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蜀道難

張岱向張母呂氏施禮，少年張岱奢靡浮華，鮮衣駿馬、美婢孌童的許多愛好與堂弟張萼差不多，但他不會向張萼那般狂躁不可理喻，他知書達理。

張岱連連搖頭，這個堂弟太荒唐，二叔父不在家，大父也管不了他，不過張萼看上去對介子似乎頗為忌憚，這是怎麼回事？

制藝就是時文，就是八股文，是大明開國皇帝朱元璋命劉伯溫創製的文體。

又是打雷，又是下雨，小丫頭兔亭拿傘出去好久了，還沒看到張原回來，張母呂氏有些擔心，由伊亭陪著，小腳伶仃小心翼翼走過坑坑窪窪積水的後園，站在後門口朝投醪河那邊張望，正好看到張原他們過來了，這才放心。

張岱搖著頭笑，不和這個堂弟理論，問張原：「介子開始學制藝了沒有？」

張岱頗為不悅，淡淡道：「那好，我就見識一下介子的盲棋。」

雨還在「嘩嘩」地下著，屋頂窗外，好似急管繁弦，頗助棋興，這局棋下了半個多時辰，張岱執白，終局輸了五子半。

張原道：「正要向大兄請教制藝。」

張原、張岱都大笑起來，張萼這副輕浮暴躁的紈絝模樣，以嚴謹剛直著稱的劉宗周當然不會收他為徒。

張岱又道：「童子試最難，據我所知，大約五十取其一，鄉試三十取一，會試十取一，而我們紹興府文風極盛，讀書人多，生員尤為難考，估計六、七十才取一。」

張原毫不含糊地應道：「正是。」

張原背誦道：「四年春，公自至晉。夏，逆婦姜于齊。狄侵齊。秋楚人滅江。晉侯伐秦。衛侯使甯俞來聘。冬十有一月壬寅，夫人風氏薨。」

「嗯。」張岱道：「聽說你聽了一遍《春秋經傳集解》就能成誦，那我考考你，文公四年，經傳都記了些什麼？」

張萼道：「不都說了嗎，介子是得了眼疾后靜坐入神開啟宿慧了。」

張岱的心智不是張萼比得了的，略一回想方才的對局，發現自己始終沒有勝機，看來這不是一局的勝負，而是介子的棋力實在是在他之上，再下也定然輸多贏少，更何況是負氣的對局——

張原微微一笑，心道：「張宗子，你還嫌我家茶劣，我可知道你的底細，你少年時享用太過頭了，老來窮困潦倒，竟要親自挑糞灌園，被兩個老妾呼來喝去地使喚——」

張萼笑嘻嘻道：「介子，知道蜀道難了吧，何如吹笛唱曲、博陸弈棋快活，你有盲棋神技，去武林、去金陵、去廣陵，包管也得一世逍遙，無拘無束，不比做官差。」

張萼道：「劉啟東便是劉宗周，一介窮酸。」

張萼問：「大兄，你和介子先來一局圍棋如何？」

原來就是劉宗周啊，張原「哦」的一聲，劉宗周是晚明儒學大師，開創的蕺山學派很有名，黃宗羲就是劉宗周的學生——

張岱有些愧恧，偏那張萼又在一邊哈哈大笑道：「大兄也下不過介子啊，哈哈。」

張萼「哼」了一聲，說道：「是他先對我無禮。」

張岱喜道：「一字不差，怎麼以前卻沒看出介子有如此天資！」

張萼撇嘴道：「俗！」他覺得自己整天鬥雞走馬不俗。

王思任也是紹興人，孤傲剛直，豁達詼諧，魯迅曾引用過這位老鄉的一句名言「會稽乃報仇雪恥之鄉，非藏垢納污之地」，至於劉啟東，張原記不起是誰了？

張母呂氏含笑道：「宗子何時回來的？快進來，快進來，避避雨。」

就聽張岱喝道：「三弟不得無禮，啟東先生是大父都敬重的人。」

張岱道：「那介子可稱得上是讀書種子了，想必也是要由科舉求功名了？」

張岱笑道：「甲第科名，世上第一艷事，黃榜一出，即使深山窮谷，也無不傳其姓氏，試看天下士子，誰能不俗？」

張原點頭稱是，心道：「這是蘇軾《文說》里的話，當然是絕妙的文論，嘿嘿，我算是明白徐文長、陳繼儒、張宗子這些才子為什麼屢試不中了，八股文規矩很多，你才情大發，寫起來萬斛泉涌、滔滔汩汩，肯定要衝破八股的樊籬，那就是破格了，考官要講規矩的，自然不能錄取你。」

張萼以前來找張原玩耍，有時遇見張母呂氏只是叫聲「伯母好」，就匆匆而過，哪會鞠躬施禮，這時見張岱行禮，也就跟著行禮問安，所以說張萼是被他母親王夫人寵壞了的。

張原道：「是。」這並非故意藐視張岱，而是因為下盲棋需要非常的專註和耐心，能極大地鍛煉記憶力和想象力。

張原道：「宗子大兄，今日就下到這裏吧，我還要向大兄請教詩書。」

張原又問張岱童子試的事，張岱道：「童子試的截搭小題難做，縣試、府試、道試都是只考一場，每場做兩篇八股文，縣試、府試是四書題，道試會有五經題，今年童子試早已結束，介子要考就要等到明年了，逢丑、辰、未、戌年進行歲考，寅、巳、申、亥年科考，明年二月先是縣試，然後是四月府試，後年參加提學官的道試。」

張岱欣然道：「時辰還早，先對弈一局，再考校介子過耳不忘的本事。」問：「介子，還下盲棋嗎？」

張岱道：「你是以《春秋》為本經是吧，我是《詩》，八股文並不難，你把《四書集注》和春秋三傳讀通了，就能學作八股文，只是我輩書生，不能專務八股，那樣眼界小了、心思腐了，將為韓、柳、歐、蘇這些前賢所笑，我極欣賞東坡說的『為文當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可不止』。」

卻聽張岱又道：「時文也有做得好的，王季重、劉啟東都是時文大家，于規矩之中有飛揚文采，兩人都已中了進士。」

張萼卻又洋洋得意起來，說道：「那窮酸拒我入門，我也沒讓他好過，當夜我就帶了兩個小廝跑到大善寺，朝他住處窗戶丟石子，還把他的門都給砸了，估計那窮酸唬得屁滾——」看了一眼張原，閉上了嘴。

張原問：「王季重就是王思任吧，那劉啟東是誰？」

張岱奇道：「啟東先生怎麼對你無禮了？」

張萼憤憤道：「他不是在城東大善寺設館授徒嗎，上月大父命我去向他求學，我去了，可半天不到，他就把我趕出來了，對大父說此子不可教也，害我挨大父痛罵——真正氣死我也！」

這是《春秋》記載的魯文公在位第四年發生的大事，背誦完經文，張原又將《左傳》對這一年大事的解釋朗朗誦出。

年少傲氣，張岱麵皮掛不住，負氣道：「介子，再來一局。」

這好比向張原當頭潑一盆冷水，六、七十取一，這錄取比率也太低了吧。

張萼道：「我就不俗，我視功名如糞土。」

張原心道：「秀才也是三年考一次啊，這還真耽誤不起。」

「五伯母安好。」

張原與張岱、張萼來到西樓書房坐定，武陵上茶，張岱端起茶盞輕輕抿了一小口，眉頭微皺，沒說什麼，但也不肯再喝，顯然是嫌張原家的茶太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