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騷》卷三 未游滄海早知名

第二百零五章 倒董檄文

卷三 未游滄海早知名

第二百零五章 倒董檄文

金琅之越說越憤怒:「董氏作惡豈止這一端,董祖源為擴建長生橋宅第,脅迫數十戶民眾遷居他處,我有一堂兄也被強行驅趕,一畝多廣的祖宅,只給了三十兩銀子,早上來逼契約,晚上就來逼搬遷,若不賣給他董氏,就有一幫打行青手來騷擾,婦人、童子都不敢出門,逼遷手段極其卑鄙下劣——」
羅玄父嘆道:「世人皆仰慕董玄宰書畫雙絕,千金求其字畫,卻哪知其人品這般姦邪,就算絕大多數惡行不是董其昌親為,但董其昌縱容其子侄輩、家奴輩作惡,也要算他是首惡,即便拋開這些不說,單就其僱人代筆書畫掙錢,就是卑劣之舉,正人君子哪做得出這種事,難怪會讓宗翼善為其子代考。」
焦潤生、羅玄父、張原三兄弟,還有金琅之、洪道泰等松江府八位諸生留下議事,董其昌強迫宗翼善離開南京回華亭,這讓焦竑大為不快,宗翼善為澹園書樓編書目對焦竑幫助很大,書目沒編到一半,就被以其父母相脅迫回華亭,並且遭受屈辱,焦竑也覺得自己失了顏面,焦竑之子焦潤生自然也對董氏極為不滿,而羅玄父與焦潤生是好友,又是黃汝亨的得意弟子,黃汝亨因為宗翼善之事對董氏也有微詞,所以聽說張原要設法幫助宗翼善,焦潤生和羅玄父都頗為熱心——
羅玄父又問了七個人,張原辨貌道名,但聽得一片嘖嘖讚歎聲,顯然張原都答對了,張原超強記憶力讓在場諸生印象深刻。
不可能七十多個人一一問過去,那樣太傻太無趣,張原與張岱這樣安排是為了結交這些諸生,請客喝酒才是王道,待羅玄父問到第九人,這人恰是張原以前認識的,是蘇州拂水山房社的金琅之,家在華亭,去年六月與範文若一道來山陰拜訪張原,與張原交情非比一般,張原含笑上前,執著金琅之的手道:「墨齋客兄,讓我錯認你吧,不然考個沒完沒了大家都無趣。」
原便將那篇「書畫難為心聲論」給姐姐看,張若曦一看之下,睡意全無,一邊看一邊點著頭,全文看完,贊道:「小原,你實寫得好。」聽到腳步聲,張若曦側頭見是穆真真端著蓮子羹進來了,笑道:「真真著實體貼,夜宵送來了,倒把小原服侍得好。」
眾人議論紛紛,張原卻沒有多說什麼,只把松江府諸生說的董氏惡行一一記在心裏,戌時末回到白篷船,鋪紙研墨開始寫「書畫難為心聲論」,開篇便引用《莊子》的「人心險于山川,難於知天,天猶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而人者厚貌深情」,然後開始駁斥《文心雕龍》里「氣以實志,志以定言,吐納英華,莫非性情,心是心畫,言為心聲」這種文如其人、詩畫為心聲的論調——
張原知道自己在這裏寫文這墮民少女是不好意思倒頭大睡的,也不再多說,任由穆真真坐在一邊,執筆凝思將方才聽到的董氏魚肉鄉鄰的惡行,以及姐夫陸氏一家與董氏的仇怨以淺顯的白話口語寫出來,這是方便普通民眾看的,就算不識字的聽人一讀也能明白其中意思——
後半夜,氣候溫涼,白日里喧囂熱鬧的運河埠口此時靜謐無聲,早早升起的新月這時已經落到西面的寶石山後,夜卻並不黑,仲夏夜的天空星辰璀璨,穆真真去艙外看了看星星,回來見少爺還在燈下奮筆疾書,便到船娘的小艙,撥開爐火,燉了一碗銀耳蓮子羹,卻找不到冰糖,只好端著這碗未放糖的蓮子羹到前艙,卻見若曦大小姐披散著長發,穿著浴裙短衫,腳下是猩紅色的軟鞋,這是睡覺時穿的,正與少爺說話——
羅玄父笑著上前道:「考試開始。」踱到一名面色微黃的生員跟前,挽起那生員的手,面向張原,問:「介子兄,這位是誰?」
