次是在聖彼得堡的一位俄國妓女,她有張闊嘴和下垂的乳房。在她躺下的時候,乳房驚人地快垂到了胳肢窩。那次雖然做得還算滿意,但僅只那麼一次而已。
他的第二個念頭是:要上哪去買煙呢?
現在,他已炸掉了那條船,安全逃離海灘,思想也開始回到日常的路線:他強烈地想要一個女人。
他的第一個念頭是:這裡的自行車和摩托車都到哪兒去了?在中國,這是最主要的私人交通工具。李桑尼以為,像這麼大的城市,一定會有上百萬輛海鷗牌自行車在街道上橫行。
「你是福建人,口音我一聽就知道了。這裡不歡迎你,快滾遠點,免得自找苦吃。」
至於在福州龍號上呢?完全沒有。蛇頭通常擁有特權,可以從人蛇中挑選中意的女性,邀請她進艙房,以答應減少她的偷渡費用做為溫存一夜的代價。有時,如果看中意的女人是單身偷渡,或男伴太過虛弱,就只要直接將她拖進艙房加以強暴便行了。畢竟,在這種情況下,她還能怎麼辦呢?一到美國就打電話報警?
惡鬼在這頹廢而舒適的環境中,等待那三個男人。
在中國大陸,人口最多的民族是漢人,祖先可溯源回創建於西元前二百年的漢朝。扣除漢人,剩下的百分之八左右人口,則是由藏人、蒙古人和滿人等少數民族組成。維吾爾人分布在中國西部,人數更是少之又少。他們信奉伊斯蘭教,祖先來自中亞,在被中國併吞之前,他們世居的這個地方被稱為東土耳其斯坦。因此,惡鬼才以這個名字稱呼他們為「土耳其人」。
「如果你告訴任何人說這是我做的,」李桑尼用普通話對這名保鑣說:「那我一定會找到你,把你宰了。」


這次,在他低頭看著手上的這包香煙時,心裡卻想著:地獄判官!一包香煙居然快要三塊美金!他一天至少抽兩包煙,而如果要去幹什麼危險的事情時就會抽到三包,好讓情緒鎮定。他算了一下,在這裡不用住上一個月,光是香煙錢就讓他破產。無論如何,他還是點了一根香煙,深深吸上一口後,才走入街上的人群中。他攔下一位漂亮的亞洲婦女,詢問中國城該怎麼走,得知必須搭地鐵才能到那個地方。

真是天堂!他快活地想。
他露出害怕的樣子,假裝走開,然後突然轉身發動攻擊。他一拳正中這個年輕人的胸口,把他打得岔了氣。他踉蹌退後,李桑尼立即用手掌往他鼻頭上敲了一記。他哀嚎一聲,重重倒在人行道上,鮮血不斷從他鼻孔中噴出。他橫躺在地,只拚命喘氣想要呼吸,這時,李桑尼又往他腰部踢了一腳。
「小子,快滾開。我不會再對你講第二次了。」
也許,惡鬼心想,他真的是這樣。
維吾爾人說維吾爾語,惡鬼並不懂這種語言,而這三個人又不會說中國的任何方言,因此他們只好用英文溝通。惡鬼向他們說明工作內容後,又問他們有沒有辦法對手無寸鐵的人下手,其中還包括女人和小孩。
李桑尼起身走了兩步,又回頭看了一眼,轉身走回來。躺在地上的年輕人嚇得發起抖來。「把鞋子脫掉。」李桑尼說。
他在街上發現一個書報攤,便迫不及待去買了一包香煙。
耐心。
他看了一下手錶。已經快十一點了,那三個土耳其人怎麼還沒來?
釘在這張紙上的是一張名片,上面寫著:
時機未到。
他招來一名女服務生,想問她一些事情。在李桑尼臉上,一定有什麼東西嚇著了這名女服務生,警告她不應該幫助這個男人。但她在看了第二眼之後,李桑尼的臉上一定也告訴她,如果拒絕幫忙的話,恐怕情況會更糟。她點點頭,低頭看了這個地址,然後給了李桑尼一個相當滿意的答覆,清清楚楚告訴他該怎麼走才能到達那條名為中央公園西路的大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