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騷》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九十二章 大宗師到

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九十二章 大宗師到

東廡下空空蕩蕩,一個生員都沒剩下,原來眾叛親離,就是這個樣子的嗎?
商澹然羞道:「為什麼問我啊,隨便你們好了。」
姚復也算意志強悍了,遭受如此重大打擊也只喪氣了片刻,又重整旗鼓不氣餒了,哈哈大笑道:「一群趨炎附勢的小人——」朝西廡諸生一指,「你們個個落井下石,就以為我姚某人就要倒霉了,大明朝開國兩百多年,誰曾見過打賭把生員功名賭掉的,大明律哪一條規定了?」
西廡諸生一聽姚復罵他們是小人,無不大怒,紛紛痛罵姚復,秀才罵人,之乎者也,文縐縐熱鬧有趣,張萼喉嚨發癢,在大父身邊不敢開罵,悄悄溜到西廡下、廁身諸生間,開口大罵,眉飛色舞——
商澹然不理她們,其實她自己也想看到張原出來。
商周德點點頭,還想問穆真真關於張原的一些事,忽見一個戴平頂巾、系白搭膊的差役,騎著一匹棕色騸馬,一路喊著:「讓開,讓開,急報,急報——」馬蹄踏過光相橋,向儒學宮奔去。
堂外諸生喝彩聲如雷,歡呼聲迅速蔓延到儀門外、儒學大門外,很多有心的、無心的、激於義憤的、純粹看熱鬧的,都歡呼起來,紛紛議論道:
商周德笑道:「那你們兩個問你們母親去,叔父不做主。」
對岸的正是墮民少女穆真真,她穿著黑舊的褙子和磨得起毛的青布裙,上個月張原為她在成衣鋪縫製的兩套裙裳早已送到她手上,可是她捨不得穿,覺得穿那麼簇新的裙裳若不慎讓背簍磨破了那就太可惜了,逢年過節再穿——
商景徽忙道:「那叔父上車歇著呀,小徽腿一點都不酸。」說著屈腿踴躍一下,表示她腿不酸,又問商景蘭:「姐姐腿酸嗎?」
光相橋畔的商澹然聽到歡呼聲,心知大局已定,便道:「兩位嫂嫂,我們回去吧。」
穆真真應道:「是。」
姚復一看,急了,剩下的這十九人正是他厚禮打點過的,怎麼也往西頭走啊,這三人一走過去,支持張原的不就超過三十五人了嗎!
但若一點表示都沒有又說不過去,徐時進開口道:「啟東先生說東首諸生有誰認為這篇制藝不佳的就站到西首,愚以為,不如改換一下,東首諸生有誰認為此篇制藝絕佳、當得絕大多數諸生首肯的請站到西首——這樣如何,啟東先生?」
「肯定要剝,姚黑心方巾襕衫進去,赤頭青衣出來,哇哈哈,大快人心啊!」
小景徽「哈」的一聲笑眯了眼,「姑姑真的是隨便我們嗎,那我們還要在這裏等。」
十四歲的墮民少女穆真真飽嘗人世辛酸,心思極細,商周德的微一皺眉已落在她眼裡,趕忙道:「小姐叫婢子真真吧,婢子就是張少爺家的奴婢,就是學署里寫八股文的那個張少爺——」
徐時進知道姚復是想耍賴矇混,但在場諸生會放過姚復?他徐時進是不想再趟這渾水了,起身作色道:「山陰儒學,成何體統!」向王思任、張汝霖一拱手:「兩位先生少坐,在下先回府衙了。」
王思任暗道:「看來姚復送的禮金不菲啊,徐時進竟然這般偏袒他,徐時進老奸巨猾,這是深諳權謀之道才能想得出的計策,這樣一改換,貌似差別不大,其實天差地別,全在於人心微妙的把握,不過這隻在雙方勢均力敵時才有用,現在,嘿嘿,白費心機。」
「……」
這樣一來,張原已經獲勝。
商周德看著穆真真從背簍里取出方柿遞給景徽、景蘭,便有婢子代為接過,仔細剝皮讓兩位小姐吃,商周德問穆真真:「你是認張原家為主家吧?」
小孩子眼尖,這時小景徽突然看到一個有點眼熟的身影,趕忙走到婢女芳華身邊,扯了扯芳華裙腰,小手朝橋那邊指著:「芳華你看,你看,上回給橘子我吃的——」
商景蘭道:「我也不會。」商景蘭對那個張公子哥哥沒有妹妹小徽興趣那麼大,她是因為難得出門一次,總想多玩一會兒,看看熱鬧也好。
劉宗周對東列諸生道:「諸位讀聖賢書、明倫知禮,今日又是在這學署明倫堂上,但憑天理良知來決斷,莫受其他影響,認為張原此篇制藝當得諸位絕大多數首肯的,請站到西首。」說罷,目光炯炯,注視諸生。
府尊大人明顯是有責怪之意啊,那孫教諭極為惶恐,正這時,忽見一差役大步奔來跪稟道:「府尊大人,督學大宗師已到府衙,聽說大人在山陰儒學,便徑向這邊來了。」
連甥婿楊尚源都棄他而去,這一刻姚復真感到悲哀了,他萬萬也沒有想到會落到今天這一地步,他不去自省,他只恨別人,這些天他三天兩頭請客送禮,立在堂廡西首的那五十二人當中的大部分生員他都登門拜訪過,或多或少都送過禮,其中十九人更是他曲意結交的,以為此番八股賭局必勝,不料卻走得一個不剩,竟沒一個留下支持他,連楊尚源這畜生也走開了,難道這些人真以為他輸了賭局就會拱手把方巾儒服還給省督學?笑話,休想!
