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騷》卷二 如今卻憶江南樂

第一百六十二章 今生得見挖筍人

卷二 如今卻憶江南樂

第一百六十二章 今生得見挖筍人

張原趕忙搖頭道:「這個我真是愛莫能助,師妹想必也知道,那考棚龍門驗身很是嚴格。」
王嬰姿站起身,卻突然抱著一株修竹哭了起來,淚如雨下。
小舟上有十幾根象牙一般的大筍,應該是在前面竹林中挖得的,王嬰姿抓起一根筍笑道:「這筍送你。」掄筍奮力向木閣上一丟——
王嬰姿瞪大眼睛笑道:「師兄中了舉,那我就是女舉人,師兄中了進士,那我就是女進士。」
王嬰姿道:「這筍就勞師兄帶回家去煮了吃掉,為我報仇。」
張原並沒覺得王嬰姿這樣子幼稚可笑,王嬰姿十六歲,制藝高超,身為女子不能參加科舉,想想當然會很難受,王嬰姿本是性情中人,這時觸景生情,突然發泄內心的鬱悶也很正常,誰說歌哭嘯傲只是男子的權利?
張原笑道:「兩題都猜對,那要多大的好運,這不行,好運不能用盡,另一題我自作。」
王嬰姿便道:「那師兄能不能幫我想個辦法讓我參加科考,師兄總是很有辦法的。」
張原道:「我大兄張宗子就要來的。」
走進竹林,翠色慾流,聽著竹梢「沙沙」輕響,仰頭看,春日的陽光紛紛洒洒,竹林間到處是跳躍的明亮光斑,光斑也在王嬰姿身上跳躍,讓這個扮作少年書生的王二小姐顯得活潑異常。
船娘心想原來是這麼回事啊,二小姐又耍小孩子脾氣了,這個她無能為力,看著張原道:「張公子——」意思是讓張原勸勸嬰姿小姐。
王嬰姿大喜,說道:「府試與縣試一樣,也是考兩題,那我再擬一題,猜對的題話你也照抄吧。」
張原道:「師妹制藝與我水平相當,我若能通過府試、道試,師妹也能,我是生員,師妹就是女生員。」說到這裏,自己也笑了起來。
張原稍一遲疑,便跟上去了,與王嬰姿上了那條小舟,一頭一尾坐好,王嬰姿對那船娘道:「再去竹林。」
王思任道:「今日邀諸位是遊園,莫談八股,遠眺香爐峰若天柱,近看芍藥奼紫嫣紅,良辰美景卻談八股,毋乃大煞風景乎。」
船娘拔起竹篙,逆水行舟,那竹篙插進溪底泥石中,船娘雙手交替撐握竹篙,小舟便悠悠前行,轉過前面一個小山崖,景色陡然一變,小溪右岸是大片大片的翠竹,中間夾雜著幾株奇倔老松,高高的翠竹遮蔽了陽光,把這一段的溪水都映成了碧綠——
一位姓沈的鄉紳笑道:「徐大人,我紹興已多年未出現過小三元,肅翁此孫既得提學賞識,徐大人這裏還是成全他為好。」
張原道:「就不知道好吃不好吃,若是難吃,這報仇也痛苦。」
王嬰姿「嗤」地一笑,用絹帕拭乾眼淚,說道:「介子師兄莫要笑話我。」
張原道:「這片竹林茂密,若是天色晦暗就會顯得陰森森,正是要這陽光燦爛的日子才好。」一邊說一邊往竹林深處走去,卻聽到身後「撲嗒」一聲,王嬰姿跌倒了,趕緊回身去扶——
張原贊道:「果然是好去處。」看船頭的王嬰姿,素色的細葛長衫變成淺綠色的了,微笑睜大的眸子也如穆真真一般帶著幽碧。
王嬰姿笑,船娘道:「張公子,這裏的筍極鮮美,像花藕一般嫩,像甘蔗一般甜,張公子回去煮食就知道了。」又問王嬰姿:「二小姐是不是該回去了?等下老爺會找的。」
這片竹林約有數十畝,生長在一片平緩的斜坡上,斜坡往上往下都是懸崖峭壁,果真是只有從小溪才能到這裏。
王嬰姿道:「說實話,我那篇制藝比你的如何?」
那船娘慌忙趕來,為王嬰姿拂拭長衫后擺沾著的泥屑草莖,一邊連聲問:「二小姐哪裡摔痛了?擦傷了嗎?」
王嬰姿道:「男子可以科考,可以交友,不就很有趣嗎,女子卻只能守在閨中。」
張原躬身道:「回府尊的話,學生明日便去報名,我大兄是廩保,昨日才從上虞回來。」
張原定睛一看,啊,是王嬰姿,王思任老師還容得她男裝出遊嗎,想必是因為這是自家的園林,王嬰姿頗有自由,雙手憑欄笑應道:「嬰姿師妹好興緻。」
王思任請了會稽、山陰兩縣的官紳十餘人,都是進士出身的,頭髮或斑白或全白,年少的就只有張原和張岱兩人,所以也像老樹綴新枝一般分外惹眼,張原現在的名聲猶勝張岱,雖不是張萼說的乃是山陰一霸,卻也無人不識,紹興知府徐時進一見張原,便笑呵呵問:「張公子也來遊園嗎,府試報名了沒有?」徐時進未能保全姚復,心下自然是大為不悅的,但事已至此,他絕對不會蠢到要報復張原,那樣於他沒有任何好處。
