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未游滄海早知名
第二百一十九章 揚州瘦馬
張原道：「料想是曾受董氏欺凌者張榜自述其冤。」
陳繼儒「呵呵」笑道：「董祖常是該打，不過這也是因為你麗色奪人的緣故，方才下棋時那張岱不是看棋，只看你，張原呢，幸好有蒙目棋之能，不然那棋也沒法下。」
女郎不答，卻道：「弟子想先回南京一趟，不知二張何日去南京，弟子想與他們同行，老師以為如何？」
陳繼儒送張原一行七人到「水邊林下苑」，看著張原他們走上了藤橋，搖頭自語道：「董公教子無方，與張原成仇，只怕後患無窮。」
陳繼儒手裡執一把蒲葵扇，這時以扇遮陽，遙望張原等人行去的方向，說道：「王冠，若讓你從二張中擇一人為婿，你選哪個？」
陳繼儒搖著頭笑，道：「王冠，你若能找到好的歸宿，你就比世間絕大多數女子有幸，因為你可以自擇夫婿，雖不能做嫡妻，但只要情投意合，以你的才貌和慧黠，自得專寵。」
陳繼儒以蒲葵扇拍了一下女郎的腦袋，笑罵道：「無禮，這是與老師該說的話嗎！」
陳繼儒讓僕人退下，端起茶盞喝茶，除了長眉微皺外，看不出有絲毫慍色，此公涵養極佳，其《警世通言》有兩句寫道：「是非到底自分明，辯什麼；人爭閑氣一場空，惱什麼——」
女郎便喚出一個垂髮童子，吩咐幾句，那童子答應一聲，飛奔而去，崎嶇山道，如履平地。
張岱道：「燕客要是知道這女郎在此
一行人上到佘山頂，回首遙看山下湖邊的「水邊林下苑」，張岱戀戀道：「那女郎王冠真乃絕色，生平僅見。」
陳繼儒擺手笑道：「罷了，不說這些，你二人隨我去頑仙廬，看看我收集的碑刻。」
張岱道：「好，讓柳敬亭與我們一起去，只需說書一天，華亭恨董氏者必雲集。」
竹籬門「吱呀」一聲開了，那竹冠布袍的女郎走了出來，站在陳繼儒身邊，手裡握著一卷淡黃竹紙，聲音甜美如黃鶯：「眉公看這兩位張公子是何等樣人？」
陳繼儒含笑道：「那你說說，何為奇男子？」
女郎王冠這時卻不羞嗔了，說道：「王冠要嫁世間奇男子，為妾亦甘心，二張皆文弱，算不得奇男子。」說這話時忽然想起那夜在西湖舟中，張原說的「女郎俠如張一妹能同虯髯客飲否？」看來張原是以奇男子自居了——
女郎說道：「奇男子並不拘一格，眉公是奇男子，李卓吾也是奇男子。」
「什麼榜文？」陳繼儒問。
陳繼儒笑道：「世間男子知多少，卓吾已逝眉公老，奈何？」
張原道：「絕大多數人以對自己好壞來判斷善惡的，對我好的就是善，對我壞的便是惡，眉公是第一等聰明人，他看得很透，是個老好人。」
張原與大兄張岱對視一眼，張原心道：「莫非是那篇『書畫難為心聲論』，金琅之他們貼出來的？」
陳繼儒揮扇欲打，女郎不避不動，低眉垂睫，端莊如龍女一般，陳繼儒搖頭笑道：「鬼女子，又調戲老師，我衰朽矣，我畏科舉之難、仕途之險，遂焚棄儒冠，只是苟活而已，算得什麼奇男子。」
女郎微笑道：「若遇大婦善妒，豈不苦哉。」
……
這話是很高明的處世哲學，也是勸張原莫要與董氏結怨太深，張原豈會不明白，說道：「科舉為官而不愛子民，只是衣冠大盜；滿口道德文章而不躬行，那是口頭禪，這就是晚輩對董翰林的成見。」
