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騷》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十二章 白頭蹉跎老神童

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十二章 白頭蹉跎老神童

張岱詢問張原下盲棋的事,張原倒沒怎麼說,那張萼卻竭力替他吹噓,說張原過耳不忘,洋洋三十卷的《春秋經傳集解》聽過一遍就能背誦,更神奇的是因為眼疾而開啟了宿慧,上輩子讀過的書都記得——
一邊的張原卻是暗暗嘆息,眼前這個少年意氣風發的宗子大兄,一直考到明朝滅亡、考了三十年也沒考上舉人,然後國破家亡,披髮入山如野人,只有藉手中筆回首往事前塵、追憶末世繁華,實在是可悲可嘆——
十六歲的張岱顯然是信心滿滿,中解元要靠祿命,但中舉卻是穩穩的。
潘小妃很快就跑回來了,身後跟著兩個健仆,每人腋下挾著三把傘,自己就是赤頭淋雨,這樣跑得快。
「如果可以,我應該幫幫這位宗子大兄。」然而轉念又想:「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不經歷國破家亡滄桑之痛,宗子大兄肯定寫不出那些飄逸洒脫、飽含深情的絕世美文——《湖心亭看雪》、《西湖七月半》、《金山夜戲》、《二十四橋風月》……這些絕妙的小品文怎麼辦,這可都是文學瑰寶啊,不能因為宗子大兄的命運改變了就沒了啊。」
快看快看,亭子浮出來了。」潘小妃大叫道。
張萼這回倒沒有惱羞成怒踢翻棋桌,只是唉聲嘆氣,忽然又高興起來,喊道:「大兄,你來和介子下一局,領教一下介子的厲害。」
張岱見張原眯著眼睛在出神,不知在想些什麼,便叫了一聲:「介子——」
張萼笑道:「捨我其誰,誰有我這般風雅。」
張原這才恍然道:「哦,宗子大兄不是下月初九鄉試嗎,怎麼卻回來了?」
潘小妃道:「我去叫人拿傘來。」脫下青絲鞋提在手裡,冒雨跑著去了。
張原也打量著這位名傳後世的族兄,應道:「已經大好了,多謝宗子大兄關心。」這才想起張岱去杭州讀書是為了鄉試備考,因為今年是壬子年,每逢子、午、卯、酉年就是鄉試之年,三年一次,八月舉行,故稱秋闈,中舉的士子次年進京參加京城會試——
張岱笑著上下打量這個族弟張原,他是昨日才從杭州回到山陰的,聽王可餐說起張原下蒙目棋的事,頗為好奇,方才又聽說堂弟張萼在這橋下與張原對弈,便趕來看看,見張原果然是背轉身子不看棋枰全靠記性下棋,這讓自負聰慧過人的張岱非常驚異,因為張岱非常清楚圍棋的盲棋有多麼難,再細看棋局,張萼的黑棋已呈敗勢,他接手幫著下,卻也無力挽回。
……
張岱道:「先不忙回去,我們且到橋上看水。」
雨越下越大,橋面上一片「沙沙」的雨聲,雨水又沿著石縫淌下來,先是滴滴答答,再是成串成溜,那投醪河水也喧囂沸騰起來,風聲、雨聲還有雷聲,在這橋拱下說話要叫喊才能聽得見——
一場暴雨,投醪河水奔流浩大起來,這河灣漲水尤其快,眼看著三拱橋下全部過水,那個竹亭已被水淹了半截,張原等人就在橋上撐著傘看這竹亭什麼時候才會被水沖走?
