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未游滄海早知名
第二百一十八章 白晝聽棋
張原道：「眉公睿智，在眉公面前誰敢誑語。」
張原與大兄張岱恭恭敬敬坐下，便有老僕上茶，宣德白瓷杯，瑩白古雅，茶香淡淡，陳繼儒微笑道：「肅翁好美食，于茶道也是精於品鑒，你們兩個後輩可曾學到？」
張原卻是料定宗翼善來不了，他得另想辦法與宗翼善聯繫——
「天為補貧偏與健，人因見懶誤稱高。」
過了一會兒，腳步輕響，淡淡的蘭花香氣襲人，那竹冠布袍的女郎來到磊軻軒上，盈盈向陳繼儒行禮，美眸略一顧盼，軒室生輝。
張原躬身道：「是。」
張原說話時，陳繼儒一直仔細觀察，覺得張原說話從容不迫、語調不疾不徐，話語中也不帶明顯的褒貶，彷彿旁觀者在敘述一般，只讓聽者自己評判——
陳繼儒起身道：「王冠，這位是山陰張原張公子，才華橫溢，棋力高強，我方才輸與他了，你與他對弈一局，老夫觀棋。」
張原振作起精神，心沉靜下去，張原的棋力雖遠未到入神、坐照的境界，但他的心算本事卻能讓自身棋力發揮到極致，針鋒相對，黑白棋子幾要大龍糾纏扭殺，邊角的戰鬥波及全局。
陳繼儒笑道：「是嗎，那就驗證驗證。」即寫了一封書帖，派人送去董府，讓宗翼善來東佘山居幫他抄寫奇書《金瓶梅》。
陳繼儒道：「前日我去董府，見宗翼善應門，也為他抱屈，已請求董公善待他，董公也答應了。」
這竹冠布袍的女郎腰肢細挺，右手春蔥般
張原微微一笑，也不與陳繼儒爭論董其昌的人品，說道：「眉公見諒，晚輩說了這麼一大通鄙瑣之事打擾眉公，好生慚愧，晚輩有個請求，晚輩與那宗翼善是好友，宗翼善因為我的緣故而在董府受屈，晚輩想見見宗翼善，只是晚輩若去董府的話，定遭棍棒當頭、惡犬追逐，所以想請眉公相助。」
陳繼儒對自己與董其昌的交情很自信，董其昌前年在華亭城郊白龍潭邊建有一樓，命名為「來仲樓」，這是專為他陳繼儒而建的，他字仲醇，「來仲樓」就是歡迎仲醇的意思，近四十年的交情，豈是泛泛——
磊軻軒中庭懸有一聯，是陳繼儒自擬並手書：
陳繼儒說道：「董公專心書畫，很少過問世事，其子弟專橫跋扈也是有的。」
張原道：「好酒可以消愁解憂，好茶可以滌煩清神，眉公這茶就有此功效。」張原這品評重意韻，很取巧。
張原道：「若眉公未給宗翼善求情，那今日派人去傳宗翼善來佘山，董氏的人或許會讓他來，既已求過情，那宗翼善是來不了啦。」
張原道：「晚輩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磊軻軒里的棋局結束了，張原執黑勝了一子半，這女郎棋力甚強，張原這盤棋發揮得很好，利用了自己領先四百年的棋識，也只是小勝，當然，這時的先行的不貼目，女郎執白先行是佔了好大便宜的，若按後世的貼目還子法，張原的黑棋還要贏多一些。
張原皺眉道：「眉公既已為宗翼善求過情，只怕宗翼善境遇會更差。」
張原恭恭敬敬坐到棋枰邊，拈起一枚白子先行，其他事長者先，下棋為示敬意，初次交手都是由晚輩先行，張原不知陳繼儒棋力如何，所以盡量穩健行棋，三十余手棋后覺得陳繼儒棋藝並不如何高超，便在右下角使用了一個騙招，這種定式明朝不會有，果然，陳繼儒中了圈套，所謂中了圈套並不是說大塊棋就要死了，而是局部被張原的白棋佔便宜了，陳繼儒棋力不弱，過於明顯、過於危險的騙招他是看得出來的，只有這種高級騙招才能讓他上當，漸漸地，張原白棋由一先優勢變成了兩先——
陳繼儒微笑著看著二人對弈，很享受這種氛圍，寧靜中時聞敲棋聲，心道：「聲色娛情，何如窗明几淨一局棋。」
陳繼儒見二人這棋有得下一陣子，便走到磊軻軒外，詢問那個去董府送信的人怎麼還未回來，時已正午，去董府送信的男僕已經去了一個半時辰了——
張原對於茶，只能分辨優
