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仇女神的懲罰》第二部

18 美好的一天

第二部

18 美好的一天

「不是。他們來幹嘛?」
一隻畫眉鳥在戶外的樹上高叫。悲哀,寂寞。崔恩點頭,一開始很慢,然後變快。
「你說你見過他是什麼意思?」貝雅特問。
「為什麼不會?妳到底想說什麼?」
「身高呢?」
「警察。」葛瑞特說著把手印擦掉。「後來我到馬路上,就聽到麥佑斯登區的警笛。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有這麼多警察在場,小偷怎麼還逃得掉。」
「我不喜歡恐怖片。」她沉聲說。
「說不定。」貝雅特說著看向窗外。
「我同事想知道,葛瑞特先生是否可以談他太太了。」貝雅持說。

哈利打量著她。「我不知道妳喜歡這一型的。」
「絲汀被殺時,我就在那裡,離那間銀行有三百公尺。我急著想沖澡、回家做飯吃。星期五我總是自己煮飯。我喜歡等她,喜歡等待的感覺。可不是每個男人都這樣。」
「哦,妳要去哪?」
崔恩的目光移向他們。
他走臥室,打開電腦。在電腦咯吱聲和嗡嗡聲中,他發現自己又收到一封信。看到那個地址,他覺得脈搏加快了。他打開郵件。
「那個看護。」
他們走向椅子裡的那個人。他凝視著窗外,全身只有右手有動作,正緩緩地在筆記本上移動著筆,動作有一下、沒一下地,而且機械化,像隻機械手臂。
「我們是警察。」哈利說。
陰影罩上貝雅特眉間。
「你們一定要把他關起來?」貝雅特問,看著明亮的接待室四周。
「你覺得我們該查嗎?」哈利問。
「畢斯雷區。」
「沒錯。我就住在那裡的二樓,我媽住一樓。我在那棟屋子裡長大的。」
「結果呢?」
哈利沒有問該怎麼看出一個人有沒有瘋。他們來到走廊盡頭,看護打開一扇門,門上有圓形的窗。
「你之前怎麼沒說?」哈利問。
「我從你六個月來的銀行帳單上,看到有筆大額提款。」貝雅特的聲音粗啞有如金屬碰撞。「在聖保羅花了三萬克朗。這筆錢都花在哪裡?」
「十年了。」崔恩重複著,又轉向窗外。「我們是一九八八年認識的,當時我剛開始念奧斯陸管理學校,她念尼森高中三年級,是我這輩子見過最漂亮的女孩。我知道大家都說,漂亮女生你永遠追不到,還可能因此被遺忘,但絲汀真的很美,我一直到現在都覺得她是最漂亮的。我們認識了一個月就同居,三年來的每天每夜都在一起。但我還是不敢相信她竟然答應嫁給我,這樣不是很怪嗎?你是那麼深愛一個人,反而覺得對方也愛你是無法理解的事。事情應該反過來才對,不是嗎?」
「不是啦。」她說。
「噢。」
「這地方好可怕。」貝雅特說。
「她喜歡獨處。」他說,「可能是因為她是家中唯一的孩子吧。她跟父母親常常聯絡。我們擁有對方,不需要別人。」
「海因里希.雪莫(Heinrich Schirmer)。」哈利說,「十九世紀的德國建築師,波特森監獄也是他設計的。」
「不知道。或許是因為有人趁我換衣服的時候,把我的壁球拍偷走了。我的第二個念頭是,絲汀的銀行被搶了。人的頭腦在可以胡思亂想的時候就會這樣,對吧。然後我回家,煮千層麵,絲汀最喜歡千層麵。」葛瑞特想擠出笑容,但淚水卻流了下來。
「奧普索鄉。」
哈利驚訝地抬頭看她。她似乎不為所動。
「下次來查查看。」哈利說。
她說得不多,但他知道她喜歡聽他談自己臥室,談他玩的遊戲和那張小鏡台,還有他看壁紙花紋編出來的故事,彷彿那些花紋是用密碼寫成的童話。他和媽媽說好,鏡台的一個抽屜是他的,媽媽絕不會去碰。
崔恩嚴厲的眼神瞪著貝雅特好一陣子。「顯然妳從來沒愛過人,對不對?」
「或許是鴨舌帽?」哈利問。
「就是那部恐怖片啊,史丹利.庫柏力克的。」他從眼角瞥了她一眼。「傑克.尼克遜待在飯店,一直重複寫某個句子。」
「沒有。」看護說,卻沒多做解釋。他指著一個人的背影,那人穿著白色浴袍坐在椅子上,椅子被拉到了窗邊。「我在值班室,就在你們出來後的左手邊。」
「完全一樣,都是清清白白的。」
「這裡以前有過一位大名鼎鼎的病人,名叫亞諾.尤克洛德(Arnold Juklerod)。」哈利說,「他說過,這裡是病態瘋子——也就是俗稱精神病的中心。所以絲汀那邊沒有發現?」
「十年了。」崔恩說,「要是他們不打網球,我也不會介意。總不能強迫小孩喜歡爸媽喜歡的事吧?說不定他們會喜歡騎馬,騎馬也滿好的。」
她笑了。「奧斯陸是個小地方。」
