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仇女神的懲罰》第二部

19 電線上的鞋

第二部

19 電線上的鞋

「有重要的事嗎?」
「在格蘭斯萊達街被當成人質的女人說,她可以認出搶匪的聲音。她說那聲音特別尖,幾乎讓她以為是女人的。」
「只有銀行和修警鈴的人知道。還有我們。」
哈利指著他背後,一面繼續翻頁。哈福森站起來,看到了,也明白了。溼溼的靴子印從前門一直走到哈利站著的架子前。
「我正準備爬到窗外,那隻瘋狗就來了。」哈福森悄聲說,「是一隻大型的洛威拿。」
「隨你便。」哈利說著走上泥路。「反正我的已經髒了。」
「沒錯,但我還沒說到最棒的呢。她記得那人的原因,是她以為他來自什麼特殊單位,因為他身上其他的配件都像個骯髒哈利。他……」她頓了頓,驚恐地望了他一眼。「我不是故意……」
「就快兩年了。」
「所以他有鑰匙囉?」
哈福森的叫聲驚動了兩隻海鷗,海鷗發出難聽的高分貝鳴叫,向峽灣飛去。他扳著手指數:「我們沒有搜索票,沒有可靠的證據,我們什麼都沒有。更重要的是我們——我應該說『我』才對——沒有事實根據。哈利,你還有事情瞞著我,對不對?」
「沒關係。」哈利說,「繼續說。」
前面的大卡車後輪帶起一片又髒又油膩的水,潑在他們的擋風玻璃上,雨刷全速動個不停。
「有,我跟焦點健身中心的員工談過、也做了一點調查。崔恩.葛瑞特是兩點半到,四點左右離開的。」
「老闆,你想談的不是這件銀行搶案吧?」
「又說對了。我們從這點得到什麼結論呢?」
「啊,」哈福斯說著深深吸一口氣。「這裡跟奧斯陸的空氣很不一樣耶。」
「二?」
哈利站在客廳門口,用肩膀和耳朵夾住話筒,一面用遙控器把電視音量調小。
哈利點頭。
「哈囉,親愛的卡瑟琳。」他說,一面好奇地看著窗戶裡面。「請給我五元硬幣和一元硬幣各五疊。」
他拉開床頭櫃的抽屜。一包Extra牌口香糖、一包未開封的止痛藥、一個鑰匙圈,上面有一把鑰匙和一塊印著「亞亞」縮寫的銅片、一張嬰兒照片,換尿布桌上的嬰兒像幼蟲那樣蜷起身子,還有一把瑞士刀。
「換成是你會怎麼做?」哈福森說。
「就是你好嗎,我剛才是引用上次我們買濃縮咖啡機時你說過的話。你在找什麼?」
哈利把床單和被子捲到一旁。如果安娜睡過這張床,他們就一定能找到頭髮、皮屑、唾液性分泌物。很可能全部都會找到。但結果跟他想的一樣。他一手摸過漿洗過的床單,把臉貼在枕顏上,吸氣。才洗過的。幹!
「去艾莫的店。」哈利說,「我要買菸。」
哈利望著水塘裡漂浮的菸蒂。「哈福森,我們認識多久了?」
哈福森嘆氣。「郡議會調查員。」
「瞭解。」
他們坐著聽屋外的狗吠。客廳的腳步聲停了。
貝雅特移動杯子,哈利覺得好像看到她小嘴上有一絲勝利的笑。
「不知道。」
走進第一間臥室,哈利第一個看到的是一張大雙人床,和床頭櫃上方的亞布夫妻照片。照片不大,卻很引人注目,因為那是房間裡唯一的一張,而且面向著門。
「嗯。」
哈利輕點著唇間那根還沒點燃的菸。「在我說下去以前,我先警告你:我待會要說的話絕對不能洩漏出去,所以你可能會因此惹上麻煩,懂嗎?所以,如果你不想介入,我就不必多說,今天就到此為止。你還想聽嗎?」
艾莫匆匆跑進格蘭斯萊達街,向鄰近商家裡面的顧客和員工笑了笑、打招呼。他很氣自己:又沒零錢了,不得不在門上掛出「馬上回來」的牌子,跑一趟銀行。
他們望著峽灣。那兩隻海鷗成了遠方的兩個小白點。
「妳知道我立刻就能趕過去。只要妳開口。」
「對,當然,可是社會並不是只有懲罰。宣洩、復仇、淨化。亞里斯多德就寫過,由悲劇喚起的恐懼和同情洗滌人類的靈魂。我們竟然是透過復仇的悲劇來滿足靈魂最深處的願望,這個想法很可怕吧。」
屋外的狗吠聲愈來愈大、愈來愈凶。哈利快步走過客廳來到走廊,哈福森跪在書架前方,正把粉末、刷子和膠帶丟進盒子。狗吠聲更近了,哈利都能聽出兩聲吠叫之間發自喉嚨深處的低吼。門外有腳步聲。門沒鎖,但現在想要補救已經遲了,他可能會被逮個正著!他吸了口氣,站在原地不動。也許哈福森可以逃脫。這樣一來,他就不必為哈福森被免職感到良心不安。
「妳也得了?」
「兩年又不算久。」
「嗯,」哈利看了看錶。「不管怎樣,我們把車子停遠一點好了。」
「可是——」