張岱道：「晚輩略懂圍棋，但棋藝不如我介子弟，介子稱得上是紹興名手，能下蒙目棋。」
下到百余手，陳繼儒覺得棋盤上沒有爭勝的地方了，搖著頭道：「張公子棋高一著，老夫不是對手，我有一女弟子善奕，我喚她來與你下一局。」便命小僮去喚微姑來——
張原道：「此事說來話長——」便從去年元宵在紹興龍山燈會與董祖常衝突說起，陸氏叛奴陳明投奔董氏、他與宗翼善的結交、杭州南屏山凈慈寺外與董祖常再起衝突……直到這幾天的事一一說來——
這女郎既名「微姑」，又叫「王冠」，到底是什麼名字？陳繼儒為何會叫她出來與陌生男子對弈？
陳繼儒的書法師法蘇軾和米芾，藏巧于拙，豐腴老艷，張原心道：「上天對陳眉公真的是很關照，多少人貧病交加啊，年近六旬陳眉公既不貧而體又健，至於說懶，那是謙虛，眉公的懶，在於聽泉、試茶、集梅花、坐蒲團、山中採藥、樓頭玩月、調舞鶴、戲游魚，嗯，還有下棋——」
陳繼儒留張岱、張原用飯，飯後飲茶清談時，才見那送信去董府的僕人回來了，只是他一個人回來的，董其昌都沒有回帖，只帶回一句話，說董老爺貴體欠安，改日再來拜訪眉公，未提宗翼善的事。
張原應了一聲：「請。」
張岱是兄，由張岱回答，張岱道：「
這女郎實在太美，紋枰對坐張原也要分心，只好垂眸內視，彷彿老僧入定一般，在心裏展開一塊棋枰，只在落子那一刻看一眼棋盤，女郎棋力果然在陳繼儒之上，模樣清麗優雅，可下起棋來卻是攻殺凌厲，扳頭扭斷，極其兇狠，張原知道女子下棋往往比男子還好鬥，女子都是力戰型棋風，而這女郎尤甚。
女郎輸了棋，一雙美眸睜得老大，非常驚訝的樣子，卻沒多說什麼，收起棋子，離開了磊軻軒。
陳繼儒笑道：「你們兄弟三人同赴國子監嗎，肅翁有孫如此，想必愈發心寬體胖了吧。」忽然長眉一揚，心道：「青浦陸氏與山陰張氏是姻親嗎！」
從東佘山到華亭縣城有十多里路，來回要一個多時辰，陳繼儒問張岱、張原：「你二人可會圍棋？」
張原與大兄張岱對視一眼，二人都甚是期待，那竹冠布袍的女郎任誰都願意多看幾眼的。
中局亂戰難分難解，一著不慎就會滿盤皆輸，張原瞑目思索時，這女郎就以手支頤看著張原，心道：「閉著眼睛想棋，真是少見。」
陳繼儒問：「蒙目圍棋嗎？」
陳繼儒有些驚訝，說道：「那倒要領教一下。」
陳繼儒微笑道：「果然是《春秋》，張公子學能致用，方才一番言語嚴謹可信啊。」
聽張原這麼說，陳繼儒有些不悅，面上卻不顯露，含笑道：「張公
張岱看著張原道：「介子，你向眉公細說原委吧。」
這竹冠布袍的女郎毫不羞縮，答應一聲，看了張原一眼，走到棋枰邊細看陳繼儒與張原下的這局棋，說道：「張公子請吧。」就在棋枰邊坐下，開始收棋子，張原幫著一起分收黑白棋子，見這女郎雙手柔美纖細，手背肌膚瑩白如玉，比棋枰上白雲子還白，指甲修飾得圓潤無瑕，這在後世絕對是頂尖的手模——
陳繼儒笑道：「果然是家學淵源啊。」因問二人來松江何事？
張原看到磊軻軒南面長窗下就有一副棋具，榧木棋枰和竹編棋罐在上午的陽光下安安靜靜，一塵不染。
這女郎大約十七、八歲，氣質從容，收棋子時偶與張原的手碰觸，也是絲毫不動聲色，靜靜地收完棋子，說道：「張公子已執白一局，這局就由小女子先行了。」
張原道：「晚輩本經是《春秋》。」
這女郎「嗯」了一聲，心想：「聽聞紹興小三元張介子有過耳不忘之能，不知傳言有否誇大？」
陳繼儒每年出遊數月，其餘時間都隱居在佘山，他並非不聞世事的，也關心地方利弊、人民疾苦，對於賑災濟困曾向有司建言獻策，青浦陸氏與華亭董氏的糾紛鬧得不小，他也有耳聞，只是了解得不真切，當下問：「我聞青浦陸氏與華亭董氏有隙，不知其詳，兩位小友可肯告知？」
一邊的陳繼儒說道：「張介子能下蒙目圍棋，記性過人。」
陳繼儒問：「張公子專治何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