但目下這種情勢,姚復已是必敗之局,若張原只是尋常人家子弟,那他徐時進軟硬兼施壓制一下張原無妨,可張汝霖和王思任都坐在邊上,而且主持此次所謂八股盛會的劉宗周對這個少年張原也是青眼有加,更要緊的是,明倫堂內外的儒生、儒學大門外的民眾已經完全倒向了張原一邊,姚復人品敗壞,遭人唾棄了,現在他若力挺姚復,那簡直是犯眾怒,他徐時進豈會如此愚蠢!
這三位一看,哇,還攔路啊,堂上眾官都看著吶,三人左右一分,繞過姚復,逃也似的到了西列,生怕姚復扯住他們不放。
小景徽朝她背簍一望,問:「我口渴了,這位姐姐簍子里還有橘子嗎,上回姐姐沒收我的錢。」
商景徽驚道:「就要回去了嗎,叔父,待張公子哥哥出來后咱們再回去吧,小徽想問張公子哥哥一些事呢。」
……
姚復也實在無恥無畏,竟去攔住三人作揖道:「方兄、魏兄、俞兄——」滿臉賠笑,就差沒說出「三位可都是收了我厚禮的呀」這句話了——
小姐妹二人趕緊去問母親,傅氏笑道:「我也不做主,問你們小姑姑。」
姚復把心一橫,千夫所指,他視若無睹,全當罵別人,心裏只是想:「罵吧罵吧,但你們又能奈我何!」
「剝了嗎,剝了嗎?」
但事情還沒有完,剩下的十六人如決堤之水,紛紛往西首走過去,最後連赤頭露頂的楊尚源也走了,楊尚源又不是傻子,一個人堅守有何用,給人當笑話嗎,所以也不管表舅那悲憤凶厲的眼神,低頭疾行去了西列。
劉宗周憤然道:「好,就依徐府尊所言——」問姚復:「姚生,你還有何話說?」
立在院中的浙江諸縣的諸生也紛紛加入罵團,矛頭齊指姚黑心,罵得分不清罵什麼。
商周德心道:「這又是發生了什麼大事?」
大宗師便是一省督學,又稱提學官。
人聲嘈雜的儒學宮門前也霎時安靜下來。
「妙極,張原張公子八股大勝,這下子要剝姚復的頭巾了——」
堂上眾官面面相覷,徐知府不發話,他們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穆真真早就看到光相橋頭這一對美麗可愛的小姐妹了,心知她們是為張家少爺而來,就不知是少爺的什麼親戚?這時見那個五、六歲的小女孩向她招手,便趕緊跑了過來,躬身笑問:「小姐有什麼吩咐?」
傅氏「嗯」了一聲,撩開車帷吩咐一個婢女,那婢女便過去對商周德稟明,商周德招呼兩個小侄女道:「小蘭、小徽,我們該回家去了。」
張汝霖有些惱了,但還是忍著沒開口。
婢女芳華沒明白景徽小姐說什麼,朝她指的方向一看,恍然道:「哦,是那個墮民女子啊。」
一邊的商周德眉頭微皺,小徽對著一個墮民女子也叫姐姐,實在是不成體統。
姚復見徐時進也不支持他搞小紙片定勝負,心有怨言,卻也無可奈何,拱手道:「但憑府尊大人做主。」
立在明倫堂外的那些本縣、外縣近兩百生員都瞪著東首這十九個人,這十九人互相看看,又有三個人邁步往西首走去——
商周德道:「那張公子一時半會怕是出不來,咱們不能總等在這裏,叔父可是腿都站酸了。」
「哈。」小景徽睜大黑漆晶亮的眸子,喜道:「原來是張公子哥哥家的人,怪不得上回不收我們橘子錢。」
張岱當然率先出列,便有十幾位生員立即跟著他一起走到西首,隨後又有十餘人陸續走了過去,留在東首的還有十九人,這十九人遲遲疑疑,東張西望——
受人錢財替人消災,紹興知府徐時進還是很想幫姚復一把的,畢竟姚復送了他五百兩銀子,而且姚復還以其堂兄姚誠立的名義給他寫了一封信,拜託他關照其堂弟云云,姚誠立與他是同榜進士,私下有些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