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騷》卷二 如今卻憶江南樂

第一百五十七章 忠臣、名妓和太監

卷二 如今卻憶江南樂

第一百五十七章 忠臣、名妓和太監

穆真真不好說不讓少爺看,只好道:「少爺先回去,船娘的匾食快做好了吧,婢子昨晚聽船娘說今早吃匾食。」
鍾太監問:「怎麼,此地不佳嗎,咱家覺得好,這裏熱鬧。」
張若曦在教穆真真寫大字,誇穆真真道:「真真手腕有勁,這筆執得穩穩的,不錯,就是這樣寫。」又側耳傾聽道:「小原怎麼還不回來,這都快三更天了。」
穆真真這才將竹籃放在岸邊一塊青石上,側著身不讓少爺看到,彎腰從裙底摸出小盤龍棍,看了少爺一眼,還是有些忸怩,放不開手腳——
張原練了一遍太極拳,問穆真真道:「我練得可好?」
張原喜問:「在哪裡抓到的?」
快使用雙截棍,哼哼哈兮——」
「習武之人切記仁者無敵,
張原笑道:「也是順路,會稽商氏在東大池畔就有泊船的碼頭,姐姐要見見她嗎?」
張若曦笑道:「履純還沒開始練字呢,這是真真寫的。」
鍾太監道:「好,咱家祝你科考連捷,一路考到京城去,哈哈。」攜著張原的手送出織造署大門,派馬車送張原回運河埠口。
清晨,潺潺的小溪畔,一個英姿颯爽的墮民少女在柳林下舞動雙棍,怎不讓張原看得眉飛色舞,不禁哼唱道:
是誰在練太極風生水起,
運河埠口繁忙嘈雜,而僅隔半里的這條小溪卻頗為幽靜,兩岸都是高高低低的柳樹,新抽的柳枝嫩綠喜人,有黃鸝在枝頭鳴啾,這從武林山流出的小溪水比運河水乾淨得多,朝陽尚未升起,河底的溪石已然清澈可見——
張原摘下小盤龍棍看了看,試著舞兩下,「啪」的一聲,短棍翻起在自己腦袋上敲了一記,還好沒用勁,不然就是一個包——
張原道:「等你一起回去,好了,我不看你洗衣了,我自默誦詩書。」起身在岸邊踱步,試著對幾個四書小題進行破題、承題——
洗漱睡覺,一夜過去了,次日一早天剛蒙蒙亮,穆真真就醒了,起身穿衣系裙,側頭看著一邊的少爺,少爺還睡得很香,晨曦中少爺的臉龐輪廓分明,很是悅目,讓穆真真簡直想伸手去觸摸一下,隨即又被自己的可恥想法羞紅了臉,右手握拳在自己左肩擂了一下以示懲罰,起身去洗漱,回來見少爺還未醒,便跪坐在少爺足邊靜靜等著——
穆真真寫了一個端端正正的「師」字,忽然擱下筆道:「少爺回來了。」起身就要出去相迎,卻在艙門止步回頭道:「大小姐——」
穆真真抿嘴笑道:「不會不會。」
張原笑嘻嘻道:「怎麼了?」
張原哈哈大笑,說道:「是我不敢——真真你練吧,我看著。」
鍾太監笑道:「也不會狼狽,有秦先生助你,幾個潑皮能奈你何——你府試是下月對吧,也不用急,今日陪咱家再游西湖,幫咱家斟酌一下生祠的選址。」
這日午後,三明瓦白篷船到了西興運河的西陵這一端,這回是順流而下,船行頗快,六十里水路兩個多時辰便到了,在錢清用了晚飯,白篷船的船工、船娘都是商家僕人,離家也快一個月了,也是歸心似箭,趁著月色明朗,二人輪番操船,一夜行了一百零五里水路,三月十八日一早便到了會稽——
穆真真紅著臉道:「婢子悄悄練的。」
穆真真難為情道:「知道了,少爺。」
少爺跳上去了,穆真真也不好架踏板,只好在少爺的注視下一手挽著竹籃,一手提著裙角,也沒見怎麼作勢,輕輕一躍就上岸了。