「唔,但他的確殺了人。」
我真該檢查她的鞋子的。那張照片一定是放在床頭櫃上,她趁我裝子彈的時候拿的。不管了,這樣會讓遊戲更刺激……一點點吧。
「哦,是嗎?」
多弗列街上房屋與房屋之間的電線,吊著一雙用鞋帶互綁的鞋。電線上的燈盡了最大努力把石子路照亮,但陰暗的秋天傍晚彷彿把鎮上的光全都吸掉了。哈利並不擔心這一點,就算周圍一片漆黑,他也熟知蘇菲街到施羅德酒館的路。他走過好幾遍了。
「不。在已知的事無法證明他說謊以前,沒必要錄下一堆謊言。我們需要的是盟友,一個能代表我們、讓他露餡的人。」
他們開上E6號公路時,雨又開始下了。對向來車的車燈反射在濕濕的柏油路上。
「那些洛威拿犬真是聽話。」哈福森低聲說。
「好消息呢?」
「巧的是,那家銀行的警鈴還沒修好。」
「因為現在是新千禧年,沒人會把鑰匙放在門墊下面了。住豪華農舍的人更不會。所以我根本懶得查,除非你顆意打賭一百塊。怎麼樣?」
「誰知道。或許這樣她才知道卡在她和亞布之間的是誰。讓她更瞭解狀況,拿到可以扎針的東西。」
「妳等了很久嗎?」哈利問。
「我是說,跟你賭了。」哈利說。
他們回到警察總署,答錄機上有一通莫勒的留言。
「我們去散散步。」哈利回電時,莫勒這麼說。「隨便去哪都可以。」他們到了戶外,莫勒又補充。
他踢掉靴子,雙手掩著臉,走到電話旁,拿起話筒。飯店的號碼寫在鏡子上的黃色便利貼上,他拿起紙條,從鏡中看到S2MN寄來的第一封電子郵件。他把信印了出來,釘在牆上。這是老習慣。犯罪特警隊的人總用照片、信件和其他線索來裝飾牆壁,那些都可能幫助他們看出關聯或激發潛意識。哈利看不出鏡中影像的文字,但他不必看也知道內容:
哈利的笑容轉成了冷笑。「神風特攻隊比較好聽的解釋……」
「也許,但不是開車去郊外。艾斯翠這個人喜歡觀察,一絲不苟,她說他夏天從來沒帶安娜出去過。就是這一點讓我開始思考的。」
「其實也不多。」她舉杯。「除了薩得斯達抽搐症。」
「這表示什麼?」
他們在路上停步,讓路給一個帶著三個小孩的女人。女人用憤怒又疲憊的語氣責罵小孩,避開哈利的目光。現在是波特森監獄的探訪時間。
「過了加油站,在那棟紅屋旁右轉。」哈福森憑記憶說著,轉進一條石子車道。
「哈利,我的藉口這麼薄弱,問起事情來很有限好嗎?」
「什麼東西?」
「不知道。」
他在床邊坐下,打量著那張照片。背景只有海和天,但光線卻讓哈利覺得照片是在南方氣候下拍的。亞納.亞布的皮膚曬成棕色,臉上仍是那種孩子氣的調皮神情,跟哈利在阿克爾港那家餐廳裡看到的一樣。亞布緊緊摟著妻子的腰,緊得薇格蒂絲的上半身好像都靠在他身上。
哈福森表情嚴肅地點頭,瞪著空處:「然後葛瑞格就會搖著尾巴過來。狗真是奇怪的動物。」
「他不忠實。」
「他戴著一個半捲起的騎士頭罩,一副遮住他半張臉的大墨鏡。她說那人帶了一個看起來很重的黑色旅行袋。」
「酒是我唯一要戒的。」哈利說,「我抽菸、撒謊又愛記恨。」他舉杯作勢敬酒。「隆恩,妳受過什麼苦?除了是錄影帶魔人,又記得每張見過的臉以外?」
「我問艾斯翠這兩人是不是幾天前才認識,她說他週末有時候會開車來接她出去。」
「就是因為……抱歉,哈利,我快要受不了這些謎語了。」
狗吠聲變遠,他聽到外面那男人走下門墊。
「聽起來滿合理的。」艾莫說,「祝兩位順心。」
「可是你聽起來好遠。」
「哦?你認為有內應?」
「你剛才是怎麼跟那個雜貨店的人說的?」哈利問。
「葛瑞格!」一個男人的喊聲從門的另一邊傳來。「回來!」
哈利聳聳肩,跨過一個被風吹倒的報紙販賣盒。馬路上有份報紙以瘋狂的速度翻頁。
他關掉電視,放了電台司令樂團的唱片,但他無法忍受湯姆.約克的嗓音。於是他走進浴室,洗了把臉,又進了廚房,瞪著冰箱裡面,卻不知道自己要找什麼。最後,他實在沒辦法拖下去了。他走進臥室,開機,冰冷的藍光照著房間,伸手就能跟全世界取得聯繫。這也提醒了他,他有一封信。哈利覺得自己喉頭一陣乾渴,像一群想獲得自由的獵犬把鐵鍊扯得哐噹作響。他點下郵件的圖示。
「我在任何重要的事上撒過謊嗎?」
「好運快快來。」他低聲唸著,一把拉開門墊。三隻螞蟻、兩隻潮蟲、一隻地蜈蚣忽然動了起來,在灰色水泥地上亂竄,但沒有鑰匙。
「焦點健身中心的人怎麼說?」
「怎麼樣?」
「就那麼幾堂課。你不記得嗎?」
