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騷》卷二 如今卻憶江南樂

第一百五十六章 宵小奸謀

卷二 如今卻憶江南樂

第一百五十六章 宵小奸謀

鍾太監邀張原到他官署夜談,張原道:「明日再來拜訪公公,家姐還在船上等著我回話呢。」
秦民屏喜道:「甚好,甚好。」
那兵房典吏連聲道:「是是。」命手下捕快把那二十七個打行青手都押到這邊來,就在織造署眾差役高舉的燈籠下審問,那何班頭先前還在怒罵叫嚷,這時一點聲音都沒有了,他不吭聲張原也不放過他,對那兵房典吏道:「方才那個姓何的班頭,不去抓捕打行青手,卻要抓我的家僕為打行青手撐腰,這等公門敗類也一併抓來審問,杭州打行如此猖獗,與公門中有這種人不無關係。」
這兵房典吏自然知道鍾公公是誰,杭州城只有一個鍾公公,那就是杭州織造署的鍾太監,這時哪顧得上倒在地上的何班頭,趕緊去迎接,就見幾十盞燈籠高挑,一個中年內官下了轎,朝這邊走來,兵房典吏上前賠笑道:「鍾公公,卑職有禮,不知——」
何班頭聽張原說要連他們也一起打,大怒,對馬闊齊道:「你們土人莫要在這裏妨礙我等緝捕犯人。」喝命隨行捕快速將穆敬岩擒下,他自己抽出腰間鐵尺先逼上來——
那何班頭只瞥了穆敬岩一眼,便只看著張原,這黃須墮民顯然是這個少年書生的奴僕,這少年書生像是世家子弟,何班頭不敢輕舉妄動,問張原:「你是何人,為何縱容奴僕行兇?」圍觀民眾極多,何班頭就以為張原奴僕不少,這才打得黑八他們一敗塗地。
張原道:「姚復有堂兄在京中為言官,紹興知府徐時進有意包庇姚復,遲遲不結案,這次雇凶若真是姚復所為,那正好藉此事徹底了結此案。」
穆敬岩手中的哨棒應聲戳出,正中何班頭的鼻樑,何班頭大叫一聲,連退數步,捂著鼻子,鼻血自指縫滲出,穆敬岩這一棍戳得不狠,沒把何班頭的鼻樑戳平,那何班頭棄了手中鐵尺,兩手來捂鼻子,又昂起頭,想要止住鼻血,不料馬闊齊挺著斷櫓攔腰給了他一下,「撲通」一聲倒地了。
杭州府兵房典吏帶著幾個人趕到了,還沒開口問話,就聽到有人叫著:「鍾公公到了,鍾公公來了。」
張原讓武陵回船上和姐姐張若曦說一聲,他帶著穆敬岩隨鍾太監去清波門內按察司拜見張其廉,張其廉見織造署鍾太監出面,哪敢怠慢,而且張原是張肅之的族孫,這次差點被打行的人所傷,不嚴懲兇手怎麼行,張其廉即命按察司佐官行文杭州、紹興二府,嚴令徹查此事,嚴懲打行青手和雇凶的姚復家人,姚復一案也要儘快從重判決——
鍾太監自上次與張原一番密談之後,已視張原為心腹至交,所以聽說有人要害張原,很是憤怒,親自趕來,問明事情始末,便指著那兵房典吏道:「就在這裏審問,咱家要看看誰敢枉法徇私包庇那些潑皮。」
圍觀民眾歡聲一片,張原對鍾太監道:「公公又為杭州百姓做了一件大好事,這些打行的惡棍平日為非作歹,專門欺負善良百姓,鍾公公今日舉手除去,杭州百姓感恩戴德,就算鍾公公以後離開了杭州,公公的生祠也必香火旺盛。」
那黑八有個表兄就是府衙捕役的班頭,姓何,黑八能在杭州城以打人為職業,與這個班頭表兄有莫大的關係,兵房典吏還沒到,何班頭先趕到了,見表弟黑八被打得這麼慘,鼻樑骨都斷了,差點都認不出來,怒道:「誰下手這麼狠?」
黑八緊閉著嘴不開口,一邊的秦民屏喝命土兵狠揍,待揍了好幾下,張原才止住道:「沒有撬不開的嘴巴,就讓杭州府衙的刑吏去審訊吧。」與秦民屏走到一邊,說道:「勞煩秦兄代我去向鍾公公說一聲,就說我本來是要去拜見鍾公公的,卻出了這樣的意外,所以得先去拜見按察司張大人。」
