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騷》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九十一章 有涯之生無涯之學

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九十一章 有涯之生無涯之學

立在爹爹王思任身後的王嬰姿聽到姚復出的這題,差點笑出聲來,張原作過哪些題她和她爹爹王思任一樣清楚,先前的「君子矜而不爭」張原沒有作過,而姚復換的這「雖曰未學」卻正是張原十天前作過的,還得到了她爹爹的讚賞,姚黑心機關算盡出爾反爾卻最終把自己套了進去,張原好狡猾,運氣也好,既讓姚復出醜,更顯他的大度,這真是太好笑了,簡直要笑死人——
劉宗周溫言道:「請便。」
姚復是很想換題,但看著堂上眾官臉色,終於不敢冒大韙,悻悻然道:「算你運氣好,那你就背誦吧。」連連冷笑。
姚復狡辯道:「這並非科考,既是八股競爭,那自然要有難度,難道也要讓他考上一天,讓堂上諸位官長、堂下數百諸生都候在這裏不成?」
劉宗周不看墨卷,只看著面前的張原,心裏一嘆:「此子短短三個月,竟真把制藝精研到如此地步,可惜呀可惜!」劉宗周簡直痛心疾首,這樣的良材佳質學八股那是暴殄天物啊!
張原踱到明倫堂堂口,朗聲道:「雖曰未學——賢者論學,必歸之盡倫者焉。」
王思任含笑道:「此番評判難道是卑鄙無恥之事嗎,要如此偷偷摸摸?」
姚復乜斜著三角眼瞅著張原,心道:「這小子狂妄過頭了,好好的宿稿不用,卻要我另出題,好,我就拼著被人恥笑也要讓你嘗嘗狂妄的後果。」腆著臉道:「你既如此說,那我就成全你,我擬的這題是——『雖曰未學』。」
商澹然便解釋道:「這是張公子以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這些人倫來譏諷姚秀才,因為姚秀才就是喪失人倫。」
商澹然道:「你上車來吧,姑姑和你說。」
「蓋不學無以明倫,倫而有不盡焉,亦不足以為學矣。」這是承題。
小景徽忙問:「姑姑,姑姑,張公子哥哥又怎麼罵姚黑心了?」
「……」
姚復大吃一驚:「你,你,平日作過這題?」
見小侄女這樣子,商澹然又想笑,輕聲道:「這是張公子要以這篇八股責罵那個姚秀才了。」
聲音戛然而止,內外俱靜。
這是破題,劉宗周、張汝霖、孫教諭都微微頜首表示讚許,只有張原的老師王思任一臉的嚴肅,似乎對弟子張原這樣破題並不滿意,真是嚴師啊,只有王嬰姿清楚爹爹的心思,爹爹方才裝著咳嗽扭過頭狠狠笑了幾下,都被她看在眼裡——
「今夫以生質為足恃,而不知學之功——」
坐在堂上側首的張汝霖冷哼一聲,終於開口道:「那依姚秀才說又該如何評判?」
張原對劉宗周的人品很敬佩,躬身道:「多謝啟東先生主持公道,既然姚秀才要刻意刁難,在下就迎難而上,我也不須兩刻時,現在就開始口答——唯君子善處人己之間,不害其不矜群也。」這兩句便是破題。
……
徐知府沒有出言反對姚復的無理要求,作為下官的山陰縣令侯之翰當然不好貿然開口,孫教諭自不必說,而張汝霖是張原的族叔祖、王思任是張原的老師,二人都要避嫌,只有看主考官劉宗周如何決斷了——
商景徽便跑到公孫樹下母親和叔母、小姑姑乘坐的那輛馬車邊,踩著鬆軟的落葉,踮著足尖、小手攀著車窗喚道:「姑姑,姑姑——」
兩個嫂子看著這個美麗的小姑子笑得花枝亂顫一般,二人對視一眼,都是點點頭,長嫂傅氏心道:「看來澹然對這個張公子是很有意思了,這張公子雖是出自東張,但年少才俊,拜在王思任門下,今日八股賭局看來是必勝了,明年取中秀才應是不難,這豈是西張紈絝張萼能比的,最要緊的是澹然自己中意,夫君就是這麼吩咐的——只是澹然比張原大了一歲,而且未纏足,也不知張原及其父母忌諱否?」
商周德卻道:「叔父也不是聽得很明白,你問你小姑姑去,澹然肯定聽明白了。」
商景徽瞪大亮晶晶的美眸歡喜道:「小徽明白了,張公子哥哥這是讓人傳揚給小徽聽呢,張公子哥哥答應過小徽的——」
小景徽喜道:「罵得好,姚黑心做了很多壞事對不對,張公子哥哥當眾罵他,好哦好哦。」
儀門外大院中那些童生、儒童和閑雜人等聽到了,也以更宏大的聲音重複:「雖曰未學——賢者論學,必歸之盡倫者焉。」
真正的聲震屋瓦、勢若崩雷,儒學大門至光相橋的民眾都聽得一清二楚。
張原朝堂上官長作揖道:「且容學生踱步思索。」
堂上和堂外諸生都注目劉宗周,看他如何評價張原這篇制藝?
