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騷》卷二 如今卻憶江南樂

第一百三十六章 夜半鐘聲到客船

卷二 如今卻憶江南樂

第一百三十六章 夜半鐘聲到客船

到了運河埠口,張原下車,穆敬岩將那隻皮箱搬取上船,七、八十斤的箱子對他這個黃須力士來說簡直輕若鴻毛,武陵和陸大有也上岸來,幫著把兩壇酒搬到船上去——
張原道:「沒什麼事了,就是那生祠要抓緊,鍾公公既然說了只讓你們出銀一千兩,你們也不要多出,但一定要多向鍾公公請示,不要擅作主張。」
「穆真真怎麼還沒回來,黑燈瞎火的她去洗衣不會掉到水裡去了吧!」
鍾太監與張原拱手道別,看著張原上車,直至馬車駛遠才轉身回去,織造署的長隨、僕役、門子見鍾公公對這個少年書生這般禮遇都是驚奇不已,就是布政使、都指揮使、按察使這三司首腦鍾公公都沒有這麼相送過!
秦民屏自是連連稱是,當初邱太監勒索三千兩,後來送去五千兩邱太監不收,這次他們帶了一萬五千兩銀子準備打點營救馬千乘,不料在杭州遇到張原,只費了一千兩銀子就基本化解了這次危機,張原真乃他們石柱土民的福星!
鍾太監滿意地點著頭,端起茶盞道:「喝茶,喝茶,這是西湖龍井,張公子喜歡的話,咱家也送你兩斤。」這不是端茶送客,是真正隨意的交談。
張原道:「無他,好學深思而已。」
秦民屏從紅頭樟船上下來,正看到織造署的馬車回去,向張原拱手道:「張公子,那鍾公公可還有什麼吩咐?」
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邱乘雲當然不會說給張原的謝禮全在鍾太監這裏,邱乘雲根本就沒把張原放在眼裡,而鍾太監給張原銀子也並非錢多得不耐煩非要送出去,這在於一種利益聯盟,張原若不收銀子那絕對就有隔閡,收了則是沆瀣一氣,大家交情就更進一步了,通過這次算計邱乘雲,鍾太監見識了張原的智謀,更重要的是,張原八股文作得好,通過科舉入仕是必然的,所以鍾太監認為有必要結交張原,識人于微賤時豈不是有眼光?
鍾太監笑道:「你為邱乘雲排憂解難,如何受不得?邱乘雲說了,張公子的謝禮也全在我這裏,所以咱家分你一千兩,怎麼,莫非你嫌少?」
張原心想:「現在是萬曆四十一年,萬曆皇帝還有六、七年好活,一朝天子一朝臣,鍾太監想要入主內廷中樞就要預先得到皇太子朱常洛的信任,不過朱常洛是個短命皇帝,紅丸案會不會照常發生,我能起到什麼作用?魏忠賢現在已經在皇長孫朱由校身邊了吧?鍾公公這人不錯,我該怎麼給他指點迷津?」
……
張原笑道:「明日一早就動身,爭取初五日天黑前趕到,姐姐、姐夫想必都等得急了。」
張原讓船娘備水沐浴,穆真真將少爺換下的衣物用一個竹籃裝著到運河另一邊的那條小溪去洗,說運河裡的水不幹凈——
張原道:「福王即將就藩,不是今年就是明年,這是大勢所趨,鍾公公看著好了。」
鍾太監上上下下打量張原,有些不可置信地問:「你小小年紀為何識見這般老辣敏銳?」
張原誠懇道:「鍾公公,在下斗膽一言,宮廷競爭最主要的是跟對人,公公想要在眾多內官中脫穎而出必須跟對人,而且眼光要放長遠一些,那些目前當權太監不用過於攀交,因為巴結他們的人太多,你去爭寵反而容易樹敵,皇長子、皇長孫那邊的內官,公公如果可以的話應該多多親近。」
張原心道:「還是我內兄商周祚廉潔正直,接家眷進京都是用自家舟船。」
鍾太監讚嘆不已,卻又道:「若明年福王果真出京就藩,咱家就服你,以後咱家對你言聽計從。」
鍾太監沉吟了一下,說道:「這杭州咱家也待不久了,後年咱家就要回京,這在外面待久了,重新回宮當差還真是不適,張公子可有什麼法子讓咱家留在杭州?」
……
鍾太監也是一時感慨,隨口問問的,並不指望張原真能想出辦法讓他留在杭州,張原雖然聰明,畢竟年少,而且又不了解宮裡複雜情況——
張原道:「多謝公公借小勘合牌,但這一千兩銀子我如何受得!」
張原道:「公公督造杭州,真是讓人羡慕啊,單這山水之美,日夜熏陶,幾個人能享受到。」
