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騷》卷二 如今卻憶江南樂

第一百一十四章 家父董其昌

卷二 如今卻憶江南樂

第一百一十四章 家父董其昌

商周德不知何事,看那青年公子又面生不認識,但見武陵先過去的,以為是與張原有關,便走過去拱手道:「不知閣下何事見召?」
自己胡謅的詩竟與古人暗合,鍾太監興緻又上來了,笑道:「羯鼓傳花只一輪,難不成今日只考咱家一人——敲鼓敲鼓。」
小景徽踮起腳使勁看,搖頭道:「只看到山影,看不到我們家。」
商周德道:「在下商周德,會稽人氏,閣下尊姓?」
閣中諸人一擁而出。
羯鼓聲再起,鍾太監剛將手中梅花遞給張原,鼓聲就停了,鍾太監尖聲大笑,說道:「這是有意刁難,絕對是刁難,哈哈,張公子,看你的了。」
鍾太監是個很要面子的太監,尤其是在文人雅士之中,這下子張原以一首詩給他長了臉,就對上了他的心思,鍾太監覺得滿座高賢,只他與張原兩個最有才華,他第一,張原第二,其餘大抵是沽名釣譽之輩,差點害他丟臉,所以鍾太監對張原是惺惺相惜,自然要提攜提攜、親近親近——
小景徽又仔細尋看了一陣,說道:「燈太多了,若會稽城只咱們家點燈,那就能看到家了。」
武陵立時警惕起來,說道:「那位商小姐就是我家未過門的少奶奶,已行過大聘。」這是提醒對方不要痴心妄想了。
那清客不答,只問道:「你家主是誰,還有,那邊那位小姐可曾婚配?」
商周德皺眉道:「那是舍妹,已與山陰張氏子弟有婚約。」
張原起身道:「小子方才苦思鍾公公詩句來歷時,已想到了一句有『飛、紅』二字的宋人詞——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
商澹然微笑道:「太遠了,當然看不到了,只知道家就在那個位置。」
董祖常道:「有婚約亦無妨,晚生願出十倍銀錢相助解聘,請商先生玉成,家父亦感先生之德。」
太監最喜熱鬧,吵架也是要看的,鍾太監道:「那就一起去看看,評個理。」
張汝霖答道:「我這族孫因年幼,以前未參加過科考,今年已十六歲,學業頗見長進,所以下月就要參加縣試了。」
紹興知府徐時進和山陰縣令侯之翰趕緊起身,出閣去看是哪些沒眼色的蠢貨要討打——
那清客便向商周德走去,兩個商氏家僕攔住,清客作揖道:「我家公子有事與貴主人商量。」
商周德大為不悅,道路相逢就談婚嫁已經是很無禮的事,這是輕看他商氏啊,把他商氏當作是蓬門小戶人家嗎,而且出口就讓人解聘婚約,更是蠻橫無理,十倍禮金,哼,我會稽商氏缺銀子嗎?
這個董祖常與人初次相見,第一句話往往便是「家父董玄宰」,這五個字很有效果,只要是士大夫、讀書人,就沒有不知道他爹董其昌大名的,此番在商周德面前說出來,也是立竿見影,商周德立即久仰久仰起來。
小景徽道:「我可沒有那麼霸道,我只是說說嘛。」卻又道:「那張公子哥哥家離這裏近,姑姑能看到在哪裡嗎?」
這青年公子道:「家父董玄宰。」
這青年公子作揖道:「還未請教尊姓大名?」
武陵還真沒把這幾個錢放在眼裡,說道:「我不要錢,你們有什麼事?」
正觥籌交錯,宴飲正歡之際,忽聽星宿閣外鬧哄哄一片,似乎起了爭執,張其廉不悅道:「這良宵佳節,不好好賞燈,倒吵起架來了,擾了遠客的興緻。」
這青年公子是董其昌次子董祖常,生員功名,也是慕山陰元宵燈景的盛名而來,卻在龍山遇商澹然麗色非凡,身邊那個胡婢也極有姿色,所以就想打聽一下,看看是誰家女郎?
張其廉笑道:「不錯,這是宋人歐陽修的佳句,鍾公公,下官這回沒有記錯吧。」
商景蘭道:「小徽你好霸道哦,就不許別人點燈。」
龍山之巔自東向西傾斜,東邊最高處就是星宿閣,從星宿閣到西邊山崖有百餘步,山石樹木,無處不燈,商澹然等人見張原進了星宿閣,便到其他地方看燈去,小景徽眺望遠處的會稽城,問商澹然:「姑姑,哪裡是我們家?」
商澹然指點道:「看到沒有,那便是白馬山,白馬山下就是咱們家。」
這下子可把在座的高賢都難倒了,只有王思任對上了歐陽修的詞「紅粉佳人翻麗唱,驚起鴛鴦,兩兩飛相向」,其實是三句了,鍾太監看王思任是張原老師的份上,馬馬虎虎算通過,其餘對不上的一律大觥罰酒,這更讓鍾太監有「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爾」的感覺,看張原極是順眼。
