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騷賦體八股

前面交卷的幾十個考生放頭牌出去了，龍門重新關閉，放二牌要過半個時辰，張原在龍門邊等了大約兩刻時，軍吏來開了門，他便出了考場，先就看到高大魁梧的黃須大漢穆敬岩，穆敬岩身邊是衣裳破舊卻容光煥發的穆真真，忽然有兩個幼童跑了過來，叫著：「介子舅舅，介子舅舅。」卻是履純、履潔小兄弟二人。

王思任曾教導張原，想要順利通過科考，第一是八股文要作得好，但八股文作得好不見得就一定能得到主考官的賞識，何故？就是因為考官與考生在審美風格上的差異，詩無達詁，八股文雖說有一定的評判標準，但評卷的是人，總會受到其喜好的影響，一個崇尚筆法簡潔的考官當然不喜辭藻華贍的文章，這很正常，張原就是要考慮到一切能考慮到的因素，盡量找到最便捷、最安全的科舉之路，所以張原投徐知府所好，這篇八股文也有點騷賦體的風格——

幾個儒童退下后，徐時進繼續念張原這篇制藝的承題：「夫人貴非貴，不待意計其賤之日也——」轉頭看了看府學教授和兩個縣學教諭，這三個學官一齊點頭，都覺得這承題流暢簡潔。

王嬰姿面色微紅，朝張原拱手道：「師兄，那我先回去了。」又朝張若曦作了一揖，匆匆回到帷轎，上轎走了。

張原道：「另一篇當然要殫精竭慮作得更好，不然豈不慚愧。」

徐時進讀得快，有些氣喘，歇了一下，看著張原道：「後生可畏。」又讀道：「……而昔也赫赫，今焉落落，且夫偉達之儒，采椒蘭於水際；風雅之家，撫琴鳴其在室。炎黃代有傳人，則方處義之不薄；薖軸尚自悅，則雞鳴之夢不驚，胡為乎被秋嘯也，而廟棲悔吝永久也，而白駒維矣……是以因勢以為務者存乎彼，存乎彼者通難塞；所遭因性以為功者存乎我，存乎我者修能，期于有立也。」

府尊和學官們讚賞，張原恭立謙聽，心中自然是暗爽，覺得自己的苦心沒有白費，他這篇八股文之所以寫得這麼費神，是因為刻意以兩漢大賦的富麗鋪采來行文，於八股範疇中雜以四六駢文，縱橫揮灑，他這樣作文絕非冒冒失失變調，而是有針對性的，徐時進是萬曆二十三年乙未科的進士，張原前些天特意到書鋪找出當年乙未科的墨卷，仔細讀了徐時進的七篇制藝，發現徐時進的八股文有個特點，就是喜歡四六駢句，制藝帶有一種騷賦體，喜歡賣弄辭藻，與徐時進為同榜進士的族叔祖張汝霖也說徐時進最喜司馬相如那樣鋪陳華麗的大賦——

這是破題，雖然概括精到，但沒有讓人眼前一亮的驚艷，徐時進不動聲色，待要繼續往下念，卻聽一個儒童插話道：「府尊，學生已經對出——長才屈于短馭。」

履純、履潔午後便跟著武陵和兩個照看他們的那兩個婢女來府學宮這邊等介子舅舅出考場了，小孩子性急，不停地問「介子舅舅怎麼還不出來？」放頭牌時鳴炮開門，幾十個考生一擁而出，小兄弟二人看都沒看清就一個勁叫「介子舅舅」，卻沒看到舅舅出來，好不失望，這第二次開龍門，終於看到介子舅舅出來了，大喜，跳躍相迎，小孩子的歡喜就是如此純粹，完全不值得大喜的事也大喜——

張原躬身道：「學生只專心作文，下筆慎重，沒想著爭第一交卷。」說著將考卷呈上。

張原趕緊轉過身去，就見王嬰姿綸巾儒衫，手搖摺扇，笑睜睜望著他。

王嬰姿也有些驚訝地望著張若曦，張原有點尷尬，當然不好為二人介紹引見，只是對張若曦道：「姐姐，府尊已看過我的制藝，讓我以後稱呼他為老師。」

一個書吏匆匆上堂稟道：「府尊，巽堂有個考生突然口吐白沫，抽搐不止，甚是嚇人，小吏擔心——」

王嬰姿道：「師兄把那篇『趙孟之所』背給我聽聽可好？」

張若曦喜道：「那就是通過府試了，好極，好極。」說話時上下打量王嬰姿——

張原走過去說道：「想必是羊癲風，隔三岔五就會發作，發作了就沒事了。」

徐時進又念道：「然能賤之如此矣，故君子不務存乎人之說。今從人慾貴之心而推擇之，則並貴不若其獨貴，偶貴不若其恆貴；一貴即不可使人更賤，而大遠於其初之不貴，然皆期事于慮表，而希功于理絕也。今之世，伐木之歌無聞，天子不求友矣；翹車之招希遣，諸侯不拜師矣。欲求人之所貴於今世乎？意惟卿大夫之強有力者乎？——」