「是吧?渡假季節過後,家人都回去了,愛打聽的鄰居也關起窗板,那個愛的小窩隱密又豪華,而且距離奧斯陸開車只要一小時。」
哈福森看了看後照鏡,切進左邊車道。「那他的動機是什麼?」
「我打了十次了。」
「為什麼是那裡?」
哈利看了看錶。如果亞布開車直接回家,一小時之內就會到。
「我認為。」哈利說著把菸蒂丟進一個小水塘,火滋地一聲熄滅。「因為這樣,安娜才會把照片放進鞋子裡。你還記得從警察學校的鑑識課裡學到的東西吧?」
哈福森抓起人造纖維的門墊邊緣。
哈利搖頭。
哈利聳肩。「你看看周圍。人性中不可能沒有記恨。報仇和懲罰。在學校被霸凌的弱小子就以這個為動力,長大後成為百萬富翁;所以搶匪才覺得是社會虧待了自己。再看看我們,社會熱辣辣的報復偽裝成冰冷、理智的懲罰,這不就是我們的職業嗎。」
「我去拿鞋子。」哈利說,「你把盒子和所有工具都拿來這裡。」
「為什麼是這裡?」哈福森問,一面看著下方的奧斯陸峽灣,風吹亂了他的瀏海。他們花了不到五分鐘,把車子開出充滿汽車廢氣的格蘭區,來到艾克柏區,這地方就像一座突出於奧斯陸東南角的綠色瞭望台。他們找了張在樹下的長椅坐定,面對一棟漂亮的磚造建築。哈利仍稱這棟樓為水手學校,儘管人家現在開的是給商業經理上的課程。
「對。他剛才把照片貼了回去。如果你把照片拉開一點點,就會看出膠水還沒全乾。你聞聞照片。」
「不記得。隊上有三輛巡邏車配備了內含基本設備的金屬盒,盒裡有採集指紋需要的粉末、刷子和膠片,還有量尺、手電筒和鉗子等東西。我要你去登記一輛,明天用。」
「簡單說來就是:哈利,放下你手邊在做的事,告訴我你需不需要更多人手。伊佛森的小組會繼續辦案,但我們仰仗的是你。還有一件事……」莫勒朝哈利跨近一步。「你不受管轄。我們願意接受讓規定有些彈性,條件是只能在警察權力範圍內。」
「葛瑞格!不要追鹿!」
「我就猜到會是這樣。」
「不能叫他進局裡問訊,給他一把好椅子,倒濃縮咖啡然後按下錄音鍵嗎?」
「其實這酒不難喝。」貝雅特啜了一小口。「我爸說過,他不信任不喝啤酒的人。」
他們等到馬路上響起汽車聲才敢行動。兩人衝進客廳,哈利只瞥見一輛海軍藍的吉普車消失。哈福森倒進沙發.向後靠。
「來洗地板,擦掉全部指紋?」
「為了你帶來的愛……」
「有人陪妳。」
貝雅待坐在奧納坐過的那張桌旁,就像在牛棚的一隻斑馬那麼不起眼。
「艾斯翠.蒙森說她從沒看過照片上的薇格蒂絲.亞布和小孩,但我把報紙上薇格蒂絲的丈夫亞納的照片給她看,她卻一眼就認了出來。她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但說他經常來找安娜。她下樓拿信的時候見過他。他下午過去,傍晚離開。」
「哈利,我覺得害怕。」
「亞布花了大把力氣掩蓋這場出軌。」哈福森說,「但你覺得他殺了安娜.貝斯森嗎?」
「確定?」
「也許是那種一小時就能沖好照片的店。然後他今天回到農舍,把照片貼回舊的那張所在的位置。」
哈福森抬頭。「你開玩笑的吧?」
「第一,因為這裡風景好。」哈利說,「第二,可以讓外國人學一點奧斯陸歷史。奧斯陸中的『奧斯』表示山脊,也就是我們所在的山腰,艾克柏山脊。至於『陸』則是下方這塊平原。」他指了指。「第三,我們每天坐在這裡看山脊,你不覺得應該找出山脊背後有什麼嗎?」
他剛打開房門,電話聲就停了。
「嗯,非常害怕嗎?」
「所以他們沒寫下名字?」
「電腦的事我完全不熟,可是你不一樣。」哈利想點菸,風卻把火吹熄了。「我需要幫助。我認為安娜是被謀殺的。」
「午餐前我就在總警司的辦公室,他提到你的名字。還提了很多次。」
哈福森噘起下唇,皺起臉,表示他想不出什麼了。哈利笑了笑,噴出一口煙:「那地方還是你找到的。」
「思考什麼?旅館嗎?」
哈福森正想說點什麼,又改變主意,只頹喪地甩甩頭。
「噓。」
「你把照片給他看的時候,他知道照片是哪裡來的嗎?」
「怎麼了?」哈利悄聲說。
「妳怎麼能肯定?」
他在小徑旁的枯草間發現車輪軌跡,那深陷、粗糙的印痕表示那是有著越野輪胎的重型車輛,如荒原路華或類似車種。從最近幾星期下了那麼多雨看來,這些軌跡不會是太久以前的,頂多才幾天。
哈福森揉了揉後頸。「但為什麼不直接一點,乾脆去安娜的公寓找亞布的指紋呢?那裡一定到處都是吧。」