姚復面紅耳赤道:「山陰張氏豪霸一方,誰人不知。」他是豁出去了。
「然則舍學而求明倫與舍明倫而求學者,皆未審夫學之所謂也。」
雷霆般的聲音又響起來了:
姚復面有得色,催促道:「兩刻時,莫要拖延時間,趕緊口答呀,張大才子。」不趁機諷刺更待何時。
「君子矜而不爭」這題張原其實並沒有作過,只練習過破題,說道:「我若背誦,只恐姚生口不服心亦不服,君子矜而不爭,我且讓你一次,你可另出題。」
商澹然忍不住,掩起簾帷,笑個不停。
明倫堂上,張原向劉宗周躬身道:「啟東先生,學生制藝口答完畢。」
商景蘭小嘴一撇道:「傳揚給你聽,那你聽明白了沒有呢?」
小景徽嘬起小嘴「哦」的一聲,聲音壓得極輕極細:「小姑姑,你聽明白張公子哥哥的八股文沒有呀?」
只聽劉宗周說道:「三代之學,皆所以明人倫,你闡發精到,題無遺義矣,我贈你一句話——」
「以庸行為無奇,而不知學之要者,皆未足以言學也。」
劉宗周喝道:「為何諸生怕得罪張原卻不怕得罪你?」
姚復道:「學生以為,裁五十二張紙片分發給諸生,認為此文能過的就寫一『是』字,不能過的就寫一『否』字,如此方顯公道。」
張原恭恭敬敬道:「請啟東先生垂訓。」
五十二名諸生連同赤頭的楊尚源都站到了堂廡左側,就聽劉宗周道:「有誰認為這篇制藝不佳,請站到西首,我有話要問。」
方才張原開始口誦八股時,孫教諭便命朱訓導在一邊筆錄,這時朱訓導也將墨跡未乾的捲紙呈與劉宗周。
車廂內的傅氏和祁氏也都是斷文識字的大家閨秀,聽商澹然這麼解釋,都是點頭微笑。
商周德笑道:「小徽莫驚,這是張公子開始作八股了,讓人傳揚出來,好讓儒學宮內外的人都聽到。」
車窗帘帷很快拉開了,細柳格木窗也撐起,露出商澹然含羞的俏臉,含嗔道:「叫這麼大聲做什麼!」
張原能感覺到劉宗周對他的殷切期望,心中自是感動,答道:「學生願以有涯之生,追求無涯之學。」
「宜子夏于倫之能克盡者,而必謂之學與歟——」
劉宗周凝視著他,漸漸地眼露笑意,他想起陽明先生的龍場悟道,點點頭,示意張原退在一邊,拈起墨卷對堂下諸生:「此篇制藝諸位都已耳聞,作得如何諸位心裡有數,現在便開始評判,先請一齊站到東首——」
張原不答,卻道:「姚秀才是不是要出爾反爾,要求換題?」
五十二諸生面面相覷,沒一人挪步,就連楊尚源也沒動彈。
明媚的陽光下,光相橋畔馬車邊的商景蘭、商景徽姐妹自然也聽到了,商景徽吃驚道:「啊呀,怎麼了,那些人喊什麼?」
堂上眾人都看著徐時進,要看府尊大人有何公正評判之策?
劉宗周此人很正直,他本來是很盼望張原輸的,但絕不願意用歪門邪道讓張原輸掉此次賭局,說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姚生,若你歲考時孫教諭命你兩刻時之內完成一篇制藝,你會作如何想?」
小景徽連連搖頭道:「我不上車,外面好玩。」說著還在鬆軟的落葉上跳了兩下,又問:「姑姑快說呀。」
劉宗周道:「不論你日後到了何等地步,皆莫忘了學問一事。」
這時,儒學大門中又傳出暴雷一般的隆隆聲音:
張原聲音很大,那些立在院中的本縣、外縣諸生先前見堂上爭論激烈,卻聽不大明白,差役又攔著他們不許他們擁近堂口,一個個延頸翹首,好似一群呆鵝,這時見張原走到堂口大聲朗誦,便知張原開始作八股了,而且竟然是口答,便有數十諸生跟著大聲道:「雖曰未學——賢者論學,必歸之盡倫者焉。」
商景徽道:「我小,沒聽明白,可是叔父肯定聽明白了,叔父是不是?」
張原這篇「雖曰未學」的四書題八股比較長,將題意發揮得淋漓盡致,足有六百字,四書題下限是三百字,其上不限,儀門內外的儒生士子每聽張原朗聲誦出兩句就傳揚喊叫,喊得聲嘶力竭,越喊越興奮,最後全篇大結時更是喊得洶洶崩屋:
姚復一看不妙,叫道:「啟東先生此舉對學生不公平,諸生擔心得罪張原,所以不敢站出來。」
徐知府道:「本府有一言——」
商景徽咋舌道:「哇,張公子哥哥罵得好快,罵了這麼多了。」
就聽張原沉吟道:「『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此題是截上題,難!甚難!難矣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