張原寫這篇文章有明顯的針對性,他沒有指名道姓罵董其昌,但只要聽說過董其昌大名的,一看這文章就知道此文諷刺的是誰?——「所言之物,可以飾偽,巨奸為憂國語,熱中人作冰雪文,今有松江豪宦,海內虛名赫奕,心術姦邪卑劣,丹青薄技、點畫微長,交通要津,廣納苞苴,折柬日用數十張,無非關說私事,迎賓館月進八九次,要皆漁獵民膏,恃座主之尊干瀆不休,罔顧旁觀之清議,因門生之厚面囑託無已,坐侵官府之大權……」
張原點頭道:「等下酒宴散后再與金兄長談,華亭、上海、青浦三縣在此求學的有九人,等下一起商議一下,不能讓董氏這般欺壓,不然生員的體面何在!」
又道:「這次與我同來求學的還有青浦的洪道泰,也是青浦文社的成員,與董氏還是遠親,有一次與董祖常在華亭的酒宴上相遇,董祖常給眾人敬酒,董祖常敬酒霸道,別人不喝也得喝,洪道泰實在沒有酒量,不肯喝,這董祖常仗著酒勁,見洪道泰忤他興緻,認為洪道泰是故意藐視他,大怒,喝命下人拖洪道泰去灌馬糞,這事說來荒唐,但董祖常就有這麼惡劣,這種事他就做得出來,洪道泰向松江知府控告董祖常,卻是不了了之,洪道泰深以為恥。」
張原笑道:「羅兄要考我,那在下就試一試,若有差錯,等下酒宴上罰我喝酒。」
張原道:「想到要寫,就想一氣寫完,才好安心歇息。」
張原默然不語,他沒有對金琅之說什麼是他連累了宗翼善之類的廢話,他沒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他對宗翼善因相互惜才而結起的友情是真摯的,當初他也沒想過要利用宗翼善來打擊董氏,因為那時他並不知道宗翼善是董氏家奴,後來知道了宗翼善的真實身份,他就決心助宗翼善擺脫奴籍,現在宗翼善被迫回到華亭董府,遭受屈辱,但他相信宗翼善不會後悔與他的交往,他是真正欣賞並平等對待宗翼善的人,以宗翼善之才,豈甘心做一個上等奴僕,雖然現在連上等奴僕都沒得做了——
張若曦打著呵欠問:「你寫的什麼?」
寫好《書畫難為心聲論》之後,已經是夜半鐘聲到客船,張原心潮澎湃,無法入睡,又提筆寫一篇面向普通民眾宣揚董氏惡行的記傳體長文「董宦惡行錄」——
在場諸生哄然叫好,當即出了講堂大廳,往涌金門外而去,諸生大多借住在涌金門外到南屏山這一帶的民家,有的是住在城西客棧,近百位生員浩浩蕩蕩,步行八里來到涌金門外,張岱早已吩咐僕人把涌金門外最大的酒肆豐樂樓包下,酒樓上下三層開了二十余席,專等諸生前來赴宴——
豐樂樓晚宴甚是熱鬧,張原充分展現了他的交際手腕,張口多笑,八方酬酢,言語詼諧,清談愉悅,赴宴諸生沒有哪個覺得受到了冷落,張原有能力調動氣氛,眾人飲酒盡歡而散。
金琅之知道張原與董祖常之間的讎隙,若張原要斗董祖常,他是樂意相從的,說道:「好,等下我去召集他們一起商議。」
張原沒有留在織造署用晚飯,帶著穆真真和武陵匆匆趕往南屏山下的居然草堂,時隔八個月,居然草堂景象大異,因為四方學子慕名前來求學,草堂無法容納,只有擴建,由家境殷實的羅玄父出銀二百兩在奔雲石左邊新建了一個學廳,可容上百名學生聽講,此時夕陽西下,凈慈寺的鐘聲悠悠響起,前一記鐘聲嗡嗡將盡,后一記鐘聲堪堪接上,倏忽、空靈,很妙。
焦潤生道:「董其昌聲名顯赫,門生故吏遍天下,是東宮的老師,誰敢治他的罪,而且這些惡行說起來一大堆,但真要論罪還真說不清,松江知府黃國鼎又是他的門生,誰能奈何得了他董其昌。」風遺塵校對。
穆真真面色微紅道:「婢子去給大小姐也燉一碗吧。」