「沒有。一點也不久。」她說謊。
「我們去問問,怎麼樣?」哈利說。
「雜貨是在亞布抵達前一天送到的對吧?東西非得放在屋子裡不可。」
「就是因為這樣。」
哈利深深吸了口氣。頭痛來得緩慢而篤定,就像一個鐵箍緩緩在他前額縮緊。他們講完電話以後,他幾乎感覺不到太陽穴的脈搏跳動了。
「一定有。」
「還有,事先打電話到雜貨店,把方向問清楚。盡量說得誠摯、直接一點,別讓他起疑心。就說你要建造一座農舍,跟你合作的建築師要你拿亞布的農舍當參考,你只是想去看看。」
「很多浴室地墊嘛。」五分鐘後,哈福森停好車,指著林間一棟巨大的木頭建築時,哈利這麼咕噥。房子看起來像建得過大的山中農舍,因為出了小小誤會最後淪落到了海邊。
「什麼意思?」
「滿嚴重的。事實上,它的正式名稱是亨丁頓舞蹈症,會遺傳,常見於薩得斯達村民中。」
「很嚴重嗎?」
哈利把相簿放在哈福森面前的桌上,指著黑色頁面上六張照片的其中一張。一個女人和三個小孩正在海灘上對他們微笑。
「這就是有意思的地方了。值班的那個女人的確記得見過一個穿工作服的男人,她以為他是警察。那人用跑的,所以她認定他訂了一間壁球室之類的。」
「我不想在辦公室裡說。」哈利說,「或在艾莫那邊。我有事情要告訴你。」雖然他們人在峽灣上方的高處,哈利仍覺得嚐到了風中的鹹味。「我認識安娜.貝斯森。」
「人進來的時候,我們跳窗出去。快!」
「好。」一會兒之後他說。他把臉湊近相簿。「找到了。」
「我的世界正在崩塌。」她說,「我只想知道有人陪我。」
哈福森調了調鏡子,免得被緊跟在後的卡車車頭燈照得眼花。「哈利,你確定這是個好主意?」
「不,我現在正要說。你記得崔恩經過健身室時看到的那個穿工作服的人嗎?」
貝雅特微笑。「以前小時候,我爸常拿這件事來取笑媽,因為我跟他拿手指虎來玩,我打他的動作又快又有力,他以為我一定有薩得斯達抽搐症。我只覺得很好笑,真希望……我真的得了抽搐症。但有天我媽說,得亨丁頓舞蹈症可能會死。」她把玩起杯子。
「他給我的感覺並不像謀殺犯,而是有教養的正派人士,靠得住且完美無瑕的父親,還有一間白手起家的公司。」
咖啡壺和杯子送到了哈利面前。貝雅特的臉紅到了髮根。
「或許可以解釋為什麼沒人報案,說在那附近看到身穿全黑工作服的人。搶案發生後,到處都是黑衣刑警。」
「你不會想知道的啦。」
「不管怎麼看,你都是用非傳統辦案手法獲得成果的警探。」
哈利對隔壁桌一位老水手點點頭,水手並沒回禮。他清了清喉嚨:「記恨呢?妳也愛記恨嗎?」
哈利點頭。艾莫調低收音機的音量,新聞播報員的聲音跟外面的嗡嗡聲交融成一片:車聲、風吹動雨蓬聲、樹葉刮著柏油路的聲音。
「伊佛森做事有效率,這點沒人懷疑。」莫勒說,「不過,屠子似乎擁有我們不熟悉的背景。總警司認為,這一次可能不能用平常的辦法。」
「你的藉口是什麼?」
「但她準備拿照片去幹嘛?」
「也許吧,但又能怎樣?再多或少一次『二』也不算醜聞。」
哈利轉離電視,靠著門框。「對不起,但我在這裡,而且我想妳。就算我聽起來好遠也一樣。」
「要不要進去打招呼?」哈福森低聲問。「過不了多久他就要——」
「衣服背後寫有警察字樣的?」
哈利打開衣櫃,別人衣服的氣味撲面而來。衣櫃裡沒有休閒服裝,只有晚禮服、女用上衣和幾套西裝,外加一雙有飾釘的高爾夫球鞋。
「真的嗎?」
哈利低下頭。「我也沒有。我只是想讓妳佩服。查出那人是誰了嗎?」
「你說話愈來愈像我了。」
「是嗎?我又搞不懂你了。」
哈利搖頭。「他們回家了。那樣的人不會對自己的狗撒謊。」
「因為。」哈利說,注意力已經被門旁的那盞熟鐵燈吸引過去,並沒看到哈福森伸出的手。「如果放在太陽下,牛奶就會壞。」哈利走向那盞燈,扭開頂部的螺絲。
哈福森彎著身,手拿電子撬鎖器想開前門,嘴裡怨聲載道。
「所以呢?也許送貨員有備用鑰匙?」
「我認為那不是巧合。」哈利說。
「不確定。你知道什麼是迴文嗎?」
「你為什麼覺得!」
「如果他能活下來,之後就可以做他想做的工作。」哈利說,「他只有這個條件,也是他唯一堅持的事。」
「我以前會喝啤酒。」哈利說,「我得戒掉。」
「現在我們知道安娜鞋子裡的照片是哪裡來的。」哈利說,「如果叫我猜,我會說安娜上一次到農舍來的時候,趁機從相簿裡拿了一張照片。」
「嗯。還有嗎?