徐時進哈哈大笑，對張原道：「張原，以後你來見本府，要以師生相稱了。」這意思再明白不過，張原府試通過了。

那書吏認得張原，拱手道：「張公子博學多聞，方才真嚇了我一跳。」又道：「張公子要出考場還得等一會兒。」

「嬰——王賢弟怎麼來了？」張原驚問，左右一看，不遠處停著一頂帷轎，轎邊立著一個婢女。

府尊大人這麼一叫妙，府學教授和兩個縣學教諭更是連贊「妙哉」，那府學教授評點道：「氣勢雄厚，取之秦漢；暢達明快，得之歐蘇——府尊大人果然慧眼識英才。」

三位學官看著府尊大人這紅光滿面的樣子，齊聲道：「恭喜府尊得此上佳門生。」

卻就在這時，張原聽到姐姐張若曦的聲音：「小原，你考得可好？」

徐時進點點頭，先看張原的那篇「趙孟之所」，眼光一掃，張原的這筆小楷字還不錯，念道：「體所貴而忘所賤，以其徒有人之說者存也——」

張原歡喜道：「多謝恩師。」跪倒行大禮。

張若曦未出閣之前就喜歡男裝出遊，父親張瑞陽常年不在家，母親呂氏好脾氣，張若曦那時會帶著弟弟張原去大善寺、去龍山城隍廟，嫁到青浦后收斂了許多，是賢妻良母，偶爾也會與陸韜一道出遊，這次回到娘家，倒是足不出戶，今日是見履純、履潔兩個孩兒出去這麼久了還不回來，也關心弟弟的科考，就穿了以前的儒衫，讓伊亭陪著來府學宮，卻看見弟弟張原與一個少年書生在說話，張若曦心細，本身又是女扮男裝，當即發現這少年書生是女子，不免大為驚奇，她做閨女時雖然也男裝外出，但除了跟著她的弟弟張原和周媽，她是從不與外人說話的，這女子是誰？

王嬰姿聽張原這麼一說，就知張原真的照抄了，眼睛頓時笑得更大，問：「那你怎麼沒有放頭牌出來？」

徐時進皺眉道：「讓人把他抬出來，傳醫生救治。」

張原道：「學生最近方開讀《昭明文選》，喜兩漢大賦的華彩豐章，故制藝時有些鋪陳。」

念到這裏，徐時進拍案贊道：「妙！」

一個書吏、兩個差役目瞪口呆，眼見是垂死的人轉眼又活蹦亂跳考試去了，難道沒考完死不瞑目？

徐時進道：「鋪陳得好，少年作文就該汪洋恣肆、才氣顯露——」

張原含笑道：「這麼急嗎，難道要討潤筆費？」

王嬰姿不答，急切地問：「師兄用了那篇制藝沒有？」她已經從先前出場的考生那裡得知考題了，那一刻真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快活，卻又擔心張原不用她的那篇八股文。

張原道：「明日我要去拜見老師稟明府試情況，到時再寫出來給你看吧。」

徐時進捻須而笑，說道：「難得，你小小年紀竟也涉獵兩漢大賦，《昭明文選》都通讀了吧？」

徐時進笑道：「長才屈于短馭，對大器貴在晚成，這對還取得。」就在那儒童的考卷上寫個「可」字，說道：「取了你吧，你們幾個都退下。」

紹興知府徐時進端坐在大堂上，紹興府學教授和山陰、會稽兩縣的縣學教諭坐在兩邊，堂下立著幾個請求面試的儒童，徐時進出了一個對子讓那幾個儒童對，見張原進來，便不管那幾個儒童了，喚張原近前，問道：「張原，你有口占捷才，本府以為你會第一個交卷，難道這次題目難了？」

張原正低頭彎腰與兩個小外甥說話，卻聽身後有人問道：「介子師兄，科考順利否？」

張原回頭一看，姐姐張若曦也是綸巾儒衫，簡直和嬰姿師妹一個樣——

那小吏趕緊出去了，張原也辭出，提著考籃向龍門走去，就見兩個差役從巽堂考棚抬出一個少年儒童來，那少年儒童這時已不再抽搐，掙脫開站起身，用袖子一抹嘴邊白沫，說道：「我還未謄真呢。」又朝考棚跑去。

那徐知府誦讀張原的這篇八股文，越讀聲音越響亮，顯然很有共鳴、很暢快：「——夫寵女不蔽席，寵臣不蔽軒，床鄘失歡，而惠心妍狀，愈丑焉，況于來媒易兆，仕路難同，同彼山川哉？失意當途之士，移權貴人之心貌，日進而情日退，禮加隆而忌加深——」

一氣讀完，如飲美酒，徐時進滿面笑容，顧左右學官道：「此文如何，能取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