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十四章 兔子，走著瞧
站在內院大天井邊的伊亭猶猶豫豫地想，抬頭看，半圓的月亮升起來了。
張萼見大兄也誇讚張原，不知怎麼的心裏竟是有點快活，說道：「也許風水輪流轉，該轉到他們東張了。」
張大春一家欺得了上瞞不了下，只哄著張母呂氏，大丫頭伊亭頗有心思，早就冷眼瞧出不對勁了，也曾向張母呂氏提起過，張母呂氏半信半疑，女流之輩，張原父親又長年在外，也無力追查整治——
伊亭的兩條柳葉眉慢慢豎起來，張彩一看勢頭不對，趕緊起身退開，卻聽伊亭道：「張彩，你過來，問你話呢。」
傍晚時分，雨過天晴，原本蒸籠一般的悶熱一掃而空，竟能感覺到絲絲秋意了，說夏雨如赦書真是一點也沒錯，真讓人如蒙大赦。
伊亭低聲問：「你爹要向誰提親？」
伊亭搓洗著衣服，頭也不抬，冷冷道：「離我遠點，別惹我。」
伊亭斜了他一眼，說道：「河裡漲水了，不到這裏洗去哪裡洗。」手一松，水桶「撲通」一聲落到井裡。
走到橋西，張岱回頭看了一眼，見張原還立在河岸一株高槐下，若有所思的樣子，在張原身後，是東張八戶高高矮矮略顯破舊的宅院——
天邊的晚霞漸漸暗淡下去，近處喧囂的投醪河水也收斂安靜了一些，暮色降臨。
伊亭只為太太呂氏
張彩臉上變色，收起嬉皮笑臉，說道：「伊亭姐，話可不要亂說。」悻悻然回自己屋裡去了。
小丫頭頓時活泛起來，跑到張原身邊，伸長脖子朝對岸張望，卻哪裡有什麼野兔。
張原送張岱、張萼至三拱橋邊，但見晚霞映空，天清氣朗，渾不見方才電閃雷鳴、急風驟雨的痕迹，只有浮浮漲漲、充塞兩岸的投醪河水顯示著方才那場暴雨的威力。
「不知道。」伊亭隨口應道，隨即察覺有點不對，抬眼看那張彩，張彩一臉的熱切，斑痘泛彩。
張岱冷笑一聲，不再理睬張萼，心道：「有我張宗子在，西張就不會敗落——介子若能科舉上進同樣也是我山陰張氏的榮耀，東張、西張，本是同宗。」
張原道：「魯雲谷先生說我盂蘭盆節后就可隨意了。」《牡丹亭》還是要看一看的，也藉機認識一些優秀的山陰士子，不能整日宅在家裡讀死書。
張彩挪近一步，問道：「你可知我爹要提親的是哪個女孩兒？」
張彩眼睛發亮，咽了一下口水，說道：「伊亭姐，讓我來幫你。」上前故意挨挨擦擦，
「三弟，東張的介子真是神了，蒙目下棋、過耳成誦，以前怎麼沒發現他有這個本事！從小他都是唯你馬首是瞻的小跟班，得了一場眼疾就變了個人一般，真是匪夷所思。」張岱一邊走一邊搖頭。
怎麼辦，混吃等死似乎也是一種活法，張萼可以這麼活，他不能，三十年後胡馬渡江、剃光腦門留大辮子的日子不是那麼好適應的吧，王思任絕食死了、劉宗周絕食死了，張岱想做忠臣但殺頭怕痛絕食怕餓，躲進深山苟活——
張原笑了起來，說道：「沒叫你，我看到對岸跑過一隻野兔。」
張萼笑道：「也不會一下子就轉過去吧，再有個二十年就夠我受用了，待我死後，管他東張西張，誰貧誰富。」
雨後空氣清新，張原深吸一口氣，作揖道：「多謝宗子大兄的指教，祝宗子大兄秋闈早傳捷報。」
少年張宗子豁達又自信。
「啊，有野兔，在哪裡？」
伊亭「啪」的一聲將手裡的棕刷丟在大木盆里，瞪著張彩道：「我絕不肯。」
「你說什麼！」伊亭怒道。
石橋這邊的張原獨自在槐樹下站了很久，紹興府童子試六、七十取一，這還僅僅是秀才，鄉試舉人又是三十取一，會試進士再十取一，也就是說從儒童到進士，等於要從幾萬讀書人
