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猴子》第四部 砍魔鬼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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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砍魔鬼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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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壓抑住情緒,把頭低了下來。「你不能去。」
尤素夫把車停在堅尼街的路邊,此處離昨天差點就被他們殺害的吳啟成住的地方不遠。惡鬼下了車,又俯身靠在車窗上,要尤素夫用英文把剛才他交代的事再說一遍,確定他的確記住了自己新行動電話的號碼。
耐心?他問自己。
「別用這種口氣對我說話,妳是我老婆。」
「不,他不需要,」她吸了一口氣,再次鼓足勇氣說:「你父親已經老了,又生了病。他並不是我們生活的重心,我們必須繼續走下去。」
記者說,那名土耳其斯坦人被一名老人開槍射殺,而老人自己也因服用過多嗎啡而死,顯然是自殺。據信,兇案發生的這間屋子是蛇頭關昂的藏身地,他因涉及昨天早晨發生的福州龍號沉船案而遭警方通緝。不過,今天在警方趕到現場前,關昂就已經逃走了,目前仍逍遙法外。
美美繼續說下去:「你不能去替他復仇。你得留在這裡和我們在一起,好好地躲著,直到惡鬼被捉或被殺為止。到時,你和威廉就去譚約瑟的印刷工廠上班,而我會留在家裡教育隆納和寶宜。我們全都要學英文,努力賺錢……然後,等到下一次美國政府特赦的時候,我們就能成為公民了。」她停了一下,伸手拭去臉上的淚水。「我也一樣愛他,你是知道的。我和你一樣,痛失了一位親人。」說完,她便轉身繼續開始打掃收拾工作。
他看著這個女孩消失在人群中。在街上,把視線投在這女孩身上的男人,並不只惡鬼一個。但惡鬼猜想,他可能是唯一想先將她凌虐一番,才加以姦淫的人。
「我也很難過你朋友的遭遇,」惡鬼說,儘可能裝出同情的口吻。「但他們都太不小心了。你不是個粗心的人,所以我需要你繼續幫助我。我會額外再付給你一萬美元,是只給你一個人的,你不必和別人分。」
吾兒:
「豬?」張山姆納悶問。
「他活過了一生,而現在他走了。精傑,你一直活在過去。沒錯,我們的父母值得我們敬重,但也就只有這樣而已。」
這場戰役變得越來越有挑戰性了。他回想起少年時為躲避紅衛兵,藏身在廢物堆積場中耐心狩獵老鼠和惡狗當做食物的日子。他也想起後來他是怎麼一一找到殺害他父親的那些青年團幹部。在那些日子中,他學會許多和狩獵有關的知識,而其中有一項重點是:強勁的對手會預期你想找出他的弱點、針對他最脆弱的地方攻擊,因此他會特別加以防護。然而,要戰勝這種敵人的最有效方式,就是利用他的強處來攻擊他。這正是惡鬼現在盤算要做的事。
「行的。不過我需要你幫忙。」
不。耐心等待的時間已經過去了。
另一名死者是六十九歲的中國老人,據信他是福州龍號上的乘客之一。
他的吼叫聲把小嬰孩給嚇哭了。美美低聲對孩子們說了些話,威廉先是猶豫了一下,然後才對隆納點點頭。隆納抱起寶宜,和威廉一起走進了臥房,把門關上。
「送一些在他活著的時候,對他來說是很重要的東西。我們的財產已全掉在船上,所以現在只好用畫的了。」
他發現剛剛她居然用他的中文名字稱呼他。這麼多年來,似乎從他們結婚後,她便再也沒這麼叫過。當她有話對他說時,總是敬重地使用「丈夫」這兩個字。
