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騷》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四十三章 八股第一篇

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四十三章 八股第一篇

張原唐宋名家的古文讀過不少,《古文觀止》也曾熟讀,八股文卻沒讀過,只知八股文是要代聖賢立言,就是模仿聖賢的語氣來闡述對經義的理解和發揮,把自己代入孔夫子,從孔夫子的思維角度去考慮事情,這也需要一定的想象力,而八股文的基本格式是破題、承題、起講、正文,正文必須用兩兩相對的四組有邏輯關係的句子——
書室總共六張桌子,五張有人了,剩下那張桌子一直沒看到人來,張原心道:「沒人最好,歸我了,我先看看祁虎子是怎麼寫這篇截搭題四書義的?」見祁彪佳執著毛筆腦袋微搖,已經在紙上寫了好幾行,便走到他身邊去看,還沒等他看清楚上面的字,祁彪佳就扭頭說:「介子兄,你別站在我身邊,被人盯著看我寫不出來,等我寫好了,再借紙筆給你。」
張原也就不多問,不懂可以多看,他要先看看祁彪佳怎麼寫這四書義作文,暴虎馮河與富貴可求都出自《論語·述而第七》,是兩段毫不相干的話——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唯我與爾有是夫!」子路曰:「子行三軍則誰與?」子曰:「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這是暴虎馮河的出處,而富貴可求的原文是——子曰:「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
張原道:「學生以前沒學過制義,這題只是隨意發揮,並不合八股規矩,請先生指正。」說著,將兩張竹紙呈上。
書室里陸續又來了三個士子,年齡最大的那個都快四十歲了,比老師劉宗周還大,劉宗周萬曆二十九年二十四歲中進士,今年應該是三十五歲,這三個士子看了壁上那截搭題,各自忙忙碌碌開始作文,也沒人搭理張原。
張原走近前去,黃默雷指了指書桌上那張寫滿小楷的竹紙說道:「這題我已作好,張兄可以參看一下,就是不要照抄,不然啟東先生會趕你走的。」
祁彪佳走過去看壁間那張紙,念道:「暴虎馮河,富貴可求。」看了張原一眼,到左邊一張杉木書桌邊坐下,他的僕人將書籃放在書桌上,就先回去了。
張原端端正正坐下,鋪開一張福建產的竹紙,在硯台一角篦了篦筆尖,開始寫了起來,字寫得不算好,卻也勉強能看了,寫滿兩百字還意猶未盡,又取了一張紙寫了小半張,這生平第一篇截搭題算是作好了,擱下筆一抬頭,就見幾步外一個中年儒士站在那看著他——
張原不知道是誰對劉宗周提起過他,見劉宗周神態溫和,看來是對他印象不錯,精神一振,恭恭敬敬答道:「回先生的話,學生才讀畢春秋三傳,領會不深,今日前來就是想拜在先生門下求學。」
所謂截搭題,就是把經書語句截斷牽搭湊成一個作文題,這是以限制思維的方式來辨察考生才智之高下,用條條框框來訓練考生循規蹈矩的行政素養,所以說八股文雖然說弊端不少,但絕對是高智商者的專利,寫好八股文比寫好律詩還難,戴著鐐銬舞蹈而能應節合拍並姿勢優美,這豈不是本事?只是童生試甚至鄉試很多考官都只看第一場七篇八股文,有的甚至只看第一篇首藝就決定錄取與否,這就有了很大偶然性,有那事先恰好練過這題八股的,就僥倖中式了,但絕大多數中式者都是智力高超之輩,八股文是高智商遊戲,這些聰明才智之士往往將大半生精力用於琢磨怎麼寫好八股文,別的一概不聞不問,再怎麼聰明也會被訓練得循規蹈矩腦筋僵化,也許這正是朱元璋創八股取士的初衷,他就是要讓天下讀書人把聰明才智用在這上面,磨去他們的稜角,如此,朱氏王朝統治就固若金湯了。
張原作揖道:「在下張原張介子,是來向啟東先生求學的。」
看那祁虎子,取個小瓷瓶,倒了幾大滴水在硯台上,開始不緊不慢地磨墨,這年僅十一歲的神童眉頭微蹙,顯然是開始緊張思索了。
黃默雷道聲:「張兄請。」就離開座位,出了書室。
張原本打算參考一下別人是怎麼寫的,一聽黃默雷這話,卻暫時不想看了,能寫成什麼樣就什麼樣吧,反正我的確是沒有學過八股,我只按經義去聯想去發揮,微笑道:「多謝黃兄,黃兄既已寫好,就借我筆墨一用。」
茅屋五間,張原跟著祁彪佳進到左起第二間,這茅屋雖然簡陋,但打掃得乾乾淨淨,臨山的兩扇長窗採光甚好,屋內也寬敞,擺放著六張杉木書桌,這木桌只刷一遍桐油,桌腿還有樹皮未刨凈,靠左窗的那張書桌已有一個青年士子在伏案書寫,祁彪佳朝那士子施了一禮,叫聲:「黃兄早。」
劉宗周接過眼睛一掃,眉頭就是一皺,字寫得不佳,看著心裏不舒服,且看看寫的是什麼吧——
張原也過去看那八個墨字,行楷端莊老媚,極有功力,應該就是劉宗周所書,張原心想:「這『暴虎馮河,富貴可求』就是今天的作文題嗎?」
小神童還很有講究,張原笑笑,踱開去,祁虎子都不讓他看,別人更不好去看了,正感覺有點無聊,忽聽窗下那個九江生員黃默雷輕聲道:「張兄——」
這儒士三十多歲,方臉,清瘦,眉骨和顴骨聳起,鼻樑也高,整個臉部線條剛直峻刻,很嚴肅的樣子,也不知是何時就站在那裡了,張原作文太認真,沒注意,這時一見,料想就是劉宗周,趕緊起身道:「學生張原拜見啟東先生。」
劉宗周點點頭,說道:「這題四書義你也作了嗎,拿來我看看。」
張原見這個九江來的黃默雷戴方巾穿襕衫,顯然也是生員,劉宗周在這裏收的學生除了神童祁彪佳之外都有生員以上的功名,張原心道:「希望我能成為第二個例外。」
這中年儒士就是劉宗周,微微一笑,說道:「我聽友人說起過你,你以《春秋》為本經?」
那黃姓士子擱下筆,起身還禮,又向張原拱了拱手,問祁虎子:「這位是——」
黃姓士子道:「在下江州府彭澤縣黃霆黃默雷。」自報姓名后便無二話,指了指壁間粘貼的一張福建竹紙,就坐下執毛筆邊想邊寫。
「徒手搏虎,徒身涉河,此皆粗勇無謀,夫子特設為譬喻,非謂子路實有此。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臨事能懼,好謀始定。用舍不在我,我可以不問。行軍不能必勝而無敗,勝敗亦不盡在我,然我不可以不問。懼而好謀,是亦盡其在我而已。子路勇於行,謂行三軍,己所勝任,不知行三軍尤當慎,非曰用之則行而已。夫子非不許其能行三軍,然懼而好謀,子路或有所不逮,故復深一步教之。而死生有命,富貴在天,此言不可求而必得。若屬可求,斯即是道,故雖賤職,亦不辭。若不可求,此則非道,故還從吾好。吾之所好當惟道。故言暴虎馮河乃是言道,兼亦有命。富貴可求重言命,兼亦有道。知道必兼知命,知命即以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