張原用飯時,張若曦在一邊和他說話,聞知按察司張分守已經下令要嚴查此案,張若曦這才放心。
穆真真點頭道:「好。」
鍾太監于樓船上遙指建祠方位,徵求張原的意見,張原問:「除此地之外,公公可另有選址?」
穆真真聽少爺這麼說,心裏歡喜,使勁搓衣服,攪得水花四濺。
張原道:「這便是多行不義必自斃。」
穆真真見少爺把這她寫的字認作是六歲的履純小少爺寫的,很覺羞慚,她雖然是第一次用毛筆寫字,但自從少爺教她認字后,她一有閑暇就會自己伸右手食指在板壁上比劃著寫字,洗衣服時她會折一枝柳條在沙地上寫,可以說是練了好些天了,但少爺既認作是履純寫的,看來她寫的還是極差,不堪入目——
快使用雙截棍,哼哼哈兮,
張原道:「蒙公公厚愛,學生不敢不直言,正因為這裡是遊人必經之處,熱鬧是熱鬧,但也極易遭人忌恨,愚以為,建生祠不必在這繁華熱鬧處,于棲霞嶺或者寶石山上建祠最佳,坐山觀湖,居高臨下,才是雅人深致,這樣才得長久。」
鍾太監皺眉思忖片刻,點頭道:「你是真心為咱家著想的,咱家聽你的,寶石山上有保俶塔,棲霞嶺有牛皋墓,也是好地方,你今日就陪咱家踏勘寶石山和棲霞嶺,選定一處建祠。」
這時已經是午後未時,鍾太監與張原、秦民屏三人就在塔下小寺隨便用了一些齋飯,隨行的其他人當然還得餓著,飯後又在山上遊覽了一會兒,這才下山,樓船早已奉命泊在白堤,一行人乘船返回西湖西岸——
鍾太監選定了生祠地址,心情愉快,邀張原、秦民屏入織造署赴宴,又知張原的姐姐和外甥在運河埠口船上,鍾太監還特意派乾兒子小高送了酒食去。
張原躬身道:「多謝公公仗義相助,這回若不是公公,那學生就狼狽了。」
張原笑道:「這是個好去處,我先練拳,班門弄斧,真真不許笑我。」
秦民屏與手下土兵一直送到錢塘江畔,本來還想讓四個土兵雇船護送至山陰,張原婉拒了。
張原和穆敬岩上了白篷船,穆真真把踏板抽去,武陵過來道:「少爺、穆大叔,飯菜熱好了,趕緊用餐吧。」
……
張若曦上了岸,看著那商氏小姐含羞走來,初升的朝陽映照著這女郎美麗的容顏,梳著三小髻,髻上珠箍熠熠生輝,眉若翠羽,眸光如水,那種美態難描難畫,彷彿會稽山水鍾靈毓秀於此,不禁暗贊一聲:「小原真是好福氣。」正待迎上幾步,不料身後的履純、履潔跑上前,衝著商澹然很有禮貌地道:「姐姐好。」
武可以不練,身必須健,張原又練了一遍簡易太極拳,覺得四肢八骸毛孔開張,很是舒泰,想著還沒洗漱,便折了一截細柳枝,蹲到上游一些,將柳枝一端嚼爛,便用這柳茬刷牙,氣味清新啊,又捧著溪水洗臉,冰涼清爽,沒布巾拭乾臉,就那樣一臉水漬地坐在溪石邊,看穆真真洗衣服——
張原下了船,立在岸階上,看著不遠處的白馬山沐浴在朝陽的光輝下,青山綠水,良辰美景,懷著美好的心情等商澹然來。
張原道:「那不行,練時要告訴我一聲,我旁觀,聽到沒有。」
張原道:「我怎麼沒看到。」
張原嚴肅道:「好好練,我這人善能惹是生非,以後少不得還有想打我殺我的,就全靠你保護了。」
張若曦忙道:「不要錯叫,這是舅母。」
穆真真見少爺調笑她,不禁面紅耳赤,羞道:「婢子哪敢。」
秦民屏與張原在月下說了好半晌這才告辭回陸家客棧,雖然料那幾個漏網的打行青手不敢來騷擾,但還是留下兩名土兵在岸上巡守。