他轉身朝向和女孩相反的方向,走上街景凌亂的堅尼街。他還有一大段路要走,約一公里長的路,才能到達他的另一個藏身地。他一邊走著,一邊思考他接下來所需要的東西:首先是一把新槍,火力要大一點的,例如西格或葛拉克手槍。以目前的局勢看來,誰能先找到張家的人還很難說,而萬一再遇到和警方正面衝突的狀況,他就需要有足夠的火力。此外,他還需要新衣服,以及其他一些零碎雜物。
報導結束了,在電視新聞確定張傑池的死訊後,美美站起來走進臥房。她拿了一張信紙回來,交給丈夫,然後把寶宜抱在懷裡,揩揩她的臉和雙手。
隆納又哭了起來,他看看電視,又看看自己的父母親,嘴裡喃喃嚷著。「爺爺……爺爺……」威廉盤著腿坐著,一邊焦慮地搖動身體,一邊萬分痛苦地將新聞報導的內容翻成中文。巧合的是,電視裡報導新聞的那名主播,也是一位東方面孔的華人。
「還要畫一瓶米酒,他最愛喝了。」美美建議說。
他看著這個淺綠色的杯子,但注意力卻和他的妻子和兒子一樣,集中在那架正在播報新聞的電視機上。
「拿一些紙和鉛筆到那裡去。」他撇頭比比桌子。「你就畫幾枝他最喜歡的毛筆好了,要狼毫和羊毫的,還要畫上墨條和硯台。你記得它們的樣子嗎?」
在西元前三世紀,中國第一個帝王在長安附近建了許多真人大小的陶俑,有戰士、兩輪車車夫和駿馬。這支軍隊全放入了他的墓塚中,護衛他進入死後的世界。
「沒錯,」她對他說,聲音有些顫抖。「我是你老婆,而且我還是你孩子們的母親。如果你死了,我們怎麼辦?你想過這點沒有?我們會流落街頭,會被遣返回去。你知道像我們這樣的人回到中國會有什麼下場?像我這種身無分文、又是異議人士的遺孀?你就一心想讓我們有這種結果嗎?」
他點點頭。
休旅車開走了。
警察一定是接獲槍聲報案才趕來的,但未免也來得太快了;顯然,他們已經知道他住在那裡。這是為什麼呢?惡鬼看著走在晨間街道上的人群,心中一直納悶著這件事。經過仔細思考後,他判斷警方可能已從皇后區的維吾爾人會館那裡查出他使用的行動電話號碼,在查詢發話位置後,才得以找到他住的那棟大樓。也許,他們還有其他線索——根據他的情報提供者的說法,這個叫林肯萊姆的傢伙似乎具有很強的推理能力。然而,讓他感到不解的是,警方已在趕來這棟大樓的路上,而他居然沒事先接到任何警告。他認為,憑自己的關係,應該不至於如此才對。
「放我在前面那個街角下車。」
「我父親死了!」張山姆咆哮說:「那傢伙必須為他的死負責。」
「這樣行嗎?」孩子問,皺起了眉頭。
我有許多話想對你說,想把我這一生從我的父親、你的母親和你身上學到的東西,全扼要地對你說一遍。不過,我決定不要這麼做。真理是不會動搖的,但通往真理的道路往往像座迷宮,必須靠我們自己的努力去發掘。我已種下了健康的竹子,而它生長得很好。你要繼續在世上的旅程,朝向光明前進,好好教育你的下一代。你要時時警惕,像個農夫一樣,但也要給他們空間。他們的本質都很好,一定會健康茁壯。
其中一名死者是皇后區的中國土耳其斯坦移民。
「你現在要去哪裡?」
「他喜歡吃豬肉飯,記得嗎?」
半小時前,張山姆才從完全不省人事的沉睡中醒來。他想站起來,卻重重一聲摔在地上,讓他的孩子和妻子全緊張地跑了過來。他發現那把槍不見了,登時明白父親所做的事,於是便跌跌撞撞地朝大門奔去。
「知道,爸爸。」
隆納點點頭。
而現在,這個時刻終於到了。
他轉身看著她,挫折和悲傷讓他燃起了憤怒的情緒,並毫不留情地投射在她身上。「是妳幫他的,對吧?妳知道他想要幹什麼事!」
她拿著寶宜的貓咪玩具,低頭看著它,不發一語。
「我可以來幫忙畫些紙錢。」威廉說。
尤素夫遲疑了一下。
然而,電視新聞報導卻證實,最壞的事情發生了。
張山姆茫然地接過這張折得很整齊的信紙,慢慢打開。信紙上的字是用鉛筆寫的,雖然不是用飽蘸墨汁的毛筆,但每個字仍寫得十分俊秀好看。老人曾這麼教導孩子:一位真正的藝術家,無論在何種狀況下,都能勝過任何工具。
我這一生所擁有的已遠遠超過我本來的期望。現在我老了,又生了病,在這世上多活一、兩年對我來說已沒什麼意義。反之,若由我來完成責任,在生死簿上所注定好的時間回歸大地,這才是讓我感覺快慰的事。
張美美倒了一杯茶,放在意識仍有些不清的丈夫面前。