王嬰姿「咯」地一笑,問道:「你在我的八股文上寫個『可』字是什麼意思,是通過府試了嗎?」
張原「嘿」地一笑,說道:「那我們悄悄走開就是了,何必亦步亦趨。」
王嬰姿雙肩一塌,黯然道:「我也知道不行,只是不死心,以為你會有好法子呢。」
王嬰姿笑道:「你還真以為這題就猜中了啊,我也就說著玩玩的。」剝下竹筍的一片殼丟進水裡,看那筍殼漂去,說道:「其實我真的很想和介子師兄一道去參加科考,唉,身為男子是多麼有趣啊。」說這話時,眼睛在張原身上到處瞄著,似乎在看張原身上到底哪裡與她不一樣?
眾人皆笑,沿棧道緩緩而行,一面說些越中人物故事,張原和張岱走在最後,張岱低聲道:「與長輩同游總是拘束,覺得山水都遠隔不親近了。」
王嬰姿用手拍打著粗大的竹節道:「我要參加科考,我要參加科考——」
張原道:「我不渴,此地甚好,我再坐一會兒。」
張原笑道:「師妹英明。」
王嬰姿說這話時毫無扭捏之態。
張原道:「怎麼會,我也覺得挺可惜的——」
兩個人便從棧道踅回,先去臨溪的一座木閣上看溪水,這溪的源頭在會稽山中,山陰城中的河水都因乾旱而變得清淺了,這裏的溪水還是潺潺依舊,春水綠波,夾岸野花芳草,有彩蝶往來翩躚,坐在閣上很是賞心悅目。
張原微笑道:「其實做男子也不是很有趣,各有各的煩惱。」心想賈寶玉還恨自己不是女兒身呢。
時隔四個多月,三月二十三這日張原與大兄張岱跟隨族叔祖張汝霖再來會稽山西麓的避園時,卻是滿園春色,古木發新枝,嫩葉綴在老乾上,分外惹眼,那連接台亭堂閣的棧道兩邊遍植芍藥,暮春三月,芍藥開得正艷,避園的芍藥品種很多,花色從大紅大紫到淡白淺黃都有,極是絢麗——
春日陽光頗為曬人,坐了一會兒,張岱道:「我有些口渴,大父他們去那邊堂閣想必是要飲茶了,定有好茶,我去討一杯茶喝,介子一起去嗎?」
王嬰姿得意道:「是好去處吧,從岸邊很難走到這裏來,必須用船,這條山溪也只這一段好行船,是我特意叫人搬了船來的。」
張原道:「果斷照抄。」
說話間,小舟在翠竹掩映的小溪中溯行半里之遙,泊在右岸一平坦處,張原先跳上岸,王嬰姿上岸時他還伸手讓王嬰姿借勁,把那船娘看得目瞪口呆。
王嬰姿「嗯」了一聲,望著張原道:「師兄比我爹爹還詼諧善謔,每次看到師兄,總讓人心情愉悅。」
王嬰姿笑得眉開眼大,說道:「這篇我的確花了很多心思,我與你說,萬一府試時是這個題目,你就照抄如何?」
這師兄妹二人相視大笑。
王嬰姿面色微紅,說道:「賄賂一下那些胥吏,如何?」
張原微笑道:「我想擢你為案首,就怕徐府尊不答應。」
張原道:「我也很難寫得更好。」
王嬰姿能有多少力氣,那根大筍「砰」地撞在閣板上,又砸落水中,船娘趕緊將船划近,把筍撈起,然後系舟閣下木柱,王嬰姿上了岸,蹲在溪邊洗了洗手,輕快地上了木閣,左右一看,睜大眼睛笑道:「只你一個人?」
張汝霖擺手道:「這還得看他府試製藝如何,若是不佳,照樣黜落,府尊大人無須看張某薄面。」
去年冬月十二日,張原曾隨王思任、王嬰姿父女來看過這避園,所見寒林蕭索,積雪斑駁,當時天色也陰晦,亭台樓閣就顯得有些孤寂,廊閣間還有不少雜物尚未清理乾淨——
張原默不作聲,彎著腰在地上找了一會兒,找到一個冒出地表的筍尖,直起身來道:「師妹,是這根竹筍絆倒的你,我們把它挖出來,回去吃了報仇雪恨。」讓船娘去把船上的短鋤取來。
船娘取來短鋤,張原執鋤細心將那根筍完整地挖了出來,船娘贊道:「張公子挖得好,方才二小姐挖斷了好幾根。」
王嬰姿道:「那我們另找一個去處說話,我有話問你呢。」說著,返身便行,走出幾步,回頭招手道:「來呀,就在前面竹林,竹林綠得醉人,老先生們不會去那裡。」
張原獨自憑欄,仰看香爐峰,俯看小溪水,風和日麗,景色怡情,忽見一條小舟緣溪而下,到得木閣下時,小舟停下,舟中兩個人,其中一個戴藤絲儒巾、穿素色細葛長衫的少年書生仰臉喚道:「介子師兄——」
張岱道:「那我等下來這裏尋你。」便往避園東北方那座高出林皋的堂閣走去。
張原道:「這不行,王老師也決不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