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騷》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十九章 左耳進右耳出

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十九章 左耳進右耳出

雖然如此,張原還是不敢確定,這世道怪事多,那「可餐班」的聲伎王可餐就是少年郎,可那模樣神態比女子還像女子,還有,李玉剛花枝招展地在那唱《貴妃醉酒》,不明底細的人誰敢說他是男的?至於說看胸,呃,這少年一襲素色細葛長衫寬大飄逸,除非很大,否則也看不出來,再說了,他憑什麼探尋人家是男是女?
張原心道:「必是女子無疑了,喉結似乎也不明顯——哦,我才十五歲。」拱手道:「王兄,後會有期。」轉身往霞爽軒那邊走去,不料那少年追上幾步低聲問:「那《金瓶梅》哪裡能購得?」
張原答道:「是。」
張汝霖向張原擺擺手,示意他可以走了,王思任的那些非禮逾矩的奇思怪想不適合少年人多聽。
張原道:「多謝叔祖,晚輩一定努力上進。」施禮而退——
等到「驚夢」一出唱了一大半,張汝霖站起身,走到壽花堂外的圍廊上,面對竹樹蓊鬱。
這少年先前立在王思任身後,張原沒留意,他眼疾雖然好了,但眼睛還不是很好使,這時近在咫尺,總看得清楚了,第一感便是,這少年是女郎,女扮男裝的,因為那膚色、眼神、聲音都像是女子——
張原走出壽花堂,回頭見那俊俏少年也正好朝他看過來,肯定是一直盯著他背影看呢,便向那少年招招手——
張汝霖點點頭,問:「你這過耳成誦的本事真是得了眼疾后才有的?」
「會上演什麼,鯉魚躍龍門?」
張汝霖又道:「去向謔庵先生見個禮,莫失了禮數。」
「算是十五歲吧。」
霞爽軒在東,壽花堂在北,戲台在南,圍在中間的就是半畝大小的一池碧水,在霞爽軒或壽花堂都可以觀賞戲台上的演出,軒、堂、台之間有曲廊相連。
張原含笑道:「好教謔庵先生得知,耳朵有兩隻,可以左耳進右耳出。」
王思任笑問:「尊叔祖已經考過你了吧,還要來我這裏請考?」
張原答道,這世上不確定事情太多了,他可是兩世為人,所以不好斬釘截鐵地說自己只有十五歲。
王思任放聲大笑,對張汝霖道:「肅翁,你這個族孫有趣,也有捷才。」他身後的那個俊俏少年也低著頭笑。
張原道:「曲終人散,晚輩是來向先生告辭的。」
前幾日一場大雨,暑氣消退了一些,依山傍水的砎園當然更為涼爽宜人,午前的日光照射下來,池中鯉魚往來遊動,那些鯉魚大大小小,顏色紅黃灰黑,成群結隊地游躥,當那些魚兒不約而同潛入水裡時,水面漣漪圈圈紋紋,微微蕩漾,好似一塊絲綢的大幕被風吹皺,這大幕在等著張原去豁然拉開,就會有美妙的事情發生——
張原道:「晚輩覺得記性好若不能活學活用,那讀書再多也只能算是兩腳書櫥,更何況晚輩現在只囫圇吞棗記得幾部書,義理不明、文理不通,哪裡敢自傲呢,有宗子大兄、祁虎子這樣的神童在前,晚輩真沒覺得有什麼可自傲的。」
王思任道:「能笑得自己方笑得他人,不然只顧笑他人,那是輕薄。」
霞爽軒與壽花堂相隔不過四丈遠,也就只有問答一句的時間,張汝霖和王思任已經步入壽花堂,轉過身來就座,那俊俏少年急趨數步,又站到了王思任身後。
少年道:「姓王。」不肯說名。
張原道:「晚輩不敢欺瞞叔祖,的確是眼疾昏蒙憂憤難當時,夢見一山,有瀑布如雪,松石奇古,山岩間卻有幾個書架,藏書數千卷,晚輩一一翻看,醒來時能記得大半,而且記性也變好了。」