「我要去宰了他!」他吼道:「惡鬼他死定了!」
尤素夫用他家鄉的方言說了些話。惡鬼用英文說:「再說一次。」
幾十道閃亮的警車燈光團團圍住了那棟大樓。惡鬼回過頭,一語不發地看著這些刺眼的光芒。在他身旁,那個土耳其人尤素夫正默默開著車,行駛在教堂街上,遠離那棟已被警方包圍的大樓。他的表情一臉陰沉,由於剛剛才失去另一個同伴,使他的身體無法克制地一直顫抖。雖然如此,他卻仍把車開得很平穩,小心不讓任何人注意到這輛偷來的福特穿山貂休旅車。
「我們也要為爺爺這麼做。」他悲傷得快哽咽了。「我們要送一些東西到天堂去,好讓你爺爺拿到。」
他轉身看向妻子。「妳說什麼?」
「夠了。」美美冷冷地說。
張山姆心中登時湧起無邊憤怒。他猛然從沙發上站起,卻因未完全散去的藥效而站立不穩。他勉強控制站直身體,抓起茶杯,重重摔上牆壁砸個稀爛。隆納嚇得急忙逃開。
在這個城市中,惡鬼還有好幾個可以藏身的地方,但靠近這附近的只有一個。惡鬼告訴尤素夫該往哪開後,拿出了五千元現金塞給他。「你再去找人來幫我,行嗎?」
「妳怎麼能說這種話?」張山姆吼道,無法置信她竟然會出現這種忤逆態度。「我是因為他才離開中國的。」
在孩子們完成這些圖畫後,張山姆帶領全家人走到後院,找了一塊地方,點起兩炷香插在地上,彷彿這裡就是張傑池的墓地。他們拜了幾拜,點火燃燒孩子們剛才完成的畫作,然後默默看著白煙飄上陰灰灰的天空,看著紙張慢慢變黑、捲縮,完全化為灰燼。
在藥效造成的影響漸漸消失後,張山姆坐了好一會兒,飽受憂慮折磨,心中只希望能有好消息出現。
「再畫一頭豬好不好?」隆納說。
父字
惡鬼伸了個懶腰,目光落在一位穿著緊身針織上衣和迷你短裙的中國女孩身上。這個女孩才十來歲大,腳下就穿了一雙高得誇張的高跟鞋,使她走起路來免不了有些歪歪扭扭。
威廉蹲在弟弟旁邊,開始畫冥界的鈔票。

在那個老人沒透露半點消息就自殺後(在他的口袋裡也找不到任何東西),惡鬼便飛奔下樓,衝進停車場,此時就聽見大樓正門那裡傳來警車笛聲。現在,他還在調整呼吸,努力讓自己的心跳恢復正常速率。
他的話讓張山姆深受感動。他很想緊緊擁抱威廉,卻忍住沒這麼做,只說了一句:「謝謝你,孩子。」
張山姆握起拳頭高高舉起,想往她身上揍去。美美瞇起眼睛,只稍稍偏過身子,準備承受即將落下的拳頭。蹺腿坐在椅子上的威廉不耐煩地換了一隻腳,而隆納則大哭了起來。不過,張山姆卻放下了拳頭,心想:我向來要求她和孩子尊重長輩,尤其是要孝順我父親。他知道父親一定會以公公的身分要她幫忙,而她也只能乖乖順從。
張山姆對她說:「我既然能找到他一次,就有辦法再找到他。這次我……」
「好,那你就去找人吧。不過,別去維吾爾會館找,不要再回去了。警方一定已在監視那個地方。還有,你去換一支行動電話,然後再打電話給我,告訴我你的新電話號碼。」幾分鐘前在他逃離那棟大樓的住所時,匆忙帶走了放在那裡的另一支行動電話和現金。他把自己的新電話號碼告訴了尤素夫。
在中國的喪葬習俗中,會焚燒一些印成百萬元鈔票,上頭寫有「冥都銀行」的紙錢,好讓亡者在死後的世界花用。
但美美攔住了他。「來不及了。」她說。

此時,張山姆感覺身後好像有人站在那兒。他回過頭,看見威廉正低著頭看著弟弟的傑作。他繃著一張臉,嚴肅地說:「在奶奶死的時候,我們有燒紙錢給她。」
「送什麼?」隆納問。
「不!」他尖聲嘶喊,跌坐回沙發上。
在威廉幫忙翻譯下,他們知道新聞說的是一樁發生在下曼哈頓的雙屍命案。
隆納的小手拿起鉛筆,俯身在紙上,開始畫了起來。
張山姆重重坐回沙發上,盯著骯髒的紅黑色地毯,默不吭聲地坐了好一會兒。接著,他走進臥房,看見威廉正抱著寶宜,站在窗戶邊向外窺視。他想對他說話,卻又臨時改變主意,只對小兒子做了手勢,示意要他出來。隆納小心翼翼跟在父親後面,走到客廳,兩人一起坐下。一會兒後,張山姆才組織好,開口對隆納說:「孩子,你知道秦始皇的兵馬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