「一次。  五年前。」
「我道歉。」他說,一手摸過沒刮鬍子的臉。「你們檢查各種可能性,我當然應該高興,只是這一切似乎已經絕望了,沒有意義。就算你們抓到他,我也拿不回他從我身邊奪走的人。就連死刑也幫不了忙。失去生命並不是世界上最糟的事。」哈利已經知道他接下來會說什麼了。「最糟的是失去活著的理由。」
「沒錯。」哈利說。
「不知道。」崔恩說,「標準高度吧。不過標準是多高?一百八十公分嗎?」
「對。」貝雅特露出溫柔的笑。「我們想知道絲汀是什麼樣的人、做過些什麼事、喜歡什麼東西,還有你們對未來有過什麼打算之類的。」
「之類的?」崔恩看著貝雅特。然後他放下了筆。「我們原本要生小孩的,那就是我們的打算,試管嬰兒。她想生雙胞眙,總說這樣就是兩大兩小了。兩大兩小。我們都準備開始了,就是現在。」淚水湧上他的眼眶。
貝雅特驚慌得面頰發紅,她急忙笑了一聲。「我是說,你太太不一定會把她跟朋友之間的交談都告訴你。」
「你怎麼知道不是?」哈利問。
「想請問銀行搶案和你太太的事。」
「他要住多久?」哈利問。
「他們要查絲汀跟銀行搶匪有沒有串通。他們也把搶案的照片給我看了。」
「跟我順路。」
「你說誰?」
「噢,我不知道你們認識。」
哈利盯著崔恩寫字的紙,免得看到這個大男人在哭。
遊戲開始了。驗屍結果顯示她死的時候你可能在場。是因為這樣,你才不說出實情的嗎?這樣大概是聰明的作法吧,雖然看起來像是自殺。不過,還是有幾件事湊不攏,對不對?該你了。
「地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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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換了髮型,」貝雅特說,「還戴上眼鏡了。」
「我們不認識。我在霍克的海灘上見過他一次,後來又在黃金城電影院和議會街上見過他。我想應該是議會街……一定是五年前的事了。」
他用鼻孔哼了一聲。窗外的樺樹在大風中向他們招手。「你應該做鬆餅的。」他低聲說。然後像是想笑,但聽起來卻像在哭。
「讓人聯想起監獄。」貝雅特說。
哈利閉上眼,想著下一根菸吸進來的第一口有多美好。他拍拍胸口,想知道那包菸是不是還在內袋,然後取出一張摺起的紙給貝雅特看。
哈利的疑問完全是反射動作:「那誰會得到絲汀的那一批?」
「她是什麼樣的人?」

「聖保羅的德國珠寶商據說是世界上最棒的。」崔恩說,「我買了一個鑽石戒指,就是絲汀死的時候手上戴的。」
「我們想知道,能不能請問你幾個問題。」貝雅特大聲說。
「你並沒有把謀殺犯抓上法庭,你一槍讓他斃命。」
「連身服是黑色的,上面沒有記號。我在焦點健身中心看到的那件,後面有白色的大字。」
「他手裡拿著類似帽子的東西,可能就是騎士頭罩或鴨舌帽吧。」
「啊哈。」他說,「我瞭解了。你認為是因為這樣,絲汀才會被殺。你以為她認識搶匪,所以等她沒有利用價值了,搶匪就殺了她滅口。對嗎?」
貝雅特嚥了口口水,跟哈利交換了一個眼神。他接口了:「調查案子的時候,我們一定會檢查各種可能性,不管那個可能性有多不尋常。其中之一就是有些銀行員工可能跟搶匪共謀。搶劫有時候會有內應幫忙計畫或執行。比方說,搶匪怎麼會知道提款機什麼時候裝好了錢。」哈利打量著崔恩的臉,想看出他對這段話有何反應。但崔恩的眼睛只告訴他,他又在恍神了了。「同樣的問題我們已經問過所有其他銀行員工了。」他撒了個謊。
「你可以說銳你太太這個人嗎?」她問。
哈利面對著她,正準備說點什麼,又覺得還是別說的好。
講完電話後,他不安地踱著步。新聞重複著昨天播過的內容,賈拉拉巴德當地的動亂更嚴重了。
「他星期三就會被送回家。」那位看護說。
「我剛才問你,那三萬塊換成巴西幣後花到哪裡去了。」貝雅特說。
崔恩緩緩點頭。貝雅持拉過一張椅子,坐了下來。
「對。」哈利說著站起身。「這是我的名片。如果你想起什麼,就打電話給我。你也可以找貝雅特.隆恩。」
崔恩正想回答,又住了口,眼光與哈利對視。他咬住下唇。
開車回市區的路上,哈利問貝雅特為什麼看護總是「送病人回家」。畢竟他們又不是會提供交通工具的人。而且也是病人自己決定想不想回家、或是想去哪裡的,不是嗎?那為什麼他們就不能說「準備回家」或「可以出院」了呢?