張原便待拜師,王思任卻一把扶住他,笑道:「我這時文學不得,學我者必不中,既我自己也不知當年怎麼就中了,僥倖,僥倖!」
張原道:「晚輩沒有這樣想過。」
張汝霖大笑,連聲道:「謔庵,你太謙了,不肯教他也就罷了,怎麼把自己也一併取笑了。」
就在這時,張原聽到身邊那個緊跟王思任的俊俏少年「嗯」了一聲,鼻音婉轉,帶著詢問、試探、矜持,含意豐富,同時腳步一緩,與身前王思任拉開幾步。
張原侍立在族叔祖張汝霖身後,等待問話。
張汝霖頓時和顏悅色起來,連連點頭:「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你這從容不迫的氣度,宗子也不如你,嗯,你今年十五歲,啟蒙雖然晚了一些,但還來得及,你眼睛既已痊癒,那就儘早入社學讀書吧,先把社學必讀的書籍通讀了,待明年我推薦你去大善寺師從啟東先生,啟東先生是萬曆二十九年辛丑科進士,這些年因為接連守喪,一直未入京選官,啟東先生儒學淵博,更且精於制藝,因家貧去年來大善寺設館,擇徒極嚴,祁虎子已拜在他門下,張萼頑劣,被拒之門外——」
張原也拱手道:「還未請教尊姓大名?」
王思任號謔庵,自然是非常會說笑的,說道:「賢侄天生神耳,讓人羡慕,只是這每日除了讀書聲,還有雞鳴犬吠、鄉鄰爭罵,種種聲響過耳不忘,豈不脹塞?」
張原跟了出來,叫聲:「叔祖。」
戲台上的《驚夢》一出已演完,張原走到王思任座前,鄭重施禮:「小子張原拜見謔庵先生。」
張原「啊」了一聲,心道:「看《金瓶梅》的少年惹不得啊。」搖頭道:「買不到,買不到。」大步回到霞爽軒,再看那少年,已經站回王思任身邊。
少年一愣,遲疑了一下,走了過來,拱手問:「何事?」
張原正有此意,王思任是他比較欣賞的晚明人物之一,還有,王思任身邊的那個俊俏少年是什麼人,這點好奇心還是有的。
張汝霖不得不信,說道:「那是你的宿慧,也是福緣哪,好了,你去吧,勤學苦讀,會有出人頭地之日的,以後若有什麼難處就來告訴我。」
張汝霖很耐得住性子,眼睛只看著戲台,手按節拍賞戲聽曲,並不開口問話,這想必也是一種試探,看看這個頗有天賦的族孫耐心如何?
張汝霖笑道:「謔庵既這般說,不如收他為弟子,謔庵的時文乃是一絕,都說時文枯燥,謔庵的時文卻是靈動多姿,於八股框框中,偏能才情逸出,兩百年來第一人也。」
戲台上的曲笛已響起,王可餐裊裊婷婷而出,開唱:「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
張原一邊跟在族叔祖張汝霖身後走,一邊這樣想,一尾肥胖的大紅鯉魚率先躍出水面,幕幔撕破,若無其事。
張原耐心當然足夠,百日的黑暗熬過來,這片刻等待算得了什麼,侍立一邊,穩穩沉靜。
張汝霖道:「這也算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了,而且你眼疾也痊癒了,那我問你,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有這樣天分足可自傲了?」
張原從池魚這邊收回目光,側頭去看,正與少年目光相接,這少年個頭比他還高一些,雙眸如黑寶石一般,清瞳可鑒,見張原看過來,少年眉毛微微一挑,嘴邊那一絲笑意很像王思任,低聲問:「你幾歲?」
張汝霖問:「怎麼會沒這麼想過?」
說起張萼,又想起《金瓶梅》,張汝霖問:「你真的不是在張萼處看得的《金瓶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