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騷》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三十八章 蓬門美玉

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三十八章 蓬門美玉

那婦人見這四個漢子凶神惡煞的樣子,不敢多說話:「賤婦不知,幾位老爺問別人吧。」
「少爺,這些墮民還快活得很哪,吹拉彈唱的,我聽說可餐班的那個彈三弦的瞽師也是這三埭街的人。」
裡屋的男子道:「張家少爺啊,抱歉抱歉,小人近來身體染病,不能聽差,少爺另找人吧,抱歉——」劇烈咳嗽起來。
這家裡顯然沒有來過像張原這樣的貴客,少女真真有點不知怎麼應客,手別在身後、臉漲得通紅、眼睛不敢看張原,還是張原提醒她:「葯是不是煎好了?」她才大夢初醒似的「啊」了一聲,扭身去把泥壺裡的葯斟在一個瓷碗里,端在手裡道:「張家少爺,那我先給爹爹喂葯了。」
張原見穆敬岩兩腿打抖的樣子,從這裏走到霧露橋魯雲谷那裡去顯然不可能,便道:「真真姑娘,你找一個鄉鄰,我這裡有個僕人,兩個人用外面的竹轎抬你爹爹去看病。」
一個穿著黑色比甲的婦人立在屋檐下抬頭看著天,似乎是想出門,張原近前作了揖,問道:「請問一下,常在大善寺前賣橘的那位小姑娘是住在這邊嗎,那姑娘頭髮有些發黃,年齡不大,個子與我差不多。」
張原心知這墮民家庭貧困,付不起醫生的診金,只有自己胡亂吃些草藥,扛過去就過去了,扛不過去就死了,心道:「我張原不是救世主,可既然見到了,那就幫一把,真真的父親會武藝,從軍可比當轎夫強,怎麼能讓他病死在這破屋下。」便道:「這葯別吃了,你爹爹還走得動路嗎,跟我去找醫生看病。」
「什麼真真假假。」那漢子瞪眼道:「我問的是賣橘子的小賤人,你不知道嗎?」
……
婦人道:「這個賤婦就不知道了,不過真真的爹爹似乎會武藝,這裏的人都管他叫黃須力士。」
真真看著手中碗里升騰的葯氣,說道:「爹爹突然發病的,發高熱,全身發黃,還發昏——」有一滴眼淚落在葯碗里,趕緊拭淚。
那婦人看著張原三人走遠,這才撐了一把破傘往巷口走去,還沒到巷口,迎面四個漢子大步過來了,戴著寬竹笠,腳下是草鞋,一人劈面喝問:「兀那賤婦,前些天在大善寺賣橘子的那個小賤人是不是住在這街上?」
走這樣的路,一趟兩趟或許還覺得挺有趣,可居住在這裏的墮民每日進進出出,顯然不會覺得有趣,但他們也習慣了,沒什麼抱怨的,日子艱難也要挨蹭著過下去。
左鄰右舍已經有人探頭在看,老站在門前也不像話,張原道:「好。」跟著真真進屋,這房子低矮狹小,只有裡外兩間,外間就是燒飯的灶台,還有一張方木桌、幾條矮凳,雖然寒酸簡陋,但都收拾得乾乾淨淨,不會顯得骯髒齷齪,只是屋裡有一種草藥的味道,還有病人的味道,張原對這些比較敏感,嗯,灶台上一個小泥壺正「咕嘟咕嘟」在煎藥,這戶人家只有這父女二人嗎,這年幼女孩子既要外出賣橘子,又要照顧生病的爹爹,可知這日子艱難——
張原知道這是墮民中的樂戶在練曲,這應該就是紹興戲越劇的前身吧,越劇就是紹興墮民發展起來的。
那漢子「哼」了一聲,與三個同伴大步走過,踩踏起的污水濺濕了婦人的比甲,婦人心道:「這夥人就是找真真的吧,真真犯什麼事了?不過先前那個斯文多禮的少爺應該不是來找真真麻煩的——」
張原依那婦人指點,找到一家門前豎著一架竹轎的人家,窄窄的木門緊閉著,張原收起傘,過去敲門,只敲了兩聲就聽到屋裡有人問:「誰人?」
真真抬眼驚喜地看著張原,問:「少爺會治病嗎?」
