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九十章 夫人不如鳥
孫教諭欠身道：「府尊大人、縣尊大人，除兩名生員告假之外，其餘諸生俱已到齊，請兩位大人示下。」
王嬰姿「撲哧」一聲，嬌聲乍露，所幸滿堂都是笑聲，沒人注意到她笑得這麼嬌。
姚復強辯道：「這隻是賭局遊戲——」
姚復看了側座的徐知府一眼，唯唯稱是。
只有兩個人不笑，張原和姚復。
劉宗周道：「嘉靖以前，破題可三、四句，張原這麼破也合乎規矩，這本是嘉靖前的考題。」
「且慢。」姚復又有話說了：「此題甚易，實在是太便宜他了，所以張介子必須在兩刻時內作出這篇四書題。」
劉宗周訝然道：「你已破題？」
王嬰姿甚喜，還是爹爹厲害，博聞強記，把一百多年前的聖旨都背下來了，這下子看姚黑心還有什麼話說。
兩個學署齋夫抬了考桌、考椅來，擺放在大堂正中，筆墨紙硯一應俱全。
姚復與劉宗周爭議這四書題時，張原面上不動聲色，心裏緊張思索，若姚復咬定就要以「文王既歿可以人而不如鳥乎」為題，那他也決定應對這一挑戰，這世間沒有不能破的八股題，差別是破得好和破得差而已。
姚復覺得各減其一對他很不公平，尤其是喪父守制的呂敬修和卧病在床的遲道聲都是他厚禮打點過的，呂敬修喪父不可能是假，可呂父死得也太不是時候了，遲道聲極有可能是裝病，遲道聲收了他送去的宋人黃山谷手書《法華經》七卷
徐知府開口道：「姚生不要啰唣，聽憑啟東先生安排。」
孫教諭喝道：「這是八股盛會，風雅之舉。」名不正則言不順，必須正名，怎麼能說是賭局呢。
姚復心裏清楚眾人發笑不是因為張原可笑，而是因為張原破題破得妙而且詼諧，所以他哪笑得出來，叫道：「破題只兩句，他這多少句了！」
這裏以知府徐時進為尊，既然徐知府這麼說，劉宗周也不好再堅持，便鼓勵張原道：「張原，且嘗試破題，破不出也無妨，不要胡亂破，違了聖賢之道。」
堂上諸生又是「嘩」的一聲，童生試乃至道試都要考一天，這姚復卻讓張原兩刻時內作出一篇四書題八股，這不是存心刁難嗎，就是照抄都要抄好一陣子呢！
張原已經思考了好一會兒，起身道：「學生就口答吧。」這是他藏拙之法，他的小楷雖有進步，但顯然難讓堂上眾官和在場諸生滿意，只怕及格都算不上，畢竟認真練字才四個月時間，而口答既顯思維敏捷，也更洒脫一些。
王思任開口道：「正統六年詔令天下督學，出題不許摘裂牽綴，及問非所當問，違者，風憲官糾劾論罪。」
徐知府也道：「姚生，莫要糾纏，趕緊另出題吧。」
姚復道：「我出四書題——」這個四書小題他想
張汝霖「哼」了一聲，沒搭理他。
徐知府、侯縣令、張汝霖、王思任一齊身子前傾，堂廡兩側的諸生也都凝神傾聽，靜觀少年張原如何破這道「文王既歿可以人而不如鳥乎」的無情搭四書題？
紹興知府徐時進道：「本府有言在先，今日只是旁觀，這是你山陰學署的事，還是孫教諭和啟東先生主持此事吧。」
那徐知府最近一個月前後兩次收過姚復白銀共計五百兩，當然，這五百兩銀子都是楊尚源出的，姚複利字當頭，自己甥婿又何妨坑一下，反正連甥女都敢染指，還有什麼事他做不出來，他用楊尚源的銀子保自己頭巾，徐知府答應到時為他轉圜，只是徐知府也沒料到，短短一個月，姚復會聲名狼藉到如此地步，徐時進為官一方也是要講名譽的，所以要相機行事——
劉宗周道：「出題是由你，但也要合乎規矩，萬曆以來，科考中哪裡還有這種無情截搭題，你要出截搭題也必須是有情搭。」
姚復見堂上眾官都冷眼相看，只好道：「就算是吧，可這畢竟不是科考，當然由得我出題。」
張原破題道：「夫人不如鳥，則真可恥矣，恥矣恥矣，如恥之，莫若師文王。」
