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二十六章 後生可畏
張原道：「兩位大人過譽了，這種對句總難免堆砌牽強，白白耗費心力，於心智學問無補，學生現今是專心讀書，已不再想這些雕蟲小技了。」
王思任瞅了瞅不動聲色的張原，笑道：「解鈴還須繫鈴人，天音兄還得問張原才是。」
張原拜別縣尊大人，又拜別王思任，說道：「不知何時能再聆聽謔庵先生教誨？」
王思任笑道：「我在會稽山營建避園，園成后當邀你族叔祖來遊園，到時一併邀請你。」
張原道：「稟縣尊，學生擬了這上聯后，為求下聯，走路也想，吃飯也想，倒是思得兩個對句，卻都不甚合意——」
張原實話實說道：「學生還沒吃飽。」
張原道：「還沒有，學生以前貪玩失學，自患眼疾之後，才幡然改悔，目下正讀春秋三傳，學生以為，若四書五經都未讀通就早早學制藝，那簡直就是飲鴆止渴，只恐成為學問空疏、不諳時務的迂腐之人。」
王思任贊道：「這句好，雖然與上句『煙鎖池塘柳』相比還是略為遜色，平仄也稍欠妥，但也稱得上妙對了。」
侯之翰道：「說來聽聽。」
王思
侯之翰推讓一番，最終還是由他來問，既知張原學問不淺，那他當然不會只讓張原背誦經傳，思忖片刻，發問道：「春秋經傳，以你之見，是偏重讀經，還是偏重讀傳？」
這王家女郎先是一愣，隨即「噗嗤」笑出聲來，越想越笑，無法自制，乾脆伏在餐桌上笑個不停，一邊侍候的童子也忍不住笑。
張原趕緊謝過縣尊大人。
「燈——堆——銀——漢——橋。」
通讀和已讀是大不一樣的，讀過一遍就是已讀，而通讀則是基本掌握了全書的意韻。
張原想了想，答道：「聖人作經，雖雲微言大義褒貶繫於一字，然非淺陋者可識，必於三傳熟思玩味，方能貫通，若只從聖人之經鑽研，舍三傳而不事，譬如渡江河而忘舟楫，欲其濟溺，胡可得乎？」
這個問題可以回答得很淺也可以回答得很深，這就要看張原對春秋經傳義理的領悟。
王思任問：「張原，你吃飽了沒有？」
侯之翰笑道：「只顧考他，幾乎忘了他還沒吃飽，去吃，去吃，莫急，等下本縣派人送你回家。」
張原朗吟道：「燈堆銀漢橋。」
張原心道：「笑點這麼低，這有什麼好笑的。」
侯之翰便問：「張原，你已想了數日，可有好對句？」
飯飽席散，張原告辭，王思任二人則猶留在侯縣令的廨舍歇息，侯縣令命一名衙役送張原回去。
張原便讓那差役不用送，他有小奚奴伴著回去。
王思任皺了皺眉頭，隨即展顏問：「張原又說了什麼笑話，說來大家聽聽。」
張原對面的王家女郎已經快笑得掉到桌子底下去了，王思任連連咳嗽都沒用。
武陵道：「我是先回去了，吃了飯又來了，太太惦記著少爺呢。」
想到這裏，張原童心忽起，笑嘻嘻向著黑暗中的河水發問：「府河你說呢？」
張原沒說話，心道：「晚明江南地區家奴反噬主人的事不少，我寧要僱工，不要家奴，僱工隨時可解僱，家奴看似攜家帶口甚至帶著田產來投靠，其實是為了逃
侯之翰連連點頭，現在看張原的眼光已與先前不同，和顏悅色問：「已學制藝否？」
張原的確餓了，因為張大春的事他中午都沒吃飯，這宴席的菜雖清淡卻鮮美，花白米飯更是香軟可口，十五歲的張原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這裏的正德青花瓷碗又小，張原接連吃了五碗，邊上的侍童盛飯不迭，對坐的王家女郎瞧得嘴巴合不攏，張原看了她一眼，解釋道：「我中午沒吃飯。」
侯之翰大笑道：「似張原這等人才，正該曲意包庇，當然，明年縣試還是要來參加的。」
王思任身邊那男裝女郎雙眸亮晶晶地看著張原，唇邊笑意依然不散。
張原立在侯之翰邊上，等候縣尊大人答題，那侯縣令苦思良久，捻斷了數根須，也想不出能對得上「煙鎖池塘柳」的佳句，抬眼看對坐的王思任，苦笑道：「此對甚難，老師可有佳對？」
主僕二人沿府河慢慢地走，武陵道
侯縣令心情愉快，在他治下發現一個人才那也是他的政績之一，日後張原若能科舉揚名，侯縣令就是他的老師，就算張原官做得再大，見了他也得尊稱老師，大明朝官場錯綜複雜的關係皆由此而來。
張原跟著一名衙役出了縣署廨舍，卻見小奚奴武陵候在外面，一見他出來，趕忙提著一盞燈籠迎上前道：「少爺，你可出來了。」
府河無聲流淌，默認了張原的話。
張原起身答道：「學生並沒有說笑話，只是說了句中午沒有吃飯，實在不知哪裡可笑了。」
侯之翰科舉本經就是《春秋》。
張原道：「已通讀。」
侯之翰聽得雙眼發亮，張原此論很有見識，是認為要經傳並舉，側重於傳，這與今之士人重經輕傳的學風頗有不同，贊道：「小小年紀有這樣的見識，難得，明年二月縣試你來，本縣取你。」
這話一出，王思任、侯之翰又笑，侯之翰連聲道：「此子善謔，此子善謔。」對王思任道：「頗似老師親傳。」
繞了一圈，侯縣令又發問來考張原了，是張原
張原道：「不是叫你先回去嗎。」
張原又吟道：「桃燃錦江堤。」
王思任與侯之翰對視一眼，也是哈哈大笑。
張原一本正經地稟道：「學生絕非故意先餓著，而是因那家奴狀告之事急得忘了吃飯，是以方才多吃了幾碗，不料就成了俗語中人，好慚愧。」
王思任點點頭，正要開口提問，忽然失笑，對侯之翰道：「天音兄是治春秋的名家，還是天音兄問他吧。」
王思任拊掌道：「此言大善，正是力健行遠之策，好，那我就來考考你的春秋經義，左傳讀了沒有？」
侯之翰和王思任一起吟哦品味，侯之翰道：「五行部首倒是有了，這意境差些，還有么？」
侯之翰也點頭附和：「煙鎖池塘柳，桃燃錦江堤，誠然妙對。」
王思任笑道：「憑此一問，就算過了縣試了嗎，天音兄不怕人說你包庇？」
那邊席上的王家女郎以手支頤看這邊張原應考，嘴角含笑，忽聽王思任咳嗽一聲，趕緊坐直身子，目不斜視地吃菜。
王思任道：「後生可畏，我當避他出一頭之地。」這是昔日歐陽修讚賞蘇軾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