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八章 宿慧
張萼正怒氣無處宣洩，這婢女也算湊趣，拳腳交加，打得那美婢滿地打滾，哀哀直叫。
小丫頭兔亭也在門邊探頭探腦，一臉的驚嚇。
招之即來揮之即去啊，張萼滿臉羞紅，二話不說，掉頭就走。
張萼怒喘片刻，突然哈哈大笑起來，說道：「行，依你，全依你，哈哈。」
「啪」的一聲脆響，張萼一巴掌將那美婢扇倒在地，吼道：「我張燕客何時說話不算話過，有人說我是紈絝、我是敗家子，但我不是潑皮無賴，你這賤婢敢輕侮我，今日非揍死你不可。」
張原念道：「李瓶兒私語翡翠軒，潘金蓮醉鬧葡萄架。」《金瓶梅》這一回的描寫極其露骨，張原印象深刻。
門邊的小丫頭兔亭趕緊一閃，不然都要被張萼撞到。
「嗯，看過。」
酷暑天氣，還是上午就已經悶熱難當，不遠處投醪河岸的高柳鳴蟬沸沸盈耳，蟬們有時會不約而同地一靜，靜得讓人耳朵頗感不適。
「回目？」張萼腦袋已經有點發懵：「那你說說是什麼回目。」
那個美婢聽張原說不要她做賭注，頓覺輕鬆，卻又有點怨
張萼「呃」的一聲，心想這也太神奇了吧，但又不由得他不信，介子的確像是變了個人似的，言談語氣有種不怒而屈人之勢，讓他不敢輕慢。
小丫頭兔亭在門邊怯生生道：「少爺，魯醫師來了。」
張萼怒沖沖道：「我打我的婢女，關你何事。」猛地醒悟，他打賭已經輸了，他得聽從張原的吩咐，不得亂髮脾氣——
一直在書房外候著的武陵趕緊進來，站在少爺身邊，生怕張萼發起狂來亂打人。
張原道：「若有人言而無信，賭輸了卻要反悔那怎麼辦？」
「嗯，燕客公子一定不會輸的，不會輸的。」這美婢使勁這麼想。
張原倒是不怎麼出汗，心靜自然涼嘛，他在考慮贏張萼什麼東西——
張原忙道：「快請，小武先去。」
見張萼臉漲得通紅，額角直冒汗，這美婢便捏一方胭脂汗巾近前，媚聲道：「公子爺，小婢給你擦擦汗，公子爺不用著急上火，介子少爺也是和你開玩笑的，
「你！」張萼勃然大怒，猛地站起身來，氣得呼呼喘氣。
野馬一般的張萼強自按捺住內心的狂躁，聲音憋得粗嘎：「我不會食言的，介子，你說，你要我做什麼？」
張萼怒道：「我張萼不是那麼卑鄙下賤的人，我答應的事就沒有食言反悔的道理，我只看你怎麼贏我！」
張原開口了：「我說對了書名，既不要美婢也不要銀子，只需三兄以後對我言聽計從，而且要招之即來揮之即去，在我面前你的那些公子脾氣一絲也不要有，我會呵斥你的。」
魯雲谷跟隨小奚奴武陵到張宅正廳坐定，就看到戴著眼罩的張原手搭在一個小丫頭腦袋上走了過來，而跟在張原身邊的竟是張萼——
「介子，你看過這《金瓶梅》？」
「在哪裡看到的？」張萼真是無法置信，張原怎麼會知道《金瓶梅》，這是他前天才從大父枕邊偷出來看的啊。
那個書僮打扮的婢女這時掙扎著爬起來，哭哭啼啼整理著鬢髮和衣裙，然後向張原福了一福：「介子少爺，小
張原道：「不急，你先回去吧，記住自己說過的話就是了。」
「好。」張原道：「我來說你方才念的是什麼書——」
張萼沒理她，徑自走到張原面前，說道：「介子，請你告訴我，你在哪裡讀過這《金瓶梅》？」說著，將手裡的袁中郎手抄本搖得唰唰響，不搞明白這事他會發瘋的。
魯雲谷不俗，行醫之外，于茶藝很有研究，吹得一口好笛，手植的蘭花多有名貴異種，他最看不慣別人抽煙、酗酒和隨地吐痰，因為不想看到這些，他很少出診，只在家中接治病人，登門為張原治眼疾算是例外了，第一次是拗不過張母呂氏的苦苦哀求，後面兩次卻是自願來的，因為他覺得少年張原言談極有意思，不是俗物。
張原不疾不徐地道：「我不僅知道這書名，還知道你方才念的這一段的回目。」
小奚奴武陵小跑著出去迎接魯雲谷，張萼沒有立即就走，他要看看魯雲谷為張原治眼
「喂，介子，說啊，你想要我的什麼？要不除了這個美婢之外我再加白銀三十兩，如何？」張萼催促道。
那美婢雙手執扇，賣力地為張萼扇風，雖然張萼喜怒無常，有時會發脾氣打人，但西張富貴，即便是婢僕也是臉上有光，若輸到東張為婢，那臉可丟光了，而且要吃苦受累，東張的婢女可是要洗衣做飯的，看那個伊亭就知道了，洗衣洗得手脫皮。
張萼的呼吸先是一滯，然後驟然粗重，不說話，光在那喘氣，又從美婢手裡奪過摺扇拚命扇，半晌，嘶啞著嗓子道：「你，你怎麼知道這書？這絕無可能啊，絕無可能！」
張原道：「不要問那麼多，我只問你，這賭局我贏了嗎？」
就聽張原緩緩說出三個字：「金——瓶——梅。」
張原答道：「我自得了眼疾后，在昏瞑中沉思，開啟了宿慧，很多書都是前世讀過的，就是這樣。」
紹興文風極盛，大多數家世清白的紹興子弟少年時都會進入社學讀書，到二十歲左右見考取秀才無望，這才轉投他業，或經商、或游幕，魯雲谷也是這樣，讀書不成轉而自學醫理，他對
簌簌的翻書聲，張萼翻到這一頁了，其實張萼知道張原說的回目沒錯，但還是不由自主要翻到這一頁看看，他真的懵了——
「你說，你說。」張萼屏住呼吸，不知怎麼回事，原本必勝的信心竟在這一刻動搖了——
張原端坐不動，摸到摺扇，輕輕搖起來。
張萼滿臉油汗，「嘩啦嘩啦」地搖扇，突然把扇子朝那書僮打扮的美婢懷裡一丟：「給我扇涼。」
張萼默不作聲，使勁扇扇子。
魯雲谷認得張萼，張萼是山陰縣的著名紈絝，名氣不小，魯雲谷對張萼簡直是深惡痛絕，原因在於年初在龍山花會有人出售一盆名貴的梅瓣春蘭，魯雲谷本想買下，卻被張萼搶了先，搶先也就罷了，卻與人鬥氣，當場將花了五兩銀子買下的梅瓣春蘭用腳碾得稀爛，酷愛蘭花的魯雲谷氣憤不過，上前理論，張萼一句「關你何事」，揚長而去。
張原站起身，一拍書桌，喝道：「張燕客，你既說自己不是潑皮無賴，那怎麼還是言而無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