此題一出，堂上諸生都是「哄」的一聲，這是一道
王嬰姿卻是知道這種「無情截搭題」有多麼難，無情搭往往題都破不了，題破不了那還怎麼往下作文，她爹爹當初教授張原八股訣竅時對這種無情搭是一語帶過，因為這根本沒法教，亂出的題，怎麼教，只有亂碰，憑運氣，而且隆慶以後，科考中已經很少會出現這種題了——
徐時進這是在暗助姚復，這道無情截搭題若張原破不出或者說破得不好，那麼張原氣勢先就怯了，後面那道題再怎麼作得好，也不好再以勝局為由逼迫姚復交出頭巾功名——
張萼見堂下諸生神色有異，他是不明所以，低聲問：「大父，這種題難不住介子吧？」
張原毫不客氣地反擊：「姚秀才以百年前的無情題考我，卻要我以今日破題法來應對，規矩都是你立的嗎？」
徐時進等人都忍不住笑，張萼也裝模作樣來一句：「妙哉。」
張原是說笑話的，當然要繃著不笑，眾人皆笑我獨淡然嘛！
堂上眾官也是搖頭，「文王既歿」四字出於《論語》，「可以人而不如鳥乎」出於《大學》，把這兩句扯到一
孫教諭局促不安，在座的都是進士出身，只他一個是舉人，他哪敢主事，向劉宗周拱手道：「啟東先生，還是請你主持此次八股賭——八股盛會吧。」
張原與姚復立在明倫堂上，堂廡兩側是五十二位諸生，但聽得魁星閣上的齋夫擊磬三響，內院、外院一時鴉雀無聲，就連儒學大門外等著看熱鬧的民眾也都安靜下來，一個個屏息凝神，似乎想聽到明倫堂上張原與姚復的言語交鋒——
姚復力爭道：「啟東先生，學生以為應該把張介子的制藝送給呂、遲二生閱覽，看他二人如何評價，如此方顯公正。」
劉宗周勵志聖賢之學、以弘揚儒家道德為己任，八股文是要代聖賢立言的，劉宗周豈能容這種離經叛道的邪題，開口道：「經義之設，本為揚榷大義，剔發微言，或且推廣事理，宣昭實用，奈何截頭縮腳、割裂牽強、曲解孔孟、邪義紛起，這如何能代聖賢立言？此題不妥，姚生另擬。」
張原點頭道：「只是此題割裂過甚，學生破得不甚典雅——」
王嬰姿很是氣憤，小臉都漲紅了，聲若蚊鳴道：「爹爹，這人真無恥，這種題現在科考都不出了。」
王思任抬起手往下一按，示意王嬰姿不要說話，他要看看劉宗周對這個八股題會怎麼說？
眾人先是愕然，隨即哄堂大笑。
劉宗周道：「你且破來聽聽。」
這個破題很有戲謔之意，但能把文王與人不如鳥聯繫起來，而且符合儒
「君子矜而不爭」出於《論語·衛靈公第十五》，這是堂堂正正的四書題，很能考驗作文者的功力，劉宗周點頭道：「好，張原開始作題吧。」
姚復無可奈何，思忖片刻，出題道：「君子矜而不爭。」
張原向堂上官長施了一禮，便端端正正坐在考椅上，靜等姚復出題。
劉宗周道：「張原，請入座，準備制藝。」
劉宗周略一謙讓，便道：「那好，就由在下充當一次考官吧。」看著堂下的姚復、張原，說道：「五十四諸生少了兩人，那就各減其一吧，張原所作的制藝只要獲得三十五人通過即可。」
徐知府來打圓場了，笑道：「這種無情截搭題固然不合規矩，但早年也風行一時，主要是為了防止考生剿襲擬題，這種題近年是少見了，但今日並非莊嚴科場，還是有些遊戲意味，不如這樣吧，這道題就讓張原破一破，破題即可，不須作齊八股，然後姚生再擬一道科考正題由張原制藝，諸位以為如何？」
姚復冷笑道：「學生與張介子立的文契寫得明明白白，出題由我，既然啟東先生不準出這道題，那學生也擬不來別的題。」這分明是要耍賴了。
堂上眾官都笑了起來，人家一個喪父、一個卧病，這姚復還要追到人家府上讓其閱卷，還有比這更不近人情的嗎？
劉宗周道：「姚生，按約定，該由你出題，四書題、春秋題，任選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