「他只說他通常都自己開門進去。」
「據我所知是沒有。」
「沒有。」
「如果亞納.亞布曾經出軌,薇格蒂絲就很可能想知道更多細節,她也很可能握有我們需要的資訊。而我們知道幾件能讓她挖掘出更多消息的事。」
「也許他們喜歡來點不一樣的,開車去郊外玩。」
「難怪你昨天問我怎麼查電郵地址。」
「我回車上再解釋。」他說,「我們找到需要的證據了。」
「哈利,要考量的不止這樣。媒體成天追著我們跑,簡直是場惡夢。他們現在叫他新『馬丁.佩德森』(Martin Pedersen)了。《世界之路報》的網站上還報導,他們發現我們稱他為『屠子』。」
「誰?」
「這裡不是非得喝酒不可。」哈利說,目光跟瑪雅接觸。「只是給人這種感覺而已。」
「他想要神風特攻隊的飛行員。」哈利說著打開一包菸。
要不要玩個遊戲?想像一下:你跟一個女人去吃晚餐,第二天她卻死了。你該怎麼瓣?
「不需要。我從這裡就能聞到膠水味。」
「你怎麼沒有很訝異的樣子?」哈利問。
「跟我在安娜鞋子裡找到的那張照片一樣。」哈利說,「聞聞看。」
「剛洗好的照片都有一種味道。」
P.S.她害怕了。我只是想讓你知道。
「綠色肥皂。」哈福森說,「有人把地板都洗過一遍了。」
「頂多七十公斤。」他低聲說,「沒什麼大不了的。」
他拉開門,大步走進銀行,嘴裡哼著一貫的「早啊」,一面快步拿了張號碼牌。沒人理他,但他已經習慣了——在這裡上班的只有挪威白人。有個男的好像正在修提款機,而他看到的唯一顧客正站在窗邊看馬路。這裡靜得不尋常。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他還沒察覺的事?
「還有檢查已經讓他起疑的事,也就是相簿裡少了一張照片。所以他回家,找到底片,拿去沖洗店。」
過了往烏佛亞島的岔道後,車流就沒那麼多了。雨停了,里安地區的道路地面已乾,不久便開展成四線道,像是要讓車輛加速、競爭的起跑排位。哈利轉頭看著哈福森,不知道他什麼時候也會聽到那令人心跳停止的尖叫。但哈福森什麼也沒聽到,因為他乖乖接納了崔維斯樂團的勸告——他們在聽廣播:
哈利走在電線吊著的鞋子下方。他看到鞋子在那兒掛了好幾年,早已跟自己達成協議,絕不去查鞋子到底是怎麼掛上去的。
從小徑往農舍走的路上,哈利注意到籬笆上有隻黃白相間的大海鷗。他們經過時,海鷗的頭緩緩隨著他們轉動。整段路上,哈利都覺得背後被鳥兒閃亮的眼睛盯著。
「我想不會。我認為亞布會確保他跟安娜在這裡的時候,絕對不會有人闖進來。」他扭開燈頂,檢視著玻璃內部。「現在我確定是這樣了。」
「這可不容易。」他們細看著大門上那把堅固的鎖,哈福森立刻這麼宣布。他把帽子掛在沉重橡木門上方的一盞熟鐵燈上。

幾聲吠叫過後,忽然又靜了下來。哈利只聽見短暫、迅速的呼吸,卻分不出那是自己的還是哈福森的。
哈福森沒有回答。
「哈福森……」
「載我去施羅德酒館。」哈利說。
哈福森一陣發窘,揚起眉。「農舍!當然囉!」

「我看過的哲學書不多。」她舉起杯子,大大喝了一口。
「對,他是這麼說的。」
「好。」哈福森說著蹲下把盒子收好。
西北風把樹上的葉子都吹到了艾克柏區,哈利說起自己收到的那封怪信,寄件者似乎對他們所知瞭如指掌,說不定還知道更多。他沒提信中說安娜死的那天晚上他也在現場,只說那把槍握在安娜的右手裡,但她的調色板卻證明她是左撇子。他也說了鞋子裡的照片,還有他與艾斯翠.蒙森的交談。
「誰忠實呢?」
「哦。」
「薇格蒂絲.亞布。」
「哪種化學味?」
「沒那麼嚴重。」她說,「只是有一點。」
「這段時間中,我對你撒過謊嗎?」
「非這樣不可。」她說,避開他的目光。「沒有懲罰,社會無法運作。」
哈利聳肩。「不然就是有人知道警鈴正在修。」
「那是……狹窄的山谷,周圍都是高聳的石丘,附近沒別的城鎮。」
「從前往後和從後往前都能閱讀的文字。看看鏡子裡的那輛卡車,Amoroma,不管你順著念、倒著念都是同一個字。」
「注意那味道。」他們走進客廳,哈利這麼說。
「啊哈。這要怎麼做……?」
「你同事要不要買點什麼?」艾莫朝站在門口的莫勒指了指。
「郡議會——?」
「二十一。」他訝異地看著卡瑟琳.薛彥,這時才發覺她身邊還有一個男人。第一眼看去,他以為那是黑人,後來才看出那人戴了黑色的騎士頭罩,AG3的槍管從她身上轉開,對準了艾莫。
哈利把手伸進口袋深處,取出一個鑰匙圈。上面那塊銅牌寫著「亞亞」兩個縮寫字。
蘿凱聽起來很擔憂。
「退出。」
哈利盯著窗外,看到下方張合的狗嘴。狗的兩隻前爪抵著屋子外牆,看到哈利時整個身子跳起,像瘋了似的亂吠,口水從嘴角淌下。客廳響起沉重的腳步聲。哈利一屁股坐在哈福森身邊的地上。
