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騷》卷二 如今卻憶江南樂

第一百二十四章 靜止的相片

卷二 如今卻憶江南樂

第一百二十四章 靜止的相片

商周德在後園花廳請張原、祁彪佳品茗閑談,都是自家人,傅氏、祁氏、景蘭、景徽,還有商澹然都在,問起方才恭候劉宗周的事,商周德笑道:「看來啟東先生是認為你們二人都能參加三年後的會試,呵呵,祁虎子三年後才十五歲,有這樣年少的進士嗎?」又道:「不管怎樣,三年後可讓虎子與景蘭定親。」
穆敬岩和武陵還有祁彪佳的兩個僕人候在一邊,武陵這時上前問張原:「少爺,我們現在是回家還是再去商小姐家?」
祁彪佳說道:「介子兄四月府試后,我們一道去東林書院聽景逸先生講學如何?」
兩艘白篷船盪起層層細浪,一前一後駛離商氏後園碼頭,這種白篷船是用熟桐油刷的竹篾船篷,保持了竹篾的本色,遠行的夜航船都是這種白篷船,想必也是為了夜間行駛容易辨識防止相撞的緣故吧——
說話間,早到了會稽商氏後園在東大池的小碼頭,這是商氏的私家碼頭,紹興大戶人家都有自己的小碼頭。
穆真真道:「啊,還要帶小盤龍棍嗎。」
三明瓦白篷船緩緩駛離八士橋,張原立在船頭,從漸漸駛離的船上看著遠處不動的橋和橋邊的母親及親友,那畫面彷彿一張靜止的相片。
張原輕聲道:「知道了,我會想你的。」看著這女郎美玉一般的臉霎時紅起來,這樣小小調戲一下的感覺真好,其實也不是調戲,只是說了實話而已,嗯,是情趣——
傅氏、祁氏失笑。
張原笑道:「那我與你一道乘船。」兩個人便一起再去商氏府第。
少年老成的祁彪佳沒忍住,笑了一聲,趕緊繃起臉道:「顧憲成先生去年仙逝了,劉先生所說的景逸先生乃是高攀龍。」
喜讀《三國演義》的商景蘭本是比較直爽的,在祁彪佳面前卻很害羞,一聽這話,「啊」的一聲驚呼,跑了。
張原、祁彪佳在商氏宅子里用了晚餐,這才一道乘船回山陰,這夜張原早早就歇息了,因為明日就要遠行。
張原道:「待會停船我再和你說。」
張原乘坐的是三明瓦白篷船,比五明瓦船小了很多,也有三個艙室,船尾小篷窗是一對船工夫婦的居所,中間一艙住的是穆敬岩和陸大有,穆真真不可能與陸大有同艙,當然只有和張原、武陵住前艙了,小婢嘛,就是要同艙侍候少爺的——
劉宗周打量著張原,說道:「數月不見,你是愈見俊拔了,呵呵,娶名門美眷、擢縣試案首,汝今得意否?」
張原微笑起來,讓武陵取出他的水晶石眼鏡,戴上,這下子能看清小景徽了,粉搓玉琢的小姑娘——
張原道:「聖賢之學,有以濟物。」
祁彪佳點頭道:「介子兄說得是,那就明年再議。」
穆敬岩和陸大有都請張母呂氏放心,現在路上都還太平,不會有事的。
二十日一大早,張原起床洗漱,用罷早餐后就與武陵、穆敬岩、穆真真還有姐夫家的僕人陸大有去八士橋,昨日商周德說好會派船在八士橋接張原,張原將與商周德和傅氏母女同路去嘉興——
商澹然和族人在岸上等候,傅氏和景蘭、景徽已經在另一艘五明瓦白篷船上,張原跳上岸,和商氏族人一一道別,最後來到商澹然面前,這美麗女郎抬起晶亮醉人的眸子望著張原,輕聲道:「早去早回,一路平安。」
祁彪佳言語不多,應道:「是。」
劉啟東在大善寺就與一班弟子們告別了,沒想到在這越王橋上還等著兩位,而且這兩位都是他最看重的少年才俊,不禁面露微笑,下了驢,牽著韁繩走過去——
此時,張原注視著這晚明最後一位大儒一驢一仆蕭然而來,張原的表情少有的嚴肅,讓身邊的祁彪佳覺得有些奇怪,心想怎麼回事,難道張介子想要和劉先生吵架?
張原和祁彪佳趕緊見禮,張原道:「啟東先生,小子聽聞先生要離開山陰,甚是不舍,在此等候多時了。」
這時,張岱、張萼、張卓如還有張定一都來到八士橋相送,嘻嘻哈哈說笑一通,張原幾人剛上船,魯雲谷趕來了,特意送來一些製劑藥丸,有治腹瀉的、頭痛腦熱的、暈船的,都用小瓷瓶裝好,貼有標籤,以備路途應急之需,張原謝過魯雲谷,命武陵收好了。
張原素知劉宗周樂道安貧,今日一見還是大有感慨,二十年後,流寇、邊患讓崇禎帝焦頭爛額,向群臣徵求對策,劉宗周卻認為這些都是刑名之術,國君應講仁義,要慎獨用賢,這些話在太平盛世講講可以,可天下已經大亂,你還怎麼君子慎獨,最後國破家亡,只有絕食——
