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猴子》第四部 砍魔鬼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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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砍魔鬼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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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關昂十三歲大時,他就殺了第一個人——那是一位越南的毒品販子,因為那個人搶了收容關昂、提供他工作的蛇頭。等他十四歲大,他就一一找出當年闖進他家進行破壞掠奪的學生幹部,把他們狠狠凌虐一番,最後才加以殺害。
就像尋找吳家和張家的人。
然而,他卻忘不了他們。儘管他參加鄙視舊時代的毛澤東主義革命者的時間只有短短幾個小時,但就已有了相當收穫……他記住了那幾個學生幹部的名字,並發誓他們全都得死。
「你是四舊的一部分,」領頭的學生吼道:「你悔不悔罪?你承認自己一直倒向舊價值觀嗎?」關爸爸在客廳接待他們,原本偌大的客廳,在湧進一大群高聲叫喊的年輕人後,空間彷彿頓時縮減而成為一間囚室。他手足無措地看著這些人,心中除了恐懼,還感到迷惑倉皇;他完全不明白自己過去做錯了什麼事。
有些船隻飛快疾馳,有些則笨拙地搖晃不已。
至於張家的人——他們今晚就會死了。至於出賣張家的那個姓譚的傢伙,當然,只要他一說出張家的地址,惡鬼就會馬上把他殺掉。
可是他的事業還是毀了,而且原因很簡單:那位性格頑固、嚴肅,由軍人出身轉為政治家的毛澤東,在一九六六年突然發起了文化大革命,鼓動全中國學生起來破除四舊:舊文化、舊風俗、舊思想和舊習慣。
一開始,他活動的範圍只在福州,而後延伸至香港,最後擴展至全中國和遠東地區。他一直小心翼翼,避免任何人拿起相機對準他,不讓自己被拍照列檔,不讓人知道他的行蹤,也很少遭到公安逮捕。然而,當他知道福州當地的公安替他取了綽號,封給他「惡鬼」這個稱號時,他免不了大吃一驚。不過,他倒是很快就接受了這個綽號。
這孩子的求生意志十分強烈。他逃進他父親開在福州附近的一座廢物堆積場,在那裡住了好幾個月。他潛藏在這個廣大的地方,用自製的長矛和一根從報廢的俄國卡車上拆下的生銹避震器作為棍棒,在廢機器和垃圾堆中狩獵老鼠和野狗,以此為食物的來源。
「我會完全棄絕。」
提供他情報的人還說了一個讓他安心的消息:警方迄今仍沒有辦法找到他。聯邦調查局那邊的進度膠著,這件案子大部分權責都已交由市警局負責。看來,他的運氣正慢慢好轉了。
那個出賣者來了。
「說你會洗新革面,棄絕過去墮落的生活。」
砰磅!
砰磅!
這點正是惡鬼的父親在六〇年代就想要改進的問題。
不管獵物躲到什麼地方,都不會讓惡鬼感到不愉快。透過他的情報提供者,他已經知道姓吳的一家人被安置在某個庇護所裡。出乎他預料的是,這間庇護所並不屬於移民局,而是由紐約市警局管轄。尤素夫已交代一位同行,要他去這個地方探查安全防護的情況,而且,如果有機會的話,他或許能順手把吳家的人都殺了。
「是,我會洗新革面,棄絕過去的生活。」他說,雖然不知道「墮落」的意思是什麼。「舊生活是對人民集體利益的一種威脅。」
對年幼的關昂來說,那個恐怖的晚上已成為一團混亂模糊的陰影。
惡鬼站在下曼哈頓派崔克亨利街高樓住處的窗前,俯瞰五十公尺底下一哩遠的地方,看著航行過港口的船隻。
「進來吧,」惡鬼說,上前兩步。「要來杯茶嗎?」
他愉悅地欣賞高樓底下的景色。在中國,很難得有這樣的景觀,因為只要一離開北京、福建或廣東的大城市,便很難看到這麼高的建築。而這是由於電梯不足的緣故。
小關昂並未多瞄一眼血淋淋倒在地上的那兩具屍體,只不停重複剛才的回答,講出那群學生想聽到的話。「我悔罪。我拒絕舊思想。我後悔自己受到有害的墮落思想引誘。」
然而,卻有一小部分細節永久烙印在他的記憶之中。現在,當他站在這棟豪華的大樓高處俯瞰下方的港口、等待準備出賣張山姆的那個人出現時,他心中又浮現當年的情景。
在福建集體企業的保護下,關爸爸簽下合約購入數千部這種電梯,將它們賣給集體建築企業,又從俄國請來工程師協助裝設。他自信滿滿地認為,這樣做能讓中國建築物的高度向上提升,並使他變得比過去還要富有。
沒有任何一位學生注意到,隔天一早,關昂就從他們的臨時總部溜走了。看來,也許是還有太多地方需要他們忙著改革,因此沒有一個人記得他。
他努力工作以積聚財富,也已知道哪些犯罪必須避開(偷竊國家的東西和運送毒品,這兩項罪名都可讓你名列星期二早上在足球場執行的槍決名單上),哪些犯罪是會被容忍的!例如,偷竊外國企業的財物、販賣槍枝和人蛇走私。