「不能用鐵橇。」哈利抓了抓下巴。「你有沒有檢查過門墊下面?」
「對,當然確定。有一天他會喊:『葛瑞格,過來。我們要去獸醫那邊讓你安樂死。』」哈利打量著房間,然後走到壁架旁,手指摸過面前幾本書的書背,從架子上方看到下方。
「不是。」莫勒說著跨過一個水塘。「市長找總警司談過,這幾宗搶案讓他很傷腦筋。」
「唔,這件事不會比其他的事情還讓我多後悔一些。」
「嗯。」
「我的天。」他咕噥著。「剛才我都開始想像我被免職、灰頭土臉的回斯泰恩謝爾市去了呢。他到底來幹什麼?來不到兩分鐘。」他又從沙發上跳起來。「你想他會回來嗎?也許他們只是去買點東西?」
「嗯。你只有想辦法擠進去了。」哈利點燃香菸。「我趁機去查探一下。」
回去的路上,莫勒說他會跟總警司談談,能否讓哈利繼續辦愛倫的案子三個月。當然,條件是能抓到屠子。哈利答應了。莫勒在請勿踐踏草皮的標誌前遲疑了一會兒。
哈利凝視著卡車後門上的商標:Amoroma:永屬於你。「為什麼不會?」
「我剛才說過,沒人懷疑伊佛森的效率,沒有人。他是不出差錯的傳統警察,從不逾矩。可是那個屠子卻不是傳統的搶匪。總警司不喜歡目前案子的進展。」莫勒朝監獄點點頭。「洛斯可的事傳進他耳朵裡了。」
他們聽到更多腳步聲。接近臥房。哈福森緊閉上眼,好像想擋住難堪。再度張開眼睛時,他看到哈利豎起食指放在嘴前。
「但要是我開始怕得要命呢?」
哈福森點頭。
「我爸媽都是薩得斯達村人,一開始我媽不想嫁給我爸,因為她以為他姑姑就有薩得斯達抽搐症。我姑姑會忽然伸長手臂,所以別人都會跟她保持距離。」
「順便帶一把鐵橇。」
「哈利,我已經說你不能來了。」
「所以你認為他們去了農舍?」
他的心臟跳得像裝了加速器。
貝雅特研究起桌布。
他四處看了看,心想秋天裡的夏日渡假區大概是最荒涼的了。走回農舍的路上,哈利對那隻海鷗點點頭。
「天哪,我應該感到榮幸嗎?」
「先說幾個壞消息。」她說,「重建面罩後的人臉失敗了,只得到鼻子和頭部輪廓。」
「很簡單。你的動機不夠強烈。認識那女人並不足以讓你忽然違背所有規定、闖進農舍、拿自己的工作來冒險。現在還加上我的。哈利,我知道你有時候會胡來,但你並不笨。」
「這就是好消息嗎?」
哈福森出現在門口:「有人走小徑過來了。」
然後他們聽到臥室窗外傳來聲音:「葛瑞格!快點!我們回家!」
「是戴了啊。」
「這不算是多了不……」
哈利聽見遙遠卻熟悉的聲音。事情總是這樣:你會聽到電話開始響,但總是來不及去接。他看了看錶。十點。蘿凱說過她會在九點打來。
「我們會盡可能掩護你,但想也知道,事情總有個限度。」
馬路盡頭是個迴轉區,哈福森熄掉引擎,哈利打開車門,跨了出去。他伸展背部,聽著海鷗的鳴叫和遙遠的海浪拍打海灘岩石的聲響。
「我以為他們會戴厚重的護具。」
「那還用說。」哈利說著在口袋裡掏著香菸。「你來拿金屬盒好嗎?」
「可是他五個禮拜前的星期四曾經把食物送到亞布的農舍?」
「可是未受大眾關注的謀殺案卻被拋在腦後。」
「什麼意思?開去他家問?說我們透過非法途徑找到了證據,然後被踢出隊上嗎?」
「在施羅德酒館。」哈利說,「我剛剛才到家。」
白點變大了。兩隻海鷗又飛了回來。
哈福森縮回手,喃喃抱怨著。
「二十。」一個女人的聲音喊。艾莫看了看手上的號碼牌,上面寫五十一,但因為每個櫃檯都關了,他就走向那女人說話的櫃檯。
「可想而知,總警司一心處理公關那邊的事。單單一宗銀行搶案,早在我們決定不辦之前就被大眾給忘了,沒人注意一個在逃的嫌犯。但現在這情形,卻是大家都盯著我們。有關這種搶案的談論愈多,大眾就愈好奇。馬丁.佩德森這個普通人做出大家夢寐以求的事,他是逍遙法外的現代傑西.詹姆斯(Jesse James)。那種案子創造出讓人認同的迷思和英雄,使得更多人投效搶銀行的行列。全國的銀行搶案次數激增,媒體卻報導著馬丁.佩德森。」
「因此現在我允許妳有改變主意的權利。」
哈利站了一會兒,目光飄向森林。「好讓你哪天有機會在踩飛輪的時候打敗我。」
沉悶的空氣中有汗水、香菸和被雨淋濕的衣服味,好幾張桌子都喊著要啤酒。
「客隊總是贏。指未偵破的案子。老闆,這是標準行話。」
「——調查員。」
他改變心意,走進客廳,扭開電視,一屁股坐進高背沙發椅。然後他又猛地跳起身,到走廊撥電話。
「哈利啊,有時候你還真夠天真。」哈福森說著伸手要錢。「他為什麼要留下鑰匙?」
「但他忘了問價碼。」哈利說,他不必轉頭也能感覺到莫勒譏諷的冷笑。
拉可倫村就在出了高速公路的地方,慢慢地開個十三公里、再轉十四個大彎就到了。