張原道:「既如此說,秦兄也莫要恩公恩公的,你我兄弟相稱便是,我稱呼你為秦兄,你叫我張賢弟、介子賢弟皆可。」
也不用杭州府衙的捕快們動手,自有織造署的差役上前按住那何班頭,掄起毛竹杖狠擊何班頭的屁股,打得那何班頭哭爹喊娘,其他那些打行青手嚇得身子發抖,連何班頭都挨杖,那他們這次完蛋了,便有青手喊道:「小人願招,小人願招,黑八這次是收了山陰一個姓姚的人三十兩銀子,要將一個名叫張原的少年兩腿打斷,事成之後再付三十兩。」
惡少年垂頭喪氣道:「就是左臉有顆大黑痣的那個。」
圍觀民眾很有耐心,天黑下來也不肯散,他們要看看怎麼處置這些打行青手,酉末時分,十五的圓月朗朗掛在東邊天際,殷知府派了兵房典吏領著十幾個捕役、快手趕到碼頭邊,起先以為是打行青手與石柱土司的人發生了衝突,細問之下才知是打行受雇傷人不成反被打殘——
黑八很狡猾,他不說是張原指使的,卻指著穆敬岩道:「就是這個墮民,仗著自己有武藝行兇打人。」
本來這暮色沉沉、人頭攢動,哪裡辨得出誰是誰,可這麼明明白白一叫,車夫明老六暴露了,那些打行青手打他的人沒記住,卻記住了車夫明老六——
鍾太監便問張原:「哪個姓姚的要害你?」
張原問:「哪個是黑八?」
張原趨步上前施禮道:「托鍾公公之福,宵小奸謀未能得逞。」
張原側頭對穆敬岩道:「穆叔,這些差人與打行青手狼狽為奸,他們要是敢上來你就一一打倒,不用擔心,儘管打。」
張原問:「你認得我?」
那兵房典吏額角冒汗,他知道何班頭與黑八是什麼關係,而他平日也沒少收受何班頭的好處,但這時哪敢說個不字,便命人把何班頭也押到這邊與打行青手一起跪著受審——
那個車夫卻是嚇得面無人色了,叫道:「不是我,我沒打。」
張原見這個何班頭明顯有包庇黑八之意,便懶得多費口舌,冷笑道:「打行青手為非作歹,我讓僕人教訓一下有何不可?」
何班頭一聽就怒了,若張原是官宦子弟,那隻能怪黑八有眼無珠,但區區外省的九品小吏之子,竟敢在杭州城把他何班頭的表弟打成這副模樣,這讓何班頭如何氣得過,不過他行事還是穩健的,對身邊幾個捕快道:「把這黃須墮民先拿下問話。」
張原回到運河埠口,秦民屏還守在岸上,張原趕緊道謝,秦民屏道:「張公子不要見外,張公子是我石柱土人的大恩公,能為張公子效勞,在下實為欣喜。」這不是客氣話,秦民屏語出至誠。
便有圍觀民眾叫道:「這姓何的班頭就是打行頭子黑八的表哥。」
馬闊齊握著斷櫓過來了,怒道:「你們這些差人,不把打行的潑皮捆起來解送衙門,還在等什麼?」
鍾太監雖知張原是在奉承他,但親耳聽到圍觀民眾的歡呼,心下自是愉快。
張原當然不知道人人喊打的大合唱中還有這麼一個小插曲,他正在木樁邊問那個惡少年的話,那惡少年被綁在這裏還算是幸運的,沒折腿、沒塌鼻,也沒石頭飛砸、膩污潑灑,惡少年聽到幾丈外那些同夥鬼哭狼嚎的慘叫,兩股戰戰,早沒了先前的硬氣,老老實實回答道:「小人不知是誰出的三十兩銀子,黑八哥他們應該知道。」
張原道:「別替人攬罪,你沒那個能耐,說,雇你行兇的人是誰?」
看著鍾太監和張原乘轎離開,張其廉是暗暗稱奇,實在不明白鍾太監為何會對少年張原如此看重,不就是一首「柳絮飛來片片紅」詩嗎,至於這樣嗎,太監的心思果然是與常人不一樣的。
張原問道:「是誰出三十兩銀子讓你等在這裏要打折張原的腿?」
秦民屏二話不說,帶了兩個土兵便去了,其餘土兵看守著那二十七名打行青手,等待杭州知府派人來,運河埠口出現這樣大陣仗的鬥毆,巡吏早已急報杭州知府殷廷樞——
那黑八斜著眼睛打量了張原幾眼,說道:「原來你便是張原。」
鍾太監叮囑張原明日早來,便自回織造署去了。
