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二十九章 訓師
來的正是山陰縣令侯之翰，今日是休沐日，不坐堂，想起這邊社學的蒙師曾友元奔喪歸鄉了，新聘的生員周兆夏不知教得如何，便來看看，剛走到門廊上就聽到有人在學堂中辯難立身之道，便駐足傾聽，聽出一人正是塾師周兆夏，另一少年人的聲音很耳熟，起先沒辨出是誰，後來才想起是張原的聲音——
「先王之道是什麼道？」
忽聽有人在學堂門外「呵呵」笑起來，張原立即聽出來人是誰，他現在聽過一遍的聲音就不會忘。
周兆夏慢慢扭過頭，盯著張原，問：「你當真說了？」
「夫子之道是什麼道？」
周兆夏道：「好，我也沒有你這樣的學生。」走到鄰室將張原送來的裝有菜肉米糕的籃子往張原腳邊一丟，「砰」、「啪」兩聲，籃子落地，酒壺破碎，高敞的學堂里酒香四溢。
周兆夏算是明白今天遇到無賴學生了，連聲道：「好好，我賠你。」在袖底摸索著摸出一小塊碎銀，擱在書案上，說道：「我會向縣尊狀告你欺師滅禮的行徑，以後任何社學你都休想去讀了。」
侯之翰冷哼一聲：「周兆夏，本縣今日若不來視察，這社學就會被你給廢了，這
「就是，就是禮義廉恥。」
周兆夏一見此人，頓時滿臉臊得通紅，結結巴巴施禮道：「侍生見過縣尊大人。」
周兆夏頭巾都還沒戴呢，心知睡覺之事瞞不過去，低頭道：「侍生昨夜讀書至深夜，方才偶感睏倦，就想小睡片刻——」
「周兆夏！」張原伸手抓起長板凳，舉過頭頂，喝道：「你敢打我試試看。」
侯之翰向張原點點頭，誇獎道：「張原，你方才說的《孝經》立身之道說得極好，立身行道正該如此，本縣要獎賞你，就免你三年的賦役錢糧吧。」
周兆夏一驚，張原這小子能問出這問題看來不像是連《三字經》都不會讀的人，答道：「這有何難，這道當然是夫子之道。」
侯之翰不禁笑了起來，前日在縣署夜宴，張原風度溫文爾雅言語又詼諧風趣，沒想到今日卻是這般咄咄逼人，周兆夏也太不成體統，竟然在授學時自顧睡覺！
「好了好了，別說這麼多。」侯之翰臉現厭惡之色，打斷道：「這竹籃是誰打翻的，酒壺呢，怎麼回事？」
周兆夏用袖子拭了一把汗，無力地辯道：「縣尊大人，請聽侍生辯解——」
和這種人理論一點意思都沒有，張原道：「把贄禮還我，你不是我老師。」
周兆夏白淨面皮臉漲成豬肝色，冷笑道：「我怎麼沒教你了，不是讓你讀《三字經》嗎，你牛高馬大的還在念『人之初』你好有臉嗎，我都不好意思教你，所以讓你有不明白地方問同學，難道要本師手把手教你識字！」
張原道：「聽好了——《孝經》雲『立身行道，揚名於後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這立身行道，行的是什麼道？」
「天氣炎熱？」侯之翰冷笑道：「這都什麼時候了，都快八月了，我看不是天氣炎熱的緣故，而是你荒廢教學，以至於好學的儒童都不來了，只餘一些頑童和愚魯的，正喜你睡覺不管他們。」
侯之翰不想聽他辯解，看著地下的酒壺碎片和竹籃，籃里的菜肉都翻出來了，問：「這又是怎麼回事？」
周兆夏沒想到張原會這麼回答，他以為張原會否認或者狡辯，所以一時沒反
獎勵了張原，侯之翰冷眼看著額頭冒汗的周兆夏，又看看學堂里稀稀落落的儒童，皺眉問：「怎麼才這麼幾個學生，人都到哪裡去了？」
張原站在那裡，答道：「當真。」
周兆夏訕訕道：「稟縣尊，因天氣炎熱，有些儒童告假在家讀書。」
看樣子這人真敢砸，周兆夏就沒敢衝過來，離張原七、八步遠，用戒尺遙點著張原的腦袋道：「好，好極，破天荒，有這樣的學生真是破天荒，你這目無師長的敗類，在家定是逆子，在朝定是亂臣。」
周兆夏冷笑道：「連澹臺滅明是幾個人都不知道，還敢考我！」轉念道：「好，你問，凡四書五經，儘管問。」能考上秀才，這些書總是爛熟的。
倒不是斤斤計較，而是這樣的無良蒙師必須懲治。
周兆夏不信新來的儒童張原敢稱呼他為「姓周的」，揪著李柱的耳朵皮，喝道：「還敢胡說，把手伸出來，十戒尺。」反手摸到書案上的竹制戒尺，就要揍李柱。
周兆夏宛若溺水撈
張原踢了踢滾到腳邊的籃子，說道：「你摔破了我的酒壺和籃子，菜也摔爛了，你得賠償，我一早置辦這些贄禮費了兩錢銀子，今日不賠我兩錢銀子我決不與你甘休。」
周兆夏懵了，學堂里的十幾個儒童也全傻了，見過調皮搗蛋的學生，沒見過像張原這樣囂張的，直呼蒙師的名字，還敢舉著板凳和蒙師對打！
周兆夏臉若死灰。
只有秀才生員才能免賦稅免徭役，侯之翰這等於是給張原秀才的特權了，在侯之翰看來，以張原之才，補生員是早晚的事，他這是先示恩在前。
「是先王之道。」
靴聲橐橐，這人走進學堂，身後還有兩個隨從。
侯之翰笑了，問周兆夏：「你方才是不是晝寢？」
侯之翰看看一邊澹然而立的張原，氣質沉靜優雅，聽周兆夏當面控告也不著急，這像是掄板凳動粗的人嗎？
張原笑道：「你也知廉恥嗎？我告訴你，《孝經》所云立身行道乃是大學之道，大學明德親民，止於至善，無論什麼道，先從立身起，大丈夫所謂身，必聯屬國家天下而後成者，如言孝，則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生員也是分等級的，第一等是廩生，不但免徭役，每月還有錢糧領，第二等是增廣生員，沒有錢糧領。
張原忽然笑了起來，心想自己和這麼個庸人斗什麼氣，咱是斯文人，怎麼能掄板凳鬥毆呢，放下板凳，坐下說道：「別把師啊師的掛在嘴邊，你當不了我老師，這樣吧，我出一道經史問難，你若能辯得過我，我隨你到侯縣令那裡任打任罰，你若辯不過我，還是趕緊別在這裏誤人子弟了。」
張原一臉鄙夷道：「我是什麼樣的人不用你評價，也輪不到你來評價，你不是我老師，把贄禮給我還回來，你這等人配為人師表嗎，夜裡打馬吊，白日無精打采，在學堂睡大覺，你這不是誤人子弟是什麼！你敢打我，你近前試試，我保證一板凳下去讓你腦袋開花。」
張原躬身道：「學生拜見縣尊大人。」
周兆夏不知怎麼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