「唱吧,唱吧,唱呀!」
她開始哭。「對不起,哈利。你一定覺得我很愛哭訴。我當然知道你會陪我。」她輕聲說。「我知道我可以依賴你。」
「那年夏天我就明白死亡是什麼了。」
「噢,對。抱歉。」
哈利的咖啡流進了氣管。
「好。」哈福森把鼻子湊上那四張笑臉。「聞起來……有化學味。」
哈利往前走上兩步,悄悄地鎖上門,然後他拿起兩雙鞋,在門外傳來鑰匙噹啷聲時,躡手躡腳地走過客廳。他關上身後的臥室門,聽到前門打開了。
哈利來到大樓入口時,阿里正在刷樓梯。
他們在沉默中開著車,過了德勒巴克市的出口。
哈利把廣播聲音調小,哈福森不解地望著他。
「對,誰忠實。」哈利慢慢地重複,忽然感覺不耐煩起來:「我們要一直待在這輛卡車後面,一路被污水噴到奧斯陸嗎?」
「完全不認識。那個寄件位址對我毫無意義。」
「是幹什麼的?」
在搜索房屋一事上,哈利所知道的全都來自警察學校:星期五午後在炙熱的教室裡,大家只想回家沖個澡再去市區逛街。課堂上沒有講義,只有一位洛可警監。就在這個星期五,洛可警監教了哈利一個讓他終身受用的祕訣:「別想你要找的東西,只想你找到的東西。它為什麼在那裡?應該在那裡嗎?有什麼意義?就像在看書如果你心裡想的是『東』,找的卻是『西』,你就看不到東西了。」
「所以你想幹什麼?」
「這就叫做上班到很晚哪。」
哈利看著電視上那個戴著纏頭巾、身穿迷彩制服的男人。他的臉怪異地熟悉,跟某個人很像。
「聽我說!」
她面前是一大杯啤酒,碰都沒碰過,氣泡都已經沒了。她順著他的目光,盡責地拿起杯子。
「你有沒有聽說今天一早發生在格蘭斯萊達街的銀行搶案?」莫勒問。
「不妙。」哈福森直起身,擦掉汗水。「這不是普通的鎖。要不用鐵橇,要不就放棄。」
「現在神風特攻隊的死亡率是多高啊?」雜貨店老闆這麼問,一面把找的錢遞給哈利。
「可是那又怎樣?」哈福森說,「知道這點還是沒用啊。」
「有人開始寄電子郵件給我。」哈利說,「事關安娜的死。」

「那間地下室……」阿里開口,但哈利已經全速衝上樓了,還在每四階樓梯的梯級上,留下馬汀大夫鞋的靴子印。
「有可能。但旅館夏天也可以去啊。再想一下,哈福森。想想更近的地點。」
「我還沒說完。」
「在我的家鄉巴基斯坦,因為污染的關係,能見度只有五十公尺。」阿里微笑。「全年都這樣。」
「哈利——」
「是你認識的人嗎?」
「如果屠子就是崔恩看到的人,他走出攝影機範圍時,可以把字樣用魔鬼膠貼在工作服上。」
「他們訓練的時候沒把狗管好,扮演壞人的員警後來是在國立醫院把手縫回去的。」
「當然。吉普車的輪胎印就跟之前的一樣,表示他幾天前才來過,很可能就是昨天。」
「嗯。」哈利咕嚕咕嚕地喝咖啡。
「那時亞布還沒到?」
「你一定很討厭挪威的秋天。」哈利說著擦了擦腳。
哈利一個一個地打開全部三個衣櫃。他當警探的時間,已經長到不再覺得翻弄別人的私人物品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了。
「老闆,這樣走最快。」
「我一直在看錄影帶。看起來,屠子的連身工作服的前後都貼了魔鬼膠。」
「你怕事情擴散,很合理。但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你以為這麼做會有什麼結果?如果我們沒持搜索票就進他農舍,等事情敗露,全國沒有一位法官會審理這個案子的。」
「雨刷。」哈利說,「現在可以關掉了。」
「有一點怕沒有大礙,只會讓妳更堅強。」
「哈利,我們不能——」
「好,我現在也沒對你撒謊。你說得對,我並沒有把事情全部告訴你。而且,沒錯,你幫我的確是冒著丟掉工作的風險。我只能說,如果我把其他事也跟你說,你的麻煩只會更多。現在這情形,你除了信任我沒別的法子,不然就是退出。你還是可以拒絕。」
「不見得。如果我們能證明安娜到過那間農舍,至少能逼亞布有所回應。這事很容易,只要找到指紋或頭髮就好。有個觀察力強的雜貨店老闆,偶爾會去送送貨。」
哈利把相簿放回去,取出另一本開始翻。
哈福森坐在窗下的地上,瞪大眼睛盯著哈利。
「我想應該已經沒了。艾斯翠說,他一年前忽然沒再去找安娜,一直到上個月的某個星期天.他又開車來接她。蒙森記得很清楚,因為安娜按了她家門鈴,請她幫忙注意門窗,別讓小偷上門。」
