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二十八章 學堂樂
張定一吐吐舌頭：「介子哥你膽子好大，敢這麼叫周先生——周先生也不是都白天睡覺的，有時是夜裡打馬吊，白天就要睡大覺，周先生最愛打馬吊。」
張原耳朵靈敏，聽到鄰室鼾聲隱隱，問張定一：「這姓周的白天都睡大覺？」
張原站起身，那李柱以為張原要過去揍他，趕緊跳出座位，哇哇叫著逃跑。
對於熟讀四書五經的張原來說，問這種問題簡直是藐視，想起方才大兄張岱那奇怪的神態，心中一動，答道：「斷然是兩個人。」
張原問：「不是說這裡有三十多個學生嗎，怎麼——哦，明白了，周先生一來，好學生就走了，就剩你們了。」
府學宮后社學位於府河左岸，距張原家不過一里地，原是一處神廟，供奉的神祇是無名之輩，嘉靖時毀淫祠，神廟就改作社學了，從大門進去是一個方形的小院，那社學蒙師已經立在學塾門邊等候新入學的儒童，是個瘦削的中年人，白淨面皮，鬍子稀疏，兩眼無神，張原向他作揖行禮時這蒙師還打了一個哈欠，待接過張原親手呈上的拜師贄禮才臉露笑意，嗯，肉菜都還
張原雖然覺得大兄張岱的神態有些奇怪，卻也想不明白是為什麼？
現在是正辰時，紅日東照，塾舍光線明亮，風從府河吹來，帶著略含土腥味的水氣，天氣不冷不熱，這正是讀書的好時光啊，但看塾舍的這些學生，要麼在交頭接耳說話，要麼在紙上塗塗畫畫，有的還在空地上翻起了斤斗，有的執小彈弓將紙彈到處亂射——
初入社學，八歲以下的先習《三字經》，然後是《百家姓》、再后是《千字文》，周兆夏看這張原十五歲才入社學，恐怕是幼時頑皮搗蛋不肯讀書的，所以才這麼問。
澹臺滅明是孔子七十二弟子之一，複姓澹臺，字子羽，因為容貌醜陋，曾遭孔子的嫌棄，不願教他，澹臺滅明發憤自學，終成大賢，「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就是指澹臺滅明。
新入學的儒童要由父兄陪伴拜見蒙師，張原父親不在家，張原也沒有同胞兄長，只有請族兄張岱來，張岱一見這個打哈欠的蒙師就是一愣，作揖問：「原來是兆夏兄，曾先生已經不在這裏了嗎？」心想：
周兆夏把張原叫到一邊，問：「《三字經》讀過沒有？」
張定一笑嘻嘻道：「我們也不差，每日早出晚歸讀書呢，嘻嘻。」
這算什麼問題啊，張原耐著性子答道：「是兩個人，一個叫堯，一個叫舜。」
張原心道：「我要從小學一年級讀起嗎？」
蒙師周兆夏一拍醒木，然後向諸生介紹張原，張原向諸位同學施二拜禮，同學們還禮，這就完事了，也沒說要拜孔子拜梅花鹿什麼的。
周兆夏領著張原進學堂，學堂高敞，原是做神殿的，現在擺著幾十張桌椅，卻只有十幾個學生稀稀落落坐在那裡，見到張原進來，好奇地看過來，張定一也在其中，起身叫了一聲：「介子哥。」
大明朝開國之初，朱元璋下詔立社學，每五十家就要立一社學，以便良家子弟求學，社學都是官辦，四書五經之類的書籍免費，社學蒙師由當地縣令聘請，俸錢也由縣署支付，學生除第一次拜師需要贄禮之外，一般也不再交費——
張原答道：「四書五經學生都已讀過了，進社學是向老師請
永樂、宣德年間社學最為興盛，人稱「家有弦誦之聲，人有青雲之志」，朱元璋通過科舉之路把天下士子的心給籠絡住了，但嘉靖以後私學興起，有些州縣的社學就逐漸廢弛了，紹興府是文風鼎盛之地，社學辦得較好，僅山陰一縣就有社學近兩百所，府學宮后的這一處社學近年因為有良師指教，儒童中考取童生、補生員的比其他社學多，所以來此求學的儒童竟有四十多人，而一般社學不過一、二十人——
李柱大叫道：「先生，先生，不是我，是新來的張原張戒指要打我，張原還稱呼先生你為姓周的，很無禮是不是？」
張定一道：「來了有半個月了，這先生好，不怎麼管我們，原來的曾先生嚴厲得要命。」
七月二十二日一大早，張原請西張大兄張岱相陪去府學宮后的社學拜師求學，小奚奴武陵提著個大籃子，籃子里有新鮮的蔬菜四色、米糕一磚、酒一壺、肉兩斤，這是拜師的贄見禮。
一聲大喝，蒙師周兆夏怒氣沖衝出來了，被攪了睡癮的人是易怒的，周兆夏一把揪住自投羅網的李柱，拖到書案邊，
張定一挪過來與張原鄰座，低笑道：「先生睡覺去了，別吵醒他就行。」
新來的蒙師周兆夏自然不會不認得神童張岱，二人都是本縣生員，周兆夏是二十年的老生員了，呵呵笑道：「宗子賢弟，少會，少會，那曾先生老母病故，回家奔喪去了，這裏的儒童暫由愚兄教導。」
張原道：「大兄明日幾時動身，我為大兄送行？」
張岱看了看族弟張原，笑了笑，說道：「介子，那你就在兆夏兄這裏學兩天吧，我不能多待了，明日便要去武林。」
周兆夏道：「宗子賢弟是去應鄉試吧，預祝高中，愚兄現在功名心是淡了，只以啟蒙後學為業。」
邊上一個儒童便問張定一：「你叫他什麼，戒指？他家開戒指首飾鋪的嗎？」
張原翻了個白眼，問：「這先生什麼時候來的？」
周兆夏並沒有哈哈大笑起來，似乎張原答錯在他意料之中，嗯，這個問題太有難度了，不能怪張原，說道：「不要好高騖遠，老老實實從《三字經》讀起，制藝是那麼好學的嗎，讀上五年書再學制藝——這是你的書，保管好，回你的座位上去，就是
張原捧著那冊薄薄的插圖本《三字經》入座，就聽蒙師周兆夏打了一個哈欠道：「好生念書，不認識的字互相問，等下本師會來抽查的，記住，要默讀。」撣撣袍袖，踱進鄰室再不見出來。
周兆夏「哦」的一聲，意似不信，道：「那我考考你，堯舜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
「撲」的一聲，一團紙彈射在張原後腦勺上，張原回過頭去，幾個十來歲的儒童端端正正坐著，不知是哪個射的他。
周兆夏又問：「那澹臺滅明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
「吵什麼！」
張原知道馬吊就是麻將的前身，這種馬吊先生不是誤人子弟嗎！
「安靜，安靜——」
又有儒童低笑道：「這麼大個子了才來讀書，有十六歲了吧，嘻嘻，站在那裡的樣子好傻。」
張岱擺擺手：「不用了，你好好在社學讀書，別學燕客的樣。」說完，一邊搖頭一邊笑，走了。
張原也覺得自己有點傻，這裏的儒童最小的才七、八歲，大多數是十二、三歲，倒是有一個年齡看上去比他還大的，卻是木愣愣的——
張定一指著其中一個道：「介子哥，是他，李柱，李柱射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