「因為。」崔恩說,手指按上玻璃。「那只是種感覺。我知道不是他。」
「美好的一天。」貝雅特唸著。
「哦,那件事一定讓妳印象深刻。」
「她的朋友都是怎樣的人?」貝雅特問。
「對,沒錯。你為什麼會這樣想?」
「其他的孫兒孫女。」崔恩回答的聲音裡帶著不屑。「現在你要查他們的不在場證明了吧?」
兩位看護來找崔恩。午餐時間。哈利和貝雅特站在窗旁看著他,也等看護告訴他們怎麼出去。
「我小時候也住在奧普索鄉。」哈利說,「說不定我們有共同認識的人?」
崔恩拿開了手。窗上的手印旁起了霧。
「我拿來放足球卡。」哈利說,「湯姆.隆德(Tom Lund)的簽名,還有索菲的信,她是我暑假在翁達斯涅鎮認識的女生。後來變成放我的第一包香菸。一包保險套。東西一直沒開封,放到過期。後來我跟我妹拿來當氣球吹,保險套乾得一下就破了。」
「我看到一個人經過我旁邊,進了更衣室。他穿了鬆垮垮的黑衣,像連身工作服那種的。」
「維特蘭斯路。在車站旁邊。你知道瓊斯洛克路嗎?」
他們走過古斯達精神病院的通道,來到一個周圍有大型紅磚建築的廣場上。
「到時候你們就知道了。」看護說著把那撮頭髮放回眼鏡前方。「如果他又發起瘋來,就表示他還沒準備好。」
我覺得我之前見過他。」葛瑞特說,「星期五我通常會直接從辦公室去史布伐街上的焦點健身中心打壁球。因為沒人陪我打,所以我進了健身室,去練舉重、騎腳踏車什麼的。那時候的人很多,通常還得排隊。」
「啊!」哈利說,「我都忘了。妳有腦功能失調。」
崔恩搖插頭,又笑了:悲哀、空洞的笑聲。「你果然不認識我的絲汀。她絕對不會做這種事。何必呢?如果她能活久一點,就會是百萬富翁了。」
「崔恩寫的紙條。」
「哦?奧普索鄉的哪裡?」
嗨,哈利
崔恩淚眼迷濛地笑了。「絲汀和我去那裡慶祝結婚十週年。她有些假期要用掉,所以比我提早一週出發。那是我們分開最久的一次。」
貝雅特對這一點沒有什麼看法,哈利看著灰撲撲的天空,心想自己開始像個壞脾氣的老頭了。從前,他只是壞脾氣而已。
那人轉過身時,他並沒認出來。崔恩把頭髮剃光了,臉頰更瘦削,那天傍晚在網球場上的狂野眼神,現在換成了平靜、空洞又飄渺的瞪視,好像完全沒看到他們。哈利見過這種眼神。被關進監獄、開始贖罪的人在頭幾週的眼神也是那樣。哈利立刻察覺,這男人的情況正是如此,他是在贖罪。
「我只記得我很氣,大家都把你當英雄,但其實你根本沒破案。」
「她人很好。現在已經沒多少人珍惜這項特質了。她很可靠、值得信賴,一直都很溫柔,而且勇敢。如果她聽到樓下有聲音,我又還在睡,她就會從床上爬起來,下樓去看。我說她應該把我叫醒,不然要是哪天樓下真有小偷怎麼辦?但她只是笑著說:那我就請他們吃鬆餅,讓鬆餅香味把你弄醒,因為你每次都這樣。鬆餅香味會讓我醒過來,因為……對了。」
崔恩又轉頭看窗外了,沒看到哈利遞出名片,所以哈利把名片放在桌上。戶外的天色更暗了,他們看到窗戶上半透明的反射人影,像個幽靈。
「你住哪裡?」她問。