鍾太監呵呵而笑,忽然笑容一收,肅然道:「雖日日對湖山之美,但咱家還是憂心忡忡啊,張公子聰明過人,不知能否為咱家解惑?」
張原微笑道:「何須易占,鍾公公在宮中多年,想必也知道皇帝與大臣們關於立儲這國本之爭爭了二十多年,到底是誰勝了?」
鍾太監搖頭道:「咱家是內官監的,掌管宮室、陵墓營建和妝奩器用之事,雖在外面採辦了幾年,這回去呀還得在內官監,雖說內官監也不錯,但與司禮監沒法比。」
鍾太監恍然道:「你是說朝臣能逼迫福王出京就藩?」
鍾太監見張原蹙眉沉思的樣子,笑道:「不難為你了,咱家只是隨便說說。」
鍾太監神色一凝,張原這話可謂深謀遠慮,這豈是一個十六歲少年想得到的,但顯然是真心為他著想的,低聲道:「萬歲爺寵愛福王,至今不讓福王就藩洛陽,對千歲爺不甚待見,只怕——」後面的話沒明說。
張原躬身道:「這是公公所賜,張原就覥顏領受了,希望日後能有報答公公之處。」
張原含笑不言。
這運河上頗多關卡,有稅監關卡、有州縣關卡,都要向過往客船、商船收稅,往往一耽擱就是一個多時辰,有了這勘合牌,那就什麼稅都不用交,水路、陸路暢通無阻,這才是勘合牌最大的便利——
已經是半夜三更了,張原閉起眼睛,享受夜半鐘聲到客船的幽趣,卻又猛地站起身來:
卻聽張原說道:「公公在外,任命掌握在皇帝和掌權太監手裡,除了託人回去送禮打點沒有別的辦法,小子以為,公公才學過人,對皇帝忠心耿耿,就是做司禮監秉筆太監也是做得的,做到秉筆太監,自然揚眉吐氣。」
張原心道:「鍾太監該不會是飽暖思淫慾想重新長出雞雞來吧,這我可幫不了你。」說道:「不知公公有何憂慮,張原雖然年幼,或許也可幫公公參謀一二?」
雖然如此,張原還是接受了鍾太監借給他的驛遞小勘合牌,嗯,藉機考察一下驛站民情嘛,據說明朝滅亡的又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崇禎二年裁減天下驛站,李自成原是銀川驛卒,驛站一裁減,李自成失業了,又逢災荒,沒飯吃,於是就反了——
與秦民屏在岸邊相談了一會兒,二人道別,張原上到三明瓦白篷船,將鍾太監借給他的杭州織造署小勘合牌交給陸大有收好,路引也在陸大有那裡,陸大有見多識廣,喜道:「好,這是勘合牌啊,好極,好極,我們的船可以暢通無阻了,這樣的話,我們就不用擔憂初七之前趕不到青浦了。」
明初水馬驛遞符驗還比較嚴格,嘉靖以後就濫了,王裔、官員有驛遞大勘合牌,有權徵調馬二匹、民夫十人、舟兩隻,赴國子監的監生、外出公幹的吏舍也有權使用驛遞小勘合牌,搭乘車馬舟船以及住宿免費,那些王裔高官出行,馬二匹、民夫十人哪裡夠呢,所以往往超越規定,征馬、民夫徵用過倍,這樣也就罷了,很多官員還把勘合牌送給親朋好友使用,驛站送往迎來,疲不堪命,現在鍾太監把織造衙門的小勘合牌送給張原使用就是這種情況,這在當今是很普遍的事,見怪不怪——
洪武二十七年的《寰宇通衢書》記載明初道路縱為10900里,橫為11750里,經過兩百多年的發展,以驛站為中心的驛路已經是四通八達,陸路一般四、五十里就有一座驛站,水路驛站相距稍遠,七、八十里會有一座,陸驛有車馬、驢騾、腳夫,水驛有舟船、水夫,可供使用,無論陸驛還是水驛都能提供食宿,而且這一切還都是免費的,但一般民眾享受不到驛站的便利,這是供官員進京或者致仕、朝廷欽差和邊鎮飛報軍情用的——
張原獨自在艙室燈下看了幾頁《性理全書》,臨摹了半篇祝枝山的《前赤壁賦》,忽聽得極遠處傳來更鼓聲,在靜夜中顯得空靈靜妙,連響三聲,停一會兒,再響三聲——
張原嚴肅道:「公公,這話是你我二人的密室私語,萬萬不能對他人說起,不然你我都是重罪。」
鍾太監送張原出織造署已經是夜裡亥時,鍾太監依舊派馬車送張原回運河埠口,十兩一錠的銀子共一百錠裝在一個皮箱里一起搬上馬車,還有兩斤龍井茶和兩壇宮廷御酒「寒潭春」——
鍾太監盯著張原,問:「你懂易卜星占?」
鍾太監連連點頭道:「這個咱家知道,咱家在宮中多年,若連這點利害都不知道的話也活不到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