窮途末路,崇禎帝還曾想重用泰西傳教士湯若望推廣製造火器,劉宗周堅決反對,認為湯若望是異端之根,火器無益於成敗,大國之君所要堅持的還應是湯武周孔傳承下來的仁義之道,所以說傳統儒家到了劉宗周已經完全僵化,無法再吸收新的學術養分,劉宗周是傳統意義上的最後一個大儒,與其後的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這三大具有啟蒙意義的思想家形成巨大的分水嶺——
祁彪佳其實是想再去看看商景蘭的,這一別至少三年啊,可在張原面前不好說,就說:「我的船還在東大池碼頭等著呢,我乘船去。」
劉宗周問:「不忘什麼?」
今年十二歲的祁彪佳瞪起眼睛道:「連景逸先生你都不知道,東林高顧啊。」
這是張原第一次出遠門,張母呂氏是千叮萬囑,不顧兒子勸阻,小腳伶仃硬是要到八士橋相送,一路絮絮叨叨,要兒子乘船要小心水火、路上吃食一定要乾淨、寧可少吃不要多吃、出外容忍為上莫要惹是非,又叮囑武陵道:「小武不許貪玩,要侍候好少爺。」看著穆敬岩、穆真真父女道:「真真也要多費心。」
張原唯唯,等劉宗周騎驢走遠了,才問祁彪佳:「虎子,劉先生方才說的景逸先生是誰?」
一句話就把張母呂氏給逗笑了。
河道轉彎,看不到八士橋了,張原回船艙坐下,忽然想起一事,問穆真真:「真真,你的小盤龍棍帶上了沒有?」
穆敬岩笑道:「少爺放心,都帶著呢,和小人的哨棒放在一起。」
水路經西興運河前往蕭山,張原第一次坐這麼長時間的船,頗為新鮮,聽著船底汩汩的水聲,心裏靜靜的喜悅,上午的陽光斜照,篷窗打開,曬著暖洋洋的,探頭看駛在前面的那艘五明瓦大船,有一個小腦袋正從一扇篷窗里向這邊張望,搖手喚道:「張公子哥哥——」
劉宗周向二人拱拱手:「那就此別過了,三年後我若未貶謫出京,應該能見到你們兩位來京參加會試。」騎上灰驢,「得得」過越王橋,卻又回頭揚聲道:「張原,若科舉有暇,可來無錫拜訪景逸先生,對你日後或有幫助。」
但不管怎麼說,劉宗周是個剛正不阿的儒者,他的學術思想依然具有價值,無奈不合時宜,最終他以死來捍衛自己的理念和純潔,這比絕大多數人強——
劉宗周凝視張原片刻,展顏道:「說得好,我今出仕,將以行義。」對祁彪佳道:「你以後可多與張原互相砥礪,增進學問。」
張原笑道:「防個萬一嘛。」看著穆真真微微含笑的樣子,說道:「你已經帶著了是嗎?」
張原心道:「一入東林書院,那差不多就打上東林黨人的標籤了,這個不急,閹黨、東林黨我都不能陷得太深,目下要務還是學八股,這是敲門磚。」說道:「再說吧,要出外遊學也得有生員功名才行。」
穆真真也是第一次出遠門,一顆心躍躍的快活,對張母呂氏道:「太太放心,小婢會好生侍候少爺的。」
張原絲毫不嫌母親啰唆,只有深嘗過世間味才知這一刻的可貴,微笑道:「兒子十六歲了,成丁了,母親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商周德他們乘坐的五明瓦白篷船是紹興最大的民船,明瓦由蚌片磨薄所制,採光頗佳,船艙如居室一般,分成四隔,傅氏與兩個女兒還有三個貼身侍婢在後前艙、中艙是六個僕婦,商周德和四個男僕居靠後的那間艙室,四個船工則在船尾小篷艙歇息,還能燒火做飯,很是方便——
張原躬身道:「小子豈敢,啟東先生教誨,無日或忘。」
張原問祁彪佳:「虎子賢弟你是回哪裡?」
張原道:「哦,是顧憲成啊,那我知道,久仰了,有機會一定要去拜見。」
張原「呃」的一聲,卻原來東林創始人顧憲成去年就死了啊,顧憲成的那副「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聞;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的對聯太有名了,笑道:「人固有一死,那顧憲成先生我早晚也是要去見的。」
小景徽見張原戴著那麼奇怪的東西,忙問:「張公子哥哥,你戴的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