「因為幾天前你們有兩個同事過來,兩個都姓李。」他一個轉身,看著哈利。「他們有親戚關係嗎?」
看護回來,打開門鎖。
「知道,街角有一棟黃色的大木屋。」
「唔,至少理論上有此可能。」哈利說。
「電視上。你剛偵破雪梨那件案子。」
他們兩個都沒再說話了。
「她八十五歲的祖父瓦勒.波特克,是市中心三批住宅區的屋主。今年夏天,他檢查出患有肺癌。從那時起,情況會怎麼樣就再清楚不過了。他的每個孫兒孫女會各繼承一批遺產。」
「說說?」他的聲音嘶啞,像沒好好上油的門。
「沒關係。」哈利說。
崔恩半閉上眼,好像要收斂心神才聽得懂哈利在說什麼。
「沒有。紀錄清白,銀行帳戶也不像有財務異常的樣子。沒在服飾店或餐廳大肆採購,也沒有畢雅卡賽馬場的付款紀錄或任何賭博跡象。我找出的唯一大筆花費是今年夏天去聖保羅的旅行。」
「崔恩.葛瑞特?」哈利問。
砰地一響讓哈利跳了起來,原來是他一掌重重敲上桌面的聲音。他看了看陰暗的房間,既生氣又害怕,但令人喪氣的是他的直覺:寫這封信的人就離他那麼……那麼近。哈利伸出手臂,把發痛的手放上螢幕。冰冷的玻璃冷卻了他的皮膚,但他仍感覺到機器裡的那股像體溫的熱度,正逐漸升高。
崔恩搖頭。
一個接待櫃檯的看護過來接他們。那人把頭髮染成黑色,一副應該進樂團演出或做設計工作的模樣。事實上,他還真做過。
「他寫了十三遍。有點像《鬼店》吧?」
「崔恩先生,這是謀殺案。」
崔恩看著她。「什麼意思?」
「嗯,他是可以說話……」這個看護花了六百克朗把一頭黑髮弄出凌亂的髮型,現在卻撥弄起一撮頭髮,一面從黑色牛角邊框眼鏡後方對哈利眨了眨眼。他這模樣就像個書呆子,但不會太誇張,因為內行人就看得出他不是書呆子,而是很懂得打扮。
「《鬼店》?」
「戴騎士頭罩?」
「他可以說話了嗎?」哈利問。
「哦?」
崔恩轉向窗戶。「那是我家的事。」
傍晚來臨,風變強了。氣象報告預測城市南邊會有暴風雨,北邊有暴風。哈利咳了起來。他取出一件毛衣,毛衣是他媽織給他爸、他爸在她死後幾年,當成聖誕禮物送給哈利的。想來令人莞爾,這麼做還真怪。他把義大利麵和肉丸子加熱,然後打電話給蘿凱,跟她說起自己小時候住過的那棟房子。
「她先生呢?」
「貝雅特,我說了沒關係。絕不要因為問出口的問題道歉,而該為沒有問的問題道歉。」
「對不起,」貝雅特說,「我搞砸了,我……」
「她會不會有一些你不知道的朋友呢?」貝雅特問。
「什麼字?」貝雅特問。
「你有沒有看到他的長——」哈利開口,卻被貝雅特打斷話頭。
「那是什麼?」貝雅待問。
「崔恩.葛瑞特一直都坐著看窗外。」他們走過通往G2的走廊時,看護這麼說。
蘿凱笑了。哈利繼續說,就為了聽她笑。
「是嗎?妳在進入警察總署以前,見過我幾次?」
崔恩的笑聲還沒停.貝雅特只好再問一次。
一滴淚落在椅子的扶手上。
「你們結婚好幾年了,對不對?」
「我們向來會找銀行案件中可疑的財務狀況,但這次我做得太過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