大漢強撐著見禮道:「張家少爺,小人穆敬岩,少爺恩德,小人父女感激不盡。」
這正是那個墮民少女的聲音,張原先前的擔心放下了,喇唬們應該還沒來滋擾,應道:「是我,張介子。」
張原道:「那個真真會武藝嗎?」
張原不答,指了指她手中的葯碗。
張原微笑道:「我姓張,張原,張介子,就住在府學宮那邊。」
墮民們很勤勞,這下雨天在家裡也不閑著,張原一路慢慢走進去,聽到彈棉花的「嘣嘣」聲,看到父子二人坐在門邊扎那燒給死者用的紙房子、嗅到熬飴糖的焦甜香味,忽然聽到胡琴悠揚而又凄切的聲音,板鼓的聲音也點進來了,還有嗩吶、三弦——
穆真真道:「我可以背我爹爹去。」
那墮民少女當然不知道張介子是誰,只是聽聲音有些耳熟,「吱呀」一聲開了門,看到立在矮檐下的張原,她那雙黑里透著藍的眸子霎時瞪大,很吃驚的樣子,趕緊低頭福了福,問:「這位少爺,有什麼事嗎,那日真是多謝了。」抬起頭來時,謙卑的神態中隱含戒備和倔強,她不清楚張原找到這裏做什麼,這幾天她都在提防著喇唬,雖知張原與那些喇唬不是一路人,但還是感到緊張。
這墮民婦人趕緊退讓在一邊,問道:「是真真嗎?」
這少爺模樣的人竟向她作揖,這讓那婦人有些驚惶失措,沒聽明白張原說什麼,張原就又重複了一遍,婦人方道:「不知少爺問的是不是真真,真真前些天是在大善寺賣橘子?」
蓬門陋戶,潮濕陰暗,這墮民少女真真與其他墮民女子一般穿著藍黑兩色的裙裳,但雪白的臉、明亮的眸子就好似污泥地中生出的白蓮,這才是真正的蓬蓽生輝。
張原撐著油紙傘在前,小心翼翼找著落腳處,三埭街沒有排水的陰溝,一遇下雨天,街面就積水,鋪街的溪石高低不平,張原就找那些露在積水上面的街石落腳,街石長年累月被踐踏得光溜溜的,這就要小心打滑——
名叫真真的墮民少女不知道怎麼回答,只好道:「少爺,我爹爹問你是誰?」
真真答道:「這是一個街鄰幫忙采來的草藥,倒是有點用,可黃熱就是退不盡。」
墮民少女真真雪白的臉頰微微有些漲紅,有點害羞,有點卑怯。
小奚奴武陵覺得這裏很熱鬧。
張原豎起傘尖朝下滴水,說道:「沒什麼事,就是來看看,那幾個喇唬沒來滋擾吧?」
穆敬岩那日聽女兒回來說起過大善寺後山有個少爺幫助她的事,這時見張原還只是個少年人,略略放心,就怕是覬覦他女兒美色的,他女兒還小,今年才十四歲。
張原還沒答話,就聽得裡屋有個男子問道:「真真,是誰人?」
墮民少女真真見張原眉頭微皺的樣子,料想張原不是來找她爹爹的,輕聲道:「我爹爹是轎夫,病了好幾天了,不能出工——張家少爺,你有什麼吩咐呢?」
張原心道:「黃須?那肯定就是了,那墮民少女被喇唬欺負只敢逃跑不敢還手,可見平時也很少展露身手,嗯,真真,這名不錯,夢裡真真語真幻——」
墮民少女真真又驚又喜,朝裡屋叫了一聲:「爹爹——」又放下藥碗,跳進裡屋,不一會兒扶出一個身形魁梧的大漢來,這大漢三十多歲,面如淡金,頜下一綹短須,須色金黃,果然是黃須力士,只是兩眼凹陷,氣色頹敗,病得實在不輕。
正這時,聽到門外有個粗嗓門叫道:「穆真真,穆真真那個小賤人,給老子出來!」
問明了真真家的位置,張原謝了那婦人,與武陵、能柱繼續往墮民巷深處走去。
張原道:「令尊得了什麼病?」心想你爹爹人稱黃須力士,應該是身強力壯的啊,什麼病把他打倒了?
墮民少女真真道:「沒來,還真是怕他們來,爹爹又病著——張家少爺,你,要進來坐一坐嗎?」
張原懂得一些病理常識,說道:「這應該是急性黃疸,請的哪裡的醫生開的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