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十一章 竹亭、盲棋、看雨
張萼一愣：「就送人了！介子你比我還敗家啊，那樣一個妙齡婢女少說也要百把兩銀子，身上有些淤青何妨，養幾天不就白嫩如初了。」
竹亭雖小但雅緻，是用新斫下來的翠竹搭建的，能嗅到清新的竹香，只是與周遭環境太不搭配，邊上就是河灘碎石，頂上是橋拱，建個竹亭在這裏，實在是不倫不類，但張萼覺得不錯。
張原笑道：「什麼美婢，讓你打得全身青一塊紫一塊，我看著就倒胃口，已經轉手送給范珍了。」
這是明亡后張岱貌似曠達其實傷感的感慨，而現在，張岱才十六歲，是紹興張氏子弟，是西張的長房長孫，更是一個有品位的紈絝子弟——
張原卻是悠閑，因為擔心熾亮的閃電晃到眼，乾脆閉上眼睛。
張原道：「不賭。」
拱橋下的那座小竹亭早已建好，因為張萼最近蒙目靜坐，一直沒去看那亭子，所幸也沒下過大雨，亭子還沒被河水沖走，送來秋菱的次日午後，張萼讓聲伎王可餐來請張原來拱橋下竹亭對弈。
張萼沒出聲，聽到另一個人笑了起來，這人說道：「介子
這第一手其實就是星位小飛掛，但古棋記譜法就是這麼記的，把圍棋分成四大區域，東北是去位、西北是上位、東南是入位、西南是平位，然後再把十九道用十九個字來標識，這十九個字是「天地人時行官斗方州日冬月閏雉望相生松客」，因為要下盲棋，張原昨晚臨陣磨槍，了解並準備了一下。
張萼點頭道：「好，你還真敢下盲棋。」便拈一顆白子落在「去位人官」那個點上，這是代張原落的子，同時口裡念道：「去位人日」，這是黑子三間低夾。
沒等張原回答，又湊近低笑道：「介子，那美婢服侍得可好？」
這就是此時的張岱，大張原一歲的族兄。
武陵輕聲道：「少爺，這裏不能再待了，很快就會漲水的。」
張原可不願和張萼這個瘋子磨蹭，說道：「三兄，你們是幾個人戰我一人啊。」
張萼問道：「介子，要不要賭點什麼？」
「哈哈，介
這日天氣尤為悶熱，秋老虎啊，遠處天邊有灰色雲層在堆積，都已立秋了，天還這麼熱，實在是反常，估計晚邊會有一場暴雨。
張原也不點破，繼續對弈，白棋已呈壓倒性優勢，這時就是聶衛平來了他也不懼。
張萼盯著張原的背影撓頭了，他實在想不明白，張原的圍棋怎麼也能這麼犀利？
張萼叫道：「不行，挑燈夜戰也要把這局棋下完。」
這個宗子大兄不出現，張原就還沒來得及記起，這時現身竹亭，張原的兩世記憶霍然交匯，張岱張宗子，周作人、林語堂、黃裳極推崇的晚明小品文大家，張原讀大學時有個老師就是張岱的崇拜者，說張岱的《湖心亭看雪》是天下第一等的文章，因為老師極力推薦的緣故，張原也看過不少張岱的小品文，最欣賞的是張岱曠達詼諧的性情，張岱的《自題小像》自嘲道：
「少為紈絝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
猜先，張原執白先行。
張原起先還有些忐忑，擔心自己記亂了這複雜的圍棋手數，畢竟圍棋下盲棋是極難的事，即便是職業頂級大棋士也下不了盲棋，據他所知，後世只有一個名叫鮑雲的業餘六段能下盲棋——
送了就送了，張萼也無所謂，他本就是揮金如土的，花大價錢買來的東西玩厭了隨手丟棄是常有的事，搖著頭道：「秋菱已是你東張的人，你怎麼處置是你的事，就是便宜了老范，秋菱那賤婢床笫之間還是頗肯湊趣的。」跟著進到亭中。
張萼笑笑，也不強求要賭，他現在感興趣的是張原怎麼下盲棋，自堯創圍棋以教其子丹朱以來，就沒有聽說誰能下盲棋的。
若說象棋得到一本秘譜揣摩一下、學幾個套路或許能用得上，但圍棋顯然不是靠看看秘譜就能提高棋藝的，看來介子是真的心靜生智、開啟宿慧了，這讓張萼既羡慕又嫉妒，他蒙眼靜坐了小半個月，半點智也沒生，心浮氣躁搞得嘴巴起泡。
有兩個人悄然走下橋來，也到了亭子上，張原背著身子，不知來人是誰，但自
……
張萼大笑著迎過來，見張原身邊隨侍的還是小奚奴武陵，便道：「怎麼還是小武跟著，秋菱呢？」
張原背過身去，面朝投醪河水，半閉著眼睛，說道：「去位人官。」
「有人來為張萼支招了，這人棋力大約三段弱。」
幾十手棋過後，張原有了自信，他能清楚地記得每一個棋子的位置，圍棋與象棋不同，圍棋除了棋子被吃，落子后是不能移動的，這相對來說會好記一些，難就難在子數繁多，而且要盡量避免打劫，打劫太複雜了，很可能會出現記憶混亂。
執黑的張萼卻是越下越吃驚，和象棋一樣，張原的圍棋也是跟他學的，以前張萼要讓張原兩個子，而現在是平手分先，僅僅五十手棋，張萼的黑棋已經盡落下風。
張原道：「不說了，已經送掉了，來，我們下棋。」步入
張原來到拱橋下就摘掉了眼罩，眼罩不是墨鏡，老戴著不舒服的，誰願意昏天黑地摸索啊。
一張精緻的黃花梨木棋桌，兩條烏木八足圓凳，棋桌上擺放著千年榧木棋枰和永昌府出產的棋子，對角四個座子已經擺上。
突然，「唰」的一聲，由遠而近，好比沙地上走來鴨群，大雨下來了，原本死氣沉沉的投醪河頓時活躍起來，好似一條隱在地表的潛龍，搖頭擺尾開始浮現。
黑雲籠罩住了整個天空，拱橋下昏暗如暮夜，張萼他們都快看不清棋盤了，腦袋栽在棋盤上盯著看。
張原轉過身，雨下來之後，天稍微亮了一些，只見張萼身邊站著兩個人，一個是聲伎潘小妃，另一個是眉目清朗的少年，十六、七歲的樣子，身量中等，雙顴微突，下巴稍尖，眼睛極有神。
「功名耶落空，富貴耶如夢，忠臣耶怕痛，鋤頭耶怕重，著書二十年耶而僅堪覆瓮，之人耶有用沒用？」
「啊，是宗子大兄。」
起風了，堆在天邊的灰暗雲層像吹氣一般膨脹起來，雲層的顏色逐漸變濃變黑，閃電噼啪作響，雷聲隆隆，一場暴雨即將滂沱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