黑漆漆的木材,密封的窗,這座農舍的一切都顯得穩固且牢不可破。哈利忖度著不知道有沒有可能從那座宏偉的石造煙囪爬進去,但又否決了這個點子。他走上那條小徑,最近下的雨把路面弄成一片泥濘,但他不難想像夏天的時候,小孩子會光著小腳,從被太陽烘熱的小徑上,繞過那堆被海浪拍圓了的岩石,往海灘跑去。他停步,閉上眼睛,直到那些聲音又出現。昆蟲的嗡嗡聲、高高的草在風中搖擺的唰唰聲、遙遠的收音機和隨風一陣陣傳來的歌聲,還有海灘上小孩興奮的尖叫。當時十歲的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店裡買牛奶和麵包。小石子刺進他腳掌,但他咬牙硬撐著,因為那年夏天他下定決心要把腳底練厚一點,才能跟愛斯坦一起光著腳跑回家。往回走的路上,沉重的購物袋似乎讓他在石子路上陷得更深了;那感覺就像是走在燒熱的煤炭上。他把注意力放在前面一點點的東西上:一塊大石或一片樹葉,告訴自己只要到那裡就好,其實沒那麼遠。等他終於在一個半小時後回到家,牛奶已經發臭,媽媽也很生氣。哈利睜開眼。灰雲迅速飄過天空。
她抬眼看他。「什麼意思?」
「這裡滿荒涼的,對吧?」哈福森說,看著鄰近的農舍。「只有海鷗,一大堆海鷗。說不定附近還有垃圾場。」
貝雅持有張名單,上面的每個人都在穿工作服的男人在場時,跟焦點健身中心預約了壁球室或有氧舞蹈課程,她準備明天起一個個打電話去問。如果她沒找到那個人,還是可能有別人在他更衣時與他共處一室,可以說說他的長相。
「為什麼你抽的菸忽然變多了?」哈福森邊問邊打開盒子。
他正準備拿起那把刀,就聽到海鷗令人毛骨悚然的一聲嚎叫。他不禁打了個冷顫,往窗外瞥了一眼。海鷗不見了。他繼續翻找,卻聽到狗兒凶狠的狂吠。
「只有又髒又混濁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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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利點頭。「那人選在離警察署只有一百公尺遠的地方作案,真有意思。」
「嗯,我想我明白了。要是超出範圍呢?」
「為什麼?」
「還是老樣子。」哈利說,闖紅燈過了馬路,莫勒則小心翼翼地跟在後頭。「媒體決定我們辦案的優先順序。」
「因為他抵達時,刷卡付了壁球場的費用。那筆錢的登記時間是兩點三十四分。你還記得那把被偷的壁球拍嗎?他當然也告訴健身房員工了,星期五值班的人記下了崔恩在那裡的時間,他是四點零二分離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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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回玄關脫鞋,從廚房找了一條地板抹布,把地板擦乾淨。之後,他們同意哈福森檢查客廳,哈利檢查臥室和浴室。
哈福森嘆氣。「沒有,我也不會去檢查。」
哈福森打量著哈利的臉。如果這是在思考,他花的時間倒是很短。他點點頭。
「對。」莫勒說,「可是我的鞋子會弄髒。」
門上的鈴一響,艾莫轉過身,朝面前的一架小型攜帶式收音機點點頭:「虧我還把坎大哈當成滑雪俱樂部呢。二十包駱駝牌?」
「拜託。我見過洛威拿攻擊馴狗師維克多。」
哈利停下手上的動作,露出笑容。「哈福森,你沒後悔?」
「二十二。」卡瑟琳尖著嗓子喊。
「這個嘛,呃……他喜歡貼照片。」
警察總署和往波特森監獄的圓石車道之間有塊草地,莫勒跟在哈利後頭,從草地上一條被踩出來的泥土路走到對面。哈利發覺土地規劃人似乎從不在乎大家總會找兩點之間最近的一條路走,不管那裡有沒有路。泥土路的盡頭有塊被踢倒的標誌,上面寫:請勿踐踏草皮。
「我是問你,我撒過謊嗎?」
厚重的家具、鄉村式的古董和大大的石頭壁爐,加深了復活節假期的氣氛。哈利走到房間另一頭的松木系統壁架旁。架上都是舊書。哈利的眼光掃過破舊書脊上的書名,仍有這些書從來沒被閱讀過的感覺。不會是在這裡。這些書很可能是跟麥佑斯登區的古董書店整批買來的。舊相簿。抽屜。抽屜裡有可喜巴和玻利瓦爾雪茄盒,其中一個抽屜上了鎖。
「不知道。」哈利說,一面拉出一本又大又厚的冊子,把它打開。「看哪,一本相簿。有意思。」

「拜託!」莫勒回嘴。「別又開始這個話題。」
「你不必去,我自己來就好。」
「因為我們沒有能拿上法庭的東西,只得用更強烈的手段去找。」
「還說什麼不留痕跡。」哈福森說。哈利轉身,看到他同事指著橫過地板的兩行濕答答棕色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