張原便陪著鍾太監舍舟登岸,先游棲霞嶺,嶺上桃花燦爛,遠望如煙霞織錦,故名棲霞嶺,東與葛嶺相連,山不高,古迹頗多,一時間尋不到好的建祠之所,便再往寶石山,保俶塔是宋代建的,毀而又建,建而又毀,現在這塔是萬曆二十年重修的,鍾太監看中塔畔頓霞石一塊地,張原也覺得不錯,生祠選址就這麼定了。
張原「哦」的一聲,讓真真把紙字拿過來,他要仔細看看。
穆真真一直留心著呢,聽到聲響就知道少爺打到了自己,忙扭頭道:「少爺小心,少爺想學的話,婢子等下教少爺,或者叫我爹爹教你。」
安靜了一夜的運河埠口開始嘈雜起來,槳聲、櫓聲、吆喝聲、潑水聲,各種聲響一齊並作,張原被吵醒了,坐起身一看,穆真真跪坐在他腳邊望著他,便問:「真真,何事?」
穆真真心道:「少爺忘記了呀。」有點失望,趕忙起身道:「沒事沒事,婢子洗衣去。」出了前艙,將昨日換下的衣物裝在一個竹籃里,挽著竹籃走到船頭,卻見少爺站在那裡,朝她身上一看,問:「小盤龍棍呢?」
張原拱手笑道:「女俠可敢與我較量較量?」
張原笑道:「練武我還是算了吧,練得不上不下,反而容易送命,有真真跟著我就行了,哪能事必躬親呢。」
秦民屏道:「那個姚信雇傭了打行的黑八,就在城內眠花樓一個妓女那裡住著等那黑八的消息,黑八一招供,捕快到眠花樓就把他抓住了。」
穆真真知道少爺在看她,有些心慌意亂,手裡的油菜籽餅滑進水裡,趕緊摸起,袖子都弄濕了,便叫了一聲:「少爺——」有些嬌嗔的意味。
張若曦笑道:「這還用問,當然要見。」
張原看到小案上那尚未收起的紙筆,問:「這是履純寫的大字嗎,很有力道啊。」
穆真真被少爺誇得不好意思,這時也不便將小盤龍棍重新縛到小腿上,便將小盤龍棍掛在柳樹上,說了一聲:「少爺,婢子洗衣服了。」走到那塊大青石邊,心情愉快地洗起衣裳來。
只過了半盞茶時間,商氏大宅後園擁出來一群婢僕,然後是商澹然和祁氏,祁氏關心夫君商周德,自然也要來問話。
一邊的穆真真臉頓時紅了,趕緊來收紙筆。
張原道:「我看真真練武去。」
這是鍾太監的終身大事,張原豈能不湊趣,便隨鍾太監上了西湖樓船,徑往蘇堤方向而去,鍾太監很會選地方,他想把生祠建在蘇堤第一橋畔,附近便是岳王墳和銀瓶小姐墓,銀瓶小姐是岳飛之女,岳飛死後,銀瓶小姐懷抱銀瓶投井而死,西泠橋的蘇小小墓離此也不遠,忠臣、烈女、名妓,鍾太監想廁身其中,實在是煞風景——
張原道:「我去看你習武。」不待穆真真架上踏板,他退後兩步,發力躍上離船五尺的河岸,回頭笑吟吟望著穆真真,頗有點小得意,說道:「我還不是四體不勤的廢物吧。」
穆真真走上船頭,見少爺正和秦大人在岸邊說話,她爹爹穆敬岩立在一邊,她布好踏板后就立在船頭等著,月光清亮,可以清楚地看到少爺的側面,隔得遠,才敢這麼盯著看,就這樣看著,心裏就很歡喜——
張原、張若曦等人早早就起身洗漱,張若曦笑吟吟看著弟弟道:「小原,要先見商氏小姐嗎?」
「少爺,這麼早要去哪裡?」
張若曦含笑道:「真真耳朵尖,我都還沒聽到小原的聲音呢,嗯,這時聽到了,真真去布上踏板吧,讓小武去吩咐船娘準備飯菜,小原他們都還沒用晚飯呢。」看著穆真真出艙去,心道:「這墮民少女一顆心都系在我弟弟身上呢,真真有武藝,性情又好,容貌嘛起先看著有點異樣,看習慣了卻覺得美,讓她隨身侍候小原最好不過了。」