張原將腳下一塊石子輕輕踢向投醪河，水花也沒濺起一朵，突然大叫一聲：「兔子，走著瞧！」
穿堂左側有個小門，過了小門就看到一排土牆瓦房，那是張原家的廚下、雜物間和僕役的住所，這裏與後園相連，水井就在後園邊上，後園菜畦的澆灌以及全家的用水都靠這口水井。
那張彩揉了幾下小腿，不痛了，又過來蹲在伊亭面前，滿臉堆笑道：「多謝伊亭姐腳下留情。」
張岱笑道：「若秋闈得中，我就得趕赴京城參加明年初的會試了，以後只怕難得與諸弟們一聚了，本月十八，我請族中同輩兄弟游砎園，另外還要請幾位即將同赴鄉試的本縣同學，可餐班聲伎到時也會在砎園搬演新劇《牡丹亭還魂記》，絕對是眼福耳福啊——介子到時可以出門嗎？」
圓圓的水井圍著一圈石井欄，井欄下的青苔或厚或薄，一隻漆著桐油的水桶擱在井欄邊上。
伊亭裙下一腳踢出，張彩「哎喲」一聲，跳開幾步，俯身揉著小腿骨，叫道：「伊亭姐，你好狠心。」
張原伸手彈了彈兔亭那免耳朵一般的辮梢，問：「兔亭，這丫髻誰幫你梳的？」
張彩撇撇嘴，咕噥道：「只要太太
……
身後也突然冒出一個聲音：「少爺是叫小婢嗎？」
伊亭放下竹籃，解開水桶橫柄上盤著的繩子，正要去井裡提水，那排瓦房最東頭的一間跳出一個十八、九歲的男僕，頭戴闊邊深網巾，身穿青布衫褲，腳上是盪口鞋，五短身材，一臉的斑痘，笑問：「伊亭姐，今天怎麼到這邊洗衣了？」
……
張彩的父母今天不在城裡，去鑒湖田莊了，只有兩個廚下的僕婦聞聲走出來，笑嘻嘻看熱鬧。
「沒說什麼沒說什麼。」張彩趕緊逃開幾步，離得遠些又死皮賴臉道：「伊亭姐，我張彩人物也算齊整，家底也殷實，你為什麼不嫁我？」
張岱說道：「好，到時我讓人來邀你。」說罷，點了一下頭，與張萼並肩走上拱橋，王可餐、潘小妃等人一溜跟在後面。
伊亭理也不理張彩，自顧提了三桶水倒在一個大水盆里，坐在一條小板凳上開始洗衣服。
這男僕就是張彩，張大春的兒子，是張原家的奴僕，有奴契的。
晚飯後，大丫頭伊亭提了一竹籃衣服到穿堂這邊的水井來洗，這是少爺張原換下的衣服，午後大雨少爺與西張的少爺們玩耍弄濕了衣服換下的。
「要不要把張大春的事告訴少爺，讓少爺拿主意？」
洗好了衣服，伊亭提著竹籃回內院，西樓少爺的書房裡亮著燈光
張萼是口無遮攔的，張岱瞪了他一眼，說道：「風水轉到東張后，你還怎麼整日花天酒地！」
張彩不吭聲，過了一會兒才答道：「伊亭姐不是已經猜到了嗎。」
「家底殷實？」伊亭冷笑一聲：「都是從主家田地里掏摸來的吧。」
「是伊亭姐姐。」小丫頭答道。
張彩站在伊亭身後，看著伊亭彎腰提水，為了做事爽利，伊亭用淺色布條緊緊束著腰，這個彎腰奮力提水的姿勢就顯得絹布狹領長裙下的圓臀很翹。
張彩往後稍微挪了挪，壓低聲音道：「伊亭姐，我有一件大事要告訴你——」等了一會兒，見伊亭沒反應只顧洗衣，便接著說道：「是這樣的，我爹要為我提親了。」
「不行。」
張原轉過身，見小丫頭兔亭站在後園門邊，兩隻眼睛瞪得老大看著他，腦袋上梳著的兩個小丫髻還翹著兩截辮梢，很像兩隻兔耳朵。
張彩慢慢靠近，隨時準備逃開，說道：「你問吧。」
伊亭這才「哦」的一聲，說道：「那是好事啊。」
伊亭心煩意亂地洗衣服，心想：「太太過於相信張彩一家了，什麼事都交給張大春打理，別的不說，單那夏麥秋糧這兩季田租，張大春與佃戶合謀，就從中剋扣一小半，哼，風調雨順，年年歉收，都收到張彩家箱底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