時人有一句俗語叫「三個性兒,不要惹他」,哪三個性兒?就是太監性兒、閨女性兒、秀才性兒,這三種人不好惹,晚明的秀才時常聚眾鬧事,連官府都怕,秀才第一難惹,那太監性子與女子性情相近,南京工部主事謝肇淛曾言「宦官、婦女看雜戲,至角色遭難,無不慟哭失聲,人多笑之」,而且太監性子還要更誇張一些,喜怒無常、任意鬧事、多淚常顰,性情變化不定,很難把握,但如常拿得准,對得上他心思,他就視你為知己,甚至肯為你出死力,當然,你若得罪了他,那他的報復也是兇狠酷厲的——
董祖常這才報自己名字:「晚生董祖常,尚未婚配,不知那位女郎是商先生何人,晚生甚是愛慕,思結秦晉之好。」其實董祖常有妻有妾,未曾婚配是一派胡言,先糊弄住再說。
鍾太監便笑道:「原來如此,怪道說沒有功名呢,卻原來是還沒開考,咱家料定張公子這回要一鳴驚人,後年鄉試,咱家若還在杭州的話,張公子一定要來織造局見咱家,八股文咱家是不會作,但談詩論詞是可以的。」
商周德一愣,隨即展顏道:「原來是董翰林的公子,久仰久仰。」
商澹然含笑道:「看不出來,我又沒——」住口不言。
歐陽修這闕蝶戀花詞恰又是鍾太監熟知的,喜道:「對得好,對得好,咱家那句『柳絮飛來片片紅』是詠歐陽修平山堂的,張公子這詞又是歐陽修作的,咱家有個提議,這飛紅令所說的詩詞必須要與平山堂或者歐陽修有關——」
張原隱隱聽到爭執聲中似有小奚奴武陵的聲音,想起方才蓬萊崗上遇到的那個豪奴喝道的青年公子,趕緊也起身道:「小子也出去看看,莫不會與小子的家人有關。」
一邊的武陵道:「我來看,我來看。」剛找到府學宮的位置,左手臂突然被人抓住,一個聲音道:「這位小哥,借一步說話。」不由分說,拖著武陵就到了一塊巉岩巨石邊,武陵掙脫開看時,卻是一個奴僕裝束的青衫大漢,邊上還有好幾個同樣裝束的漢子,一看就知道是勢家豪奴,一個清客模樣的中年人過來笑笑道:「這位小哥,我有話問你——」
那清客朝商澹然那邊一努嘴,問:「你們是哪裡人,家主什麼名字?」
張原心道:「鍾太監很熱情啊,簡直有點九千歲連升三級的味道了。」恭恭敬敬道:「小子若至武林,一定要拜見公公,聆聽教誨。」
董玄宰便是董其昌,萬曆十七年己丑科二甲進士第一,授庶吉士、翰林院編修,工詩文、擅書畫,才名動京師,入選皇長子朱常洛的講官,其後起為山東副使、河南參政,皆未赴任,在松江華亭家鄉閑居養望,書畫越來越精,名氣越來越大,就連朝鮮使臣來京城都要搜求董其昌的書畫帶回王京漢城——
那清客還待再問,巨石後轉出一個濃眉大眼的青年公子,不耐煩道:「和這麼個小家奴有什麼好說的,去把他家主請來,我直接與他說。」指了指商周德。
商周德笑道:「陸遊《老學庵筆記》就有一則故事說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當下將那故事說與小姐妹二人聽,景蘭、景徽聽得「咯咯」直笑。
鍾太監招呼張原道:「張公子,坐這邊,咱家見到你這樣的後生才俊,就大起惜才之念。」心裏道:「這滿座什麼江左詩家、文章方伯,一個個飽讀詩書、名頭響亮,依咱家看都不如這少年張原,只張原知道『柳絮飛來片片紅』的出處,連咱家自己都記不清了,若非張原提醒,咱家今日的妙句還要被這些外官恥笑,那豈不是天大的冤枉。」
隨役趕緊搬來一張圈椅,就擺在鍾太監身邊,張原告罪坐了,鍾太監將他上下仔細一看,贊道:「好個人物!」問張其廉:「既然王提學都誇他,為何還是青衣儒童?」
武陵幾乎是被強拽過來的,很不高興,扭頭朝那邊看看,商氏的幾個健仆不明所以,以為這是武陵認識的,也就沒過問,只朝這邊看看——
武陵道:「我們當然是紹興人,你們卻是從哪裡來的?」聽方才那豪奴還有這個清客的口音都不像是本地人。
……
那清客見這小奚奴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便摸出十幾個銅錢,說道:「賞你的。」攤著手等武陵來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