有些船隻新穎如初,有些則像福州龍號一樣鏽跡斑斑。
「是,我悔改,」小關昂乖乖地說:「我請求人民的原諒。」
那時的關昂年紀雖輕,但他卻並不傻;他環顧四周,知道這些和他一起鬼混的人,由於教育程度有限的關係,未來的發展僅止於此而已。他知道自己必須學習經商、會計和英文——即將成為國際犯罪的共同語言。於是,他溜進福州的公立學校去上課,由於那裡的人太多,老師絕對不會發現台下有名字不在正式學生名單上的人。
他被饒恕了,但他的哥哥並沒有。這位愚蠢的大男孩衝向園丁的小屋,回來時手中多了一根鐵耙子——這是他唯一能找到的武器。不到幾分鐘,這群學生便把他變成第三具渾身是血躺在地毯上的屍體,和他的雙親一樣失去了生命。
砰磅、砰磅、砰磅……
只是,他必須等待時機。
……四舊的一部分。你要洗新革面棄絕過去的生活。
這群狂熱的年輕人帶走對他們效忠的關昂,熱烈歡迎這位年幼的孩子扛起光榮的紅旗,加入他們的福州青年團,跟著他們一起繼續到別的地方揪出所有舊思想的毒瘤。
那位高大的學生幹部站在客廳正中央,臉上戴的黑框眼鏡鏡片有點歪斜,因為那是當地的集體工廠所製造的。他飛濺著唾沫,以嚴厲的口氣對關昂說話。那時,年幼的他害怕地站在客廳那張菜豆形狀的茶几邊,躲在這張父親曾用來教他撥打算盤的矮桌旁。
「你犯的重罪是舊思想、舊價值、舊文化……」
「如果你恢復舊信仰,就會死無葬身之地!」
「你是四舊的一部分,」這名學生幹部憤怒地對他說:「你悔不悔罪?」為了強調自己的話,他每說一句話,就提起手中的權杖——像板球棒一般粗的棍子——用力撞擊地面,重重發出砰磅一聲巨響。
「你踩在人民的背上,是帝國主義的走狗!」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另一個學生叫了起來。
惡鬼朝一個維吾爾人點點頭。這個人馬上從腰間拔出手槍,慢慢把門打開,舉槍對準來訪者。
在他瞻子變大了些,而且知道那些學生幹部並沒在找他後,便偷偷溜回城裡,在福州餐館的垃圾桶裡找食物吃。
但是,為什麼他竟然失敗了?他日常穿的是和大家一樣的列寧裝,儘可能參加所有共黨集會活動,他的良好關係遍及中國南方,經營的企業也是福建省最傑出的公司,每年送往北京的人民幣像瀑布一般源源不絕。
這樣的問答似乎無止無盡。惡鬼的父母倒在地上,兩人全被五花大綁,嘴裡塞進破布。那群學生的鐵頭棍棒如雨點般不斷落下,直到這兩個人再也沒有呼吸為止。
他的父親是一位天生具有宏觀眼光與完善計畫的傑出商人。矮壯結實的他,將觸手伸進許多投機事業:販賣軍火給越南,供應他們裝備以打敗支持南方政權的美國人;他經營廢物堆積場生意、放款生息、興建私人住宅,又從俄國進口各種機器——其中最有賺頭的便是價格低廉、功能實用又鮮少出意外的拉馬洛夫電梯。
事實上,這些學生根本搞不清楚關爸爸做的是什麼生意,也不知道他的企業奉循的是JP摩根的資本主義或馬克思.列寧.毛澤東的共產主義。他們只知道他這間房子比他們住的地方好上太多,而且他還有能力購買可憎的舊時代的藝術品——藝術是毫無用處的東西。
突然,一陣叩門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你是四舊的一部分……」
由於與海洋的悠久歷史,以及大量與世界各個地方的接觸,在中國人之中,福州人永遠屬於最獨立的一群。年僅十幾歲的關昂發現,無論是共產黨或毛澤東主義的青年團,都避開了碼頭和港口。在那兒,蛇頭和私梟並不理會什麼受壓迫的勞苦大眾那套說法,跟他們喋喋不休談論意識型態,簡直是自殺的最佳方式。於是,小關昂投靠了這些人,替他們跑腿幹一些小差事,以換得他們的信任。漸漸地,他獲准主導負責某些較小的行動,例如從碼頭偷東西,或向城裡的一些生意人勒索保護費。
他慢慢累積在碼頭上的經驗,成為走私、勒索和洗錢的專家,並靠這幾種活動賺進大量錢財。
站在門口的這個人說:「我姓譚,來這裡找一位叫惡鬼的人,他的真名姓關。我和他有生意要談,是關於張家的事。」
他之所以能成功,是因為錢財本身並不是讓他真正在乎的東西。他把各種非法活動視為挑戰,失敗是可恥的,唯有勝利才是光榮。正是這種狩獵的精神,才一直驅使他不斷前進。譬如說,他到賭場只玩一些需要牌技的遊戲,向來就瞧不起那些花錢試運氣玩輪盤或樂透的傻蛋。
在這群情緒激動的群眾面前,關爸爸和他的妻子,連同當時年僅十二歲的關昂以及他的哥哥,全都驚駭地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耐心……
惡鬼父親的房子位於福州最高級優雅的地區,首當其衝成為那些在「偉大舵手」號召下走上街頭、沉醉在理想主義中的狂熱青年學生進行革命行動的第一個目標。
你是四舊的一部分。你悔不悔罪?
挑戰……
「不用了,」這個老人回答,一跛一跛地走進這間房子,環顧了一下四周。「我不會待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