張原便與張岱、張萼一起到石拱橋上俯看投醪河水,兩千年前越王勾踐誓師伐吳,會稽父老送上壺漿甜酒,勾踐跪而受酒,命人將酒倒進這條河裡,軍士迎流痛飲,這就是投醪河得名的由來。
這話沒有多好笑,張萼卻捧腹大笑,這傢伙真是異於常人的。
張萼道:「大兄這次鄉試,自是手到擒來,有什麼好著急的,也就是看名次高下而已,若能中解元那就快哉了。
張岱道:「那我倒要見識一下介子的過耳不忘,現在就到介子家去,也向五伯母問個安,可好?」張原之父張瑞陽在東張排行第五,所以張岱稱張原母親為五伯母。
……
聲伎潘小妃名字酷似女子,卻是演小花臉的,性子也爽朗,而旦角王可餐神態舉止都像女子。
張原探頭一看,拱橋下那個竹亭載浮載沉地出來了,半歪著緩緩流去。
張岱有點躍躍欲試,卻道:「這水馬上就要漲過來了,再不走就要連亭子一起被沖走——對了,這竹亭是三弟讓人建的吧。」
但從陳繼儒、張岱的經歷來看,學富五車、才華橫溢並不一定就能科舉順利,八股文考試一定另有訣竅,他一定要找到這訣竅,而且出名要早,若是等到崇禎十六年才考上進士,那可就哀哉了。
張岱嘴角含笑,矜持道:「解元是命數,爭不來的。」
因為年幼,張岱沒有參加己酉年的鄉試,而這一次,則是志在必得了。
張岱十二歲時縣試、府試、道試連捷,成了山陰縣最年少的秀才,紹興人都說西張又要出狀元了,張岱的高祖張元汴就是四十年前的狀元郎——
兔亭說:「宅子里也沒有那麼多傘。」
生逢此世,跑到陝西去嘯聚災民作亂自稱闖將、八大王那不是張原的理想,像範文程那樣做滿清的開國功臣更是張原深惡痛絕的,也不能學陳繼儒做悠哉悠哉的隱士,陳繼儒在明亡之前就死了,他張原現在才十五歲,所以只有科舉這條路可以走,一步步來,只希望不要走得太累,還得留點精力享受生活不是——
張岱道:「這次回來主要是向大父請教一些事,也沿路散散心,月底再赴武林。」
「介子,這幾個月我在武林讀書,不知道你得了眼疾,現今可大好了?」
張岱暗暗稀奇,他很清楚堂弟張萼的習性,自高自大,桀驁不馴,哪裡會這麼誇讚別人!
張萼不服氣,但大兄張岱的棋力穩穩壓他一頭,大兄既這麼說,那這棋只怕真是不行了。
張萼還捨不得這局棋,叫喊道:「介子,這棋還下不下了?」
張岱笑道:「且看這風雅的亭子能不能扛得住暴漲的河水。」
張岱搖頭喊道:「沒法下了,輸得不能再輸了,三弟,你下不過介子的。」
張岱是紹興府的神童,八歲時跟著大父張汝霖到西湖的別墅避暑,大名士陳繼儒也在西湖遊玩訪友,陳繼儒騎著一頭大角鹿,往來湖濱,好似神仙中人,某日,陳繼儒來拜訪張汝霖,見到了張岱,便對張汝霖說,聽說你這個孫子善屬對,我要當面考考他,就指著屏風上的《李白騎鯨圖》出了上聯:「太白騎鯨,採石江邊撈夜月。」八歲的張岱應聲對道:「眉公跨鹿,錢塘縣裡打秋風。」陳繼儒別號眉公,陳眉公放聲大笑,摸著張岱的小腦袋說:「那得靈敏至此,吾小友也。」
這時,小丫頭兔亭拿著兩把油紙傘過來了,橋拱下有張岱、張原、張萼、武陵、王可餐、潘小妃,連同兔亭一共七人,兩把傘哪裡夠。
有著後世記憶的張原卻是心裏清楚,張岱才高命蹇,少年成名,到白頭依然是老秀才,這科舉取士雖然看似公平,但也有很多才學過人之輩蹉跎場屋、困頓一生,遠的不說,山陰本地的就有徐渭徐文長,徐文長才華橫溢,可就是死也考不上舉人,大名士陳繼儒也只是個秀才功名,當然,焚毀襕衫、放棄科考的陳繼儒做他的隱士高人,也混得很不錯。
張萼連叫:「有趣有趣,下游有人會揀到個亭。」瞥眼看到站在張原身邊的小丫頭兔亭,便加了一句:「揀到個兔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