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四十四章 我意獨憐才
劉宗周問：「有私慾否？」
這篇兩百多字的截搭題作文劉宗周看了兩遍，抬眼看著張原道：「你隨我來。」轉身便行。
劉宗周道：「立功自有人立去，我今見你適合立言。」
張原作最後的努力：「先生，左傳所云不朽三事業，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再次立言，學生就是想立功，這立功怎麼就不如立言呢？」
劉宗周點頭嘉許，問：「春秋三傳你已讀過幾遍？」
張原沒辦法了，道不同不相為謀，深施一禮道：「學生不是做學問的人，拜別先生。」退後兩步，轉身要走。
張原小心翼翼道：「學生不明白先生的意思，先生當年赴童生試似乎也還沒到二十歲吧。」
張原道：「左傳讀過兩遍，公、榖二傳只聽過一遍，學生數月前患眼疾，不能看書，只能聽。」
祁、黃二人不明白啟東先生在惋惜什麼？
劉宗周起先那一皺眉落在了張原眼裡，心裏不免有些慚愧，這字是寫得差了點，以後還得繼續練，但很快，他發現劉宗周眉頭舒展開來，眉峰不時一挑，似有讚賞之意。
祁彪佳和黃霆二人以為張原作文不佳，被先生所黜，但後來看到啟東先
劉宗周舒緩語氣道：「說良知則易流於禪，倉促間也難與你辨清，你人才難得，我深惜之，雅不願你急功近利為俗欲迷惑，我可以收你為弟子，但你要答應我，二十歲前你不得參加科舉。」
穆真真埋怨自己疏忽沒注意到張家少爺放學，心道：「那我午後再來吧，午後張家少爺也要來這裏讀書的。」
張原知道這位劉啟東先生是出了名的嚴厲，說套話空話只會被他看不起，當下直指本心道：「拜先生為師，只為學制藝。」
劉宗周沒想到張原這麼決絕，站起身道：「你小小年紀，功利心怎麼如此之重！」他想挽留，他認為張原人才難得，是讀書種子。
劉宗周微笑起來：「你這後生倒了解得清楚，要以我之矛攻我之盾嗎，我實告訴你，我現在亦後悔當年學八股太早，所以我中進士后猶遠赴德清拜在敬庵先生門下悉心求教，這才初涉儒學門徑，而你——」
張原道：「讀書明理，追慕先賢，雖不能至，心嚮往之。」
張原趕緊道：「學生說了只是淺見，請先生
張原跟在劉宗周身後，進到右起第二間茅屋，有個老僕在收拾屋子，見劉宗周進來，那老僕便退出去了。
張原略一思索，答道：「左氏偏於事，文采斐然；公羊、榖梁偏於義，屬辭謹嚴。」
張原道：「人非聖賢，孰能無欲，依學生淺見，即聖賢亦是有欲，夫子奔走列國，推行禮樂王道，豈不是欲？孟子的魚與熊掌之譬喻，亦是說欲，在於取捨而已。」
劉宗周突然這麼大聲，張原都被他嚇了一跳，恍然記起這位啟東先生是反佛健將，一生都在闢佛，他雖然也繼承王陽明之學，但對王學的雜于禪卻很不滿，對程、朱集儒釋道之大成的理學也多有異議，他希望重歸孔孟的純正儒學，劉宗周認為剔除了禪宗思想的王陽明心學就是純正的儒學——
劉宗周伸指虛點了一下張原：「你的天賦資質在我之上，我十五歲時對四書、《春秋》遠沒有你讀得通透，而你僅憑自學領悟就能達到這一步，我不及也，所以說你小小年紀就學制藝實在是可惜，依我本意，你二十歲參加科舉還是早了，最好是終生不參加科舉，你家境
「你既已通讀春秋三傳，那我問你，三傳同釋春秋，有何不同？不要長篇大論，簡而言之。」
劉宗周嘆道：「只聽一遍，就能深解書中味，這樣的天賦實為罕有——」語氣一變，嚴肅道：「張原，那我問你，你讀書識字是為的什麼？」
張原答道：「傳言難免誇大，學生要靜下心來聽書才能勉強記得一些。」
劉宗周道：「張宗子心思太雜，是紈絝天才，祁虎子誠然聰慧，但還是不如你，從你那篇四書義中我能看出你的好學深思且能貫通，甚合我意，但作為八股文卻是不合格的，所以你不適合學八股，應以求學立言為志。」
劉宗周大喝一聲，頜下短須拂動：「你所言之欲乃是佛家之欲，佛家若要人無欲，則是寂靜涅槃，無死無生，這豈是先聖達儒所說的人慾！」
張原老老實實道：「不能。」
然而等到過了正午時，穆真真見寺後學館那十來個學生都走了，也沒看到張原主僕出來，她繞到寺后一看，學生已經沒有了，只有那位劉先生和一個老僕在。
劉宗周問：「如此說你耳聞
張原謙虛道：「先生過譽了，學生天賦既不如我族兄張宗子，更不如就在隔壁的祁虎子。」
張原無話可說，明年的科考他是一定要參加的，回身又向劉宗周深深一揖，退出茅屋，走到先前那間書室，向祁虎子和黃默雷打了個招呼，找到武陵，便離了大善寺回家去。
劉宗周上身前傾，目光殷切地望著張原，他對張原的期望很高，以張原的穎悟，加上他的悉心教導，張原成為一代大儒也絕非不可能。
劉宗周道：「那你就專心向學，不要考慮功名之事，或者考個生員功名，免得賦役騷擾，如何？」
張原卻是哭笑不得，真不知道該怎麼對劉宗周說，說農民要造反了，劉宗周肯定會說瘡癬之疾何足為慮，說大明朝要滅亡了，會亡在努爾哈赤兒子皇太極的手裡，劉宗周會問努爾哈赤是誰，然後大罵張原一通——
劉宗周一針見血道：「我中進士迄今已十余載，猶未出仕為官，你能嗎？」
張原帶著武陵從寺前廣場走過時，沒有看到穆真真，那墮民少女也沒想到張原這麼快就走了，以為要學到午時三刻呢，所以她午時初才注意並等著，她的背
張原愕然，他來求師就是學制藝備戰明年的童生試，劉宗周卻要他二十歲前不得參加科舉，這算怎麼回事啊！
張原心道：「糟糕，就盯上我了，我真不適合做學問啊。」說道：「先生，你也不要限制我哪一年才能參加科舉，我可以一邊科舉一邊追隨先生做學問，先生自己不也是這樣嗎，有進士功名，照樣求學不輟。」
劉宗周在一張高靠背竹椅上坐下，面前有凳子，他沒叫張原坐，張原自然也不能坐，恭恭敬敬侍立，等候劉宗周發話，劉宗周似乎在考慮說辭，半晌沒開口，就在張原以為時間凝固了的時候，劉宗周開口了：
這墮民少女懷著期待相見的喜悅，輕快地翻過寺后雙珠山，回三埭街去了。
「錯！」
張原鎮定自若地答道：「治國平天下。」
劉宗周肅然道：「說出你內心真實的想法，拜我為師，所為何來？」
劉宗周似乎憋了一口氣，這時一下子吐出來，有點失望的樣子，說道：「原來如此，可惜可惜——學制藝當然是要科舉做官了，我再問你，你做官為了是什麼？」目光炯炯，直刺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