張原向松江八位諸生詢問董氏在華亭的所作所為,得知董氏收容投靠的奴僕數千人,腴田十萬畝,輸稅不過三分,華亭民戶為避稅大多投靠到董氏門下,為擴建長生橋宅第,對那些溫飽之家,就故意借子母錢讓其經商,又從中阻撓,讓其虧本,只好以房產抵債,而對一些家境富裕的子弟,就故意誘賭誘嫖,看來董氏對付陸養芳的卑劣手段是其慣用伎倆,而且董其昌的房中術,齷齪事甚多——
眾人都覺得要一下子記住七十多位陌生人的名字和面目極難,比臨場背下一篇八股文還難,但張原既然答應了,大家一起熱鬧一番,何樂而不為,便依次上前向張原作揖自報郡號姓名,張原一一還禮,七十多人很快報完了郡號姓名——
墨齋客是金琅之的別號,金琅之哈哈大笑,對羅玄父道:「張介子錯記我的名字了,罰他請客喝酒。」
張若曦搖頭道:「不用了,我先回艙去,小原你也早些休息。」張若曦衣裙不整,雖然面對的是自己弟弟,也不便久待。
張原去年秋曾在草堂求學,與學堂中二十多位諸生交情都好,範文若編印的張原時文集子流布甚廣,而今更挾小三元和痛毆董祖常的名聲,自然愈發引人矚目,一到草堂大廳,那些初次見面的諸生聽說這少年書生便是山陰張原,都是頗為驚訝,沒想到看上去文質彬彬的張原會動粗打人,打了大名鼎鼎的董其昌的兒子而能若無其事,實在是有本事,而張原交際應酬,八面玲瓏,讓眾人都覺得這年少得志的張原謙和有禮,毫無驕色,值得一交,紛紛上前自報郡號姓名——
羅玄父大聲道:「諸位同學,久聞張介子有過耳不忘之能,一直未曾領教,今日考考他,在場大約有七十多人與張原是第一次見,請依次各報郡號姓名,然後看張原能記憶無誤否?若有誤,就罰張氏三兄弟做東,在座諸位一起到涌金門外的酒樓飲酒盡歡。」
張原專心寫文時,穆真真跪坐在一邊看著,張原讓她先去睡,她搖頭道:「婢子不困,婢子陪著少爺。
張原一路上與金琅之相談,金琅之是上月才從華亭來杭州求學的,知道董氏設計構陷陸養芳之事,張原問起宗翼善近況,金琅之道:「宗翼善原本為董其昌司筆札,在奴僕中算是上等的,現在罰做應門賤役,短衫小帽,這是故意羞辱宗翼善。」
陳木叔笑著還禮。
張若曦半夜醒來,見弟弟這邊艙室還有燈光,便過來一瞧,責備道:「天不會亮嗎,要這般連夜用功。」
金琅之道:「董其昌父子魚肉鄉里也是看人來的,那些大鄉紳他結交得甚好,一般生員和尋常民眾,他豈會放在眼裡,自然是任意欺凌,張介子的姐夫青浦陸氏家裡老人還是有舉人功名的,董其昌父子收容陸氏叛主之奴,還要侵吞陸氏的六百畝桑林,實在欺人太甚。」
黃寓庸先生不在草堂,下午寓庸先生一般不授課,只出題讓諸生作文,寬敞的講學大廳里上百名諸生這時已完成了各自的制藝,正三五成群聚談辯論,談天說地、花鳥蟲魚,說什麼的都有,張岱與焦潤生、羅玄父幾人縱論時文,張萼也能找到知己,與幾個年輕生員在講堂一角低聲談笑,看張萼笑得那般猥褻,想必是探討西湖花船美人的秘密,張萼以前就來過杭州,很有話題可說——
洋洋洒洒,一千多字的文章一氣呵成,最後以元好問的詩作結,「心畫心聲總失真,文章寧復見為人。高情千古閑居賦,爭信安仁拜路塵。」將董其昌的書畫人格與其俗世面目分裂開來,讓世人看清書畫作品蕭散不羈、自然真趣的董其昌在卸去藝術人格后的卑鄙真面目,這是一篇倒董檄文,這是給官紳士子看的,自然要作得文采斐然、議論精當,張原是八股文高手,久經訓練,現在作這種說理文章簡直是信手拈來,無怪乎朱元璋要以八股取士,這八股文作得好,邏輯思維能力的確會很強大,不管有理沒理,都能說成有理,官場就要這一套——
張原一揖道:「天台陳木叔陳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