鍾太監冷笑道:「一個皂隸捕快也敢稱靠山,給我打,先杖二十再問話。」
一邊陪著張原的秦民屏聽到了,讓眾土兵制止那些亂丟石塊的民眾,稍一詢問,就把那個臉有黑痣的黑八揪出來了,這黑八正是方才被穆敬岩戳斷了鼻樑骨的五人中的一個,是杭州打行的首領,這時流著鼻血還一臉兇悍,怒視著張原道:「你是什麼人!」
何班頭見張原口氣強硬,便又去向黑八詢問張原是何來頭,黑八既受雇要對付張原,想必是對張原比較了解的,黑八道:「是山陰人,姓張,其父不過是個童生,在外省做九品小吏——」
張原怒喝一聲:「打斷他鼻樑骨。」
這話惹來邊上的人一陣嘲笑,有那促狹的就故意叫道:「車夫明老六,連打行的人你都敢打,明老六你有種!」
鍾太監睬也不睬,由秦民屏陪著、數十個織造署差役前呼後擁來到運河邊,見張原走了過來,忙招呼道:「張公子無恙否?」
明老六擠出人群,獨自怔怔發愣,覺得大難臨頭了,打行的人將會對他進行瘋狂報復,這運河碼頭他沒法待了,不僅運河碼頭,整個杭州城都沒他的立足之地了,思來想去,連夜收拾了細軟,帶了妻兒逃往江北投奔他在徐州的表兄去了——
黑八道:「不認得,但僱主說了你的年齡容貌,只是萬萬沒想到——」鼻血流到嘴裏了,沒法說話。
那些打行青手縮成一團只求別讓石頭砸到腦袋,聽到這車夫說的話,氣勢頓漲,有一個兇悍的就雙手護著腦袋抬起頭來,循聲盯住那車夫,叫道:「記住你了,你敢打我,早晚叫你——」威脅的話沒說完,一塊石頭砸下,正中嘴巴,打落門牙兩顆,一嘴的血。
張若曦不無擔憂道:「小原,你還小,以後還是專心讀書備考,少惹那些不必要的麻煩。」
張原道:「便是上次與我賭八股文的姚復,姚復還關在縣牢里,這應該是姚復的家人僱人行兇,主要是那案子遲遲不結案所致,所以我還要去求按察司張分守,儘快了結此案。」
鍾太監道:「咱家好人做到底,陪你一道去見張分守。」一面命令將這些打行青手著實打,各打二十杖之後再押到杭州府衙問罪。
張原道:「原來如此,打行果然是有靠山的。」
圍觀民眾見張原等人不但敢打青手,連官差也敢打,實在令他們咋舌,一時間沒人敢說話,十幾個捕快和穆敬岩、馬闊齊等人對峙——
圍觀人群中有個自以為老成持重的車夫對身邊那些丟石頭、潑污水的民眾說道:「打不得,打行的人會報復的,圍觀一下就行了。」
張若曦道:「那姚訟棍都關在牢獄里還要害人,真是可惡。」
穆敬岩就站在張原身邊,聽黑八這麼叫嚷,心中也有些發虛,墮民地位卑賤,平時都不敢與人爭執,有理也要忍讓,穆敬岩雖有一身武藝,也是一樣卑微屈辱地活著,雖說有張原撐腰,但見到捕快公差還是會發慌——
張原唯唯稱是,心裏想的是:「我人是還小,可心不小,生逢此世,若想要奮發向上有所作為,那就不可能一團和氣,總是要得罪很多人的,要做老好人的話我乾脆就追隨劉宗周先生做學問了,三十年後國破家亡隨大兄張岱一齊入山做野人,再寫一部遺民專著夢憶夢尋什麼的傳世,嗯,這是我希望看到的嗎?」
時已薄暮,杭州城外運河埠口有數千人圍觀,連商賈、行旅都上岸來看熱鬧,那二十六個被打折了腿、戳平了鼻樑的打行青手被黑壓壓的人群圍在核心,石頭、土塊、污水、殘羹不斷落下、潑去,叫罵聲、喊打聲一片——
張原回到白篷船上,張若曦一直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見弟弟回來,趕忙詢問事情原委,張原道:「姐姐勿驚,若我料得沒錯,這是姚訟棍指使其家人雇傭打行青手想把我打傷、打殘,至少讓我參加不了下月的府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