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安內

回到家中已經過了正午，張母呂氏正倚閭盼望呢，說道：「原兒，常為你讀書的那位范先生方才來訪，因你不在，就未進門，說午後再來。」

已經是午時初刻，張原正待向大兄張岱告辭，忽聽那倪汝玉大叫起來：「啊呀呀，有人吐痰！」就見張定一撒腿就跑，想必就是他吐的。

好潔成癖的倪汝玉一臉嫌惡地指著霞爽軒外的池水道：「方才那小子吐口痰到池裡，被一尾紅鯉魚給吞了，啊呀呀，這亭子待不得了，一看到這池水，看到這魚，我就渾身不舒服。」說罷，袍袖一甩，往天問台那邊去了。

張原道：「好，多謝范先生，范先生先到前廳少坐，我去向家慈稟明此事。」

在這個年代，離家百里就算是出遠門了。

張母呂氏今年四十八歲，一共生了五個孩兒，只有張若曦、張原姐弟兩個得以長大成人，其他三個都夭折了，張若曦比張原大九歲，和母親呂氏一樣非常疼愛這個小弟，張若曦十七歲時嫁給松江府青浦縣生員陸韜為妻，每年正月末都會回山陰拜年，陪母親和小弟住上一個多月，張原識的字都是姐姐若曦教的，姐弟之間感情深摯，以前的張原不怕母親，卻有點怕姐姐若曦，又敬又愛又怕，這份情感自然也深植在現在的張原心田——

張岱走到倪汝玉身邊問：「倪兄，哪裡有痰，趕緊讓人沖洗沖洗。」

證據確鑿，與心中原有的疑惑暗合，張母呂氏氣得雙手發抖，好一會兒才問道：「原兒，你打算怎麼辦？」

張原很是憤怒，他父親張瑞陽在外辛辛苦苦一年下來也就是六十兩銀子寄回家，這家奴張大春每年剋扣也有這麼多，真是欺人太甚，張家的田租有一半飽了張大春的囊，而且更可惡的是，張大春與那些佃戶訂了兩份契約，私下的那一份田主竟然是署他張大春的名字。

范珍暗暗點頭，張原心思很細，答道：「近年來，鑒湖那邊的田都已經開種兩季水稻，每年秋糧產量幾乎翻倍，而張大春為少爺家收租賬面上依舊按一季稻來收，那多出的一季糧租就全歸他所有了，這家奴著實可惡，介子少爺意欲如何處置？」

張原心想：「范珍定已查明張大春截扣租糧的事，嗯，等下看范珍怎麼說。」

張原就知道母親會這麼說，可是你與人為善，人家認為你可欺，吞進去的銀子只憑好言相勸要他吐出來，那是極其困難的，說道：「兒子明白了，會給張大春一次悔過自新的機會，若他拒不承認，不肯悔改，那就按兒子說的，送官府問罪。」

張母呂氏道：「上月底我就托車馬行的人捎信告訴若曦，說你眼睛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不料今日她又捎信來問，看來是沒有收到信。」

張原道：「押送官府問罪，退出這些年私吞的租銀。」

張母呂氏不無擔心道：「我兒年幼，要不等你父親明年回來再追查這事吧。」

張原平靜了一下心情，問：「范先生，這四家佃戶交的秋糧比夏麥都多出近一倍，這是何故？」

張原道：「母親放心，兒子已經成人了，如果這點家事都處置不了，以後如何自立。」

張原與小奚奴武陵出了砎園，繞到霧露橋頭的魯氏藥鋪拜會魯雲谷，魯雲谷為張原診視雙眼，確認眼疾已痊癒，又叮囑慎用目力，要長期養眼，閑談了一會兒，張原告辭，魯雲谷要留他用飯，張原道：「家母還在等我回去呢。」

張原洗了手出去迎接范珍到書房坐定，小丫頭兔亭端茶上來，范珍等兔亭退出后便從懷裡掏出一卷薄冊子遞過來，嘴角含笑，低聲道：「幸不辱命，介子少爺請看。」卻又縮回手，說道：「還是念給少爺聽吧。」便用輕快的語調念道：

張母呂氏又道：「你姐姐託人捎了信來，問你眼疾好了沒有，她可是日夜惦記著呢，娘已回復說你眼疾痊癒了，今日都去西張那邊遊園了。」

張原沉吟了一下，說道：「我先將此事稟明家慈，張大春投在我父門下也有十五年了，家慈應該會給他一次悔過自新的機會，若不知悔改，我必嚴懲。」

……

張原道：「兒子已經長大了。」站直身子道：「個子都已經比母親高了。」

張原道：「姐姐這段日子也和母親一樣為我擔驚受怕了，母親若同意的話，我想待秋涼後去松江看望姐姐，還有兩個小外甥。」

范珍已經聽說了上午砎園聽戲時張汝霖賞識張原的事，更確信自己眼光沒錯，張原一定能出人頭地的，說道：「介子少爺有何吩咐儘管說，范某無不儘力。」

張母呂氏笑道：「好好好，我兒已經長大了，娘心甚慰。」想了想，說道：「這樣吧，明年三月初七是你姐夫三十歲壽誕，到時你去松江祝壽，可好？」

今年初，張若曦攜兩個幼兒在山陰娘家住了一個多月，三月中旬回到松江，四月上旬突然接到母親託人捎來的急信說張原眼睛瞎了，張若曦驚得花容失色，讓夫君陸韜陪著連夜雇船從松江出發，又是水路又是陸路，五百里路程六天趕到，陸韜三天後便回青浦了，張若曦留下陪伴患病的弟弟，直到五月初張原得魯雲谷醫治后，眼疾大有起色，而張若曦兩個幼兒都留在青浦，也不能久離，這才辭別母親和弟弟回青浦，叮囑說小弟眼睛好了后立即報知她——

張原將范珍送到前廳，便回到內院，到南樓去見母親呂氏，將范珍收集到的張大春私吞田租的證據說與母親聽，大丫頭伊亭也在一邊，伊亭心道：「少爺果然開始查治這件事了，就不知道少爺能不能對付得了那個張大春？」

張母呂氏道：「這裏去松江青浦，也將近有十日的路程，你從未獨自出過遠門，娘哪裡放心得下。」

張原眯眼細聽，眉毛漸漸擰起來，上月他聽母親說過，田莊一百二十畝田今年總共才收到麥租四十五石，去年收到的秋糧是六十石，而范珍收集到的證據，單佃農謝奇付一戶承租的四十畝地一年就交了夏麥二十石、秋糧四十石，那麼估計一百二十畝田莊一年能收到麥租六十石、米租一百二十石，也就是說張大春每年至少私吞了夏麥十五石、糧米六十石，現在的市價一石米值七錢銀，張大春一年就要從張家鑒湖田莊的一百二十畝田租中私吞五、六十兩銀子——

張原答應了，用過午飯，在書房裡練了半個時辰大字，武陵來報，范先生來了。

姚簡叔笑道：「這倪汝玉恐怕以後連魚都不敢吃了，至少鯉魚是不會吃了。」

張母呂氏為人慈和，心下不忍，說道：「先好言說說，他若肯退出私吞的租銀就不要治他的罪，張大春也有妻小呢。」又補充道：「就讓張大春交還近三年來剋扣的田租，遠的就不要追究了。」

張原、姚簡叔等人面面相覷。

張原搖頭，心想：「真不知道這傢伙是怎麼活到這麼大的！挑糞灌園，那麼菜吃不得；豬羊齷齬，那麼肉吃不得——」

「立佃約人謝奇付，佃得張大春水田四十畝，田畝坐落於鑒湖東，歲交麥二十石、糧四十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