穆真真撩起裙子時張原就看到她右小腿邊縛著的小盤龍棍了,心道:「這裙底雙截棍厲害,就是要這麼隱蔽——」
張原鼓掌道:「好極,真真的棍法讓我瞧得眼花繚亂,真心佩服,以後每次練都記得叫我。」嗯,的確養眼。
三明瓦白篷船在商氏後園碼頭泊下,早有商氏僕人看到,問知是張公子回來了,大喜道:「大小姐早吩咐小人們候著呢,料想張公子就是這兩日回來。」說罷,飛奔去報信了。
啊,少爺沒忘記呀,穆真真紅著臉道:「帶著呢。」
次日一早,張原雇縴夫把白篷船拉過連接運河與錢塘江的通渠,因為地勢高低不一樣,必須使用人力,秦民屏領著土兵趕來相送,秦民屏道:「張賢弟,那個雇傭打行青手的人名叫姚信,被抓獲了,果然是姚復之弟。」秦民屏派了兩個土兵一直在杭州府衙看著審案,一有消息即來報告。
穆真真大約練了一刻時才收棍,臉若朝霞,鼻翼見汗,微微有些氣喘,隆起的胸脯頂著衣衫起伏著,似有可愛小獸躍躍欲出。
穆真真攘著袖子,露出白白兩截小臂,用油菜籽餅在衣服易生污垢處抹幾下,然後搓洗、浣凈,這墮民少女蹲在那裡,長裙在臀股處綳起,飽滿、結實、渾圓,很有看頭。
穆敬岩過來叉手施禮,穆敬岩也是晨曦初現就起床了,這時正在岸上與馬闊齊和另一名土兵切磋武藝,馬闊齊對這個墮民漢子的身手極是佩服——
張原快步迎上去,先向祁氏行禮道:「見過二嫂子。」又向商澹然一揖,微笑道:「澹然你好。」身子一側,朝白篷船一指:「我姐姐張若曦也從青浦歸寧了。」
張原其實不鼓勵穆真真練字,識字就行,不過穆真真現在不賣果子了,閑著也是閑著,她既好學那就讓她學,這墮民少女對讀書人有由衷的崇敬,張原誇讚了她幾句,又督促她不要荒廢了武藝,穆真真道:「婢子每日都練了的。」
履純、履潔便改口叫舅母,商澹然大羞。
戌時末,張原和秦民屏向鍾太監告辭,張原道:「鍾公公,學生明日便要啟程回山陰,就不再來向公公辭行了。」
穆真真向爹爹還有兩個土兵福了一福,挽著竹籃向半裡外的小溪快步走去,聽到少爺的腳步聲跟上來了,心如小鹿般躍躍。
聽少爺這麼鄭重其事地一說,穆真真立感自己重任在肩,用力點了一下頭,將裙角掖在腰間,露出深青色的褌褲,褲管緊扎,腰肢一挺,霍地舞開了小盤龍棍,橫掃、直戳、豎劈、抽提,攻如秋風掃落葉,守如砥柱當中流,動作全無花哨,簡潔剛勁,重重疊疊、盤旋飛舞的棍影中,穆真真高挑健美的身形騰挪進退,既柔美又剛健——
已經是夜裡亥時了,天上圓月朗照,運河靜靜流淌,泊在運河岸邊的三明瓦白篷船上的履純、履潔這兩個小孩兒早已進入夢鄉,張若曦和穆真真在艙室油燈下等著張原回來,岸上有秦民屏的石柱土兵守著,那些打行青手都被杭州府衙的捕快押走了,先前人頭攢動的運河埠口現在逐漸安靜下來——
待穆真真洗好衣服,朝陽才剛剛從東面山巔升起。
張原回到船上吃了韭菜匾食,秦民屏就過來了,與張原一起去織造署拜見鍾太監,交還驛遞小勘合牌,鍾太監道:「張公子,那些打行青手以後絕不敢再找你的麻煩了,咱家派人知會了殷知府,要嚴懲那些潑皮,全部充軍邊衛,一輩子也別想回來,至於山陰姚氏雇凶傷人,這回也逃不了,你儘管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