想著那竹冠布袍、清水芙蓉一般的女郎，張原也點頭道：「果然是絕色，我是差點輸棋。」
女郎王冠嫣然笑道：「只眉公這樣的便是奇男子。」
陳繼儒說了一句：「攻人之惡毋太嚴，要考慮其能否接受。」陳繼儒老辣，料知此事與張原脫不了干係，所以才會說這樣一句話。
張原與大兄張岱還有穆敬岩、穆真真七人別了陳眉公，要翻越佘山回陸氏莊園，這一段路約五里，林木蓊鬱，不覺得暑熱——
張岱道：「讓董氏父子驚怒的榜文應該就是『書畫難為心聲論』吧，金兄、翁兄他們貼出來的？」
張岱便也長揖到地：「拜別眉公。」
陳繼儒笑道：「何妨，但我還有一言相勸：不責人小過，不發人陰私，不念人舊
王微便是第一等的揚州瘦馬，十二歲時被南京舊院名妓馬湘蘭花六百兩銀子買去，王微便認馬湘蘭為母，經馬湘蘭精心調教，王微不但精於吹簫和圍棋，更且書法清麗，作詩秀雅，名動金陵，號稱曲中第一，名聲已蓋過秦淮水閣的名妓李雪衣，去年馬湘蘭病逝，「幽蘭館」就由王微當家做主了，就更是自由，王微繼承了馬湘蘭的俠氣，與名士交遊，不計錢鈔，而傖夫俗賈，則一概拒之——
陳繼儒道：「不合則散，或者不居一處，這是你的自由，也自有肯憐惜你的男子。」又道：「依老夫看二張都甚佳，只是張原與董公成仇，也不知會鬧出什麼波瀾。」
陳繼儒收集有不少碑刻，其中著名的有蘇軾的《風雨竹碑》、黃庭堅的《此君軒碑》、米芾的《甘露一品石碑》、朱熹的《耕雲釣月碑》，張岱、張原跟隨陳繼儒去賞看，陳繼儒還送了他們幾冊碑刻拓本——
申時初刻，張原向陳繼儒告辭：「多謝眉公款待和良言教誨，晚輩還要趕回青浦去，拜別眉公。」
陳繼儒笑道：「甚好，以你的狡慧，當能周旋，他們去還不遠，讓人追去問問？」
陳繼儒側頭看了一眼這美麗女郎，再舉目看張原一行時，已隱入山石樹木中，說道：「十歲為神童，二十歲為才子，這是張岱，至於說張原，老夫亦看不透他
張原眉峰微蹙，說道：「應該是，董氏是氣急敗壞了，不知那董氏門客卜世程是否認識金兄他們，若是認識，只恐董氏會迫害金兄他們，我們明日一早便趕赴華亭，多邀一些青浦諸生同去，先去見松江知府黃國鼎，以懲治華亭打行為名向董氏發難，看董氏如何應對。」
所以陳繼儒並不羞惱，含笑問張原：「你可知那榜文是什麼？」
女郎「咯咯」嬌笑，旋又雙手合十，庄容道：「弟子是真心話，眉公是真名士、奇男子，弟子二十歲前若不能尋到歸宿，就來佘山長伴眉公，望眉公收留。」
這女郎輕笑道：「也還是少年人，不然怎麼會親手毆打董二公子。」又輕哼一聲道：「不過那董二也是欠打，上回——」抿了抿嬌嫩的唇，沒再說下去。
女郎姓王，名微，字修微，小字王冠，七歲喪父，被揚州養瘦馬的富戶收養，揚州瘦馬，天下聞名，士紳娶妾首選揚州瘦馬，第一等的瘦馬有專門的女教師教瘦馬彈琴、吹簫、吟詩、學書、作畫、圍棋、打雙陸、抹骨牌，以及梳妝打扮、行立坐卧的風姿都有人教導，甚至還要從《繡像本痴婆子傳》學枕上風情，要娶這第一等的瘦馬為妾，費銀不下千兩，全歸養瘦馬的人家所得，養這樣一個瘦馬可凈賺五百兩銀子以上，所以揚州靠養瘦馬謀生的民戶不下數百——
那僕人道：「小人也不知，反正是鬧得人心惶惶。」
張原大笑。
女郎笑道：「我將上下而求索，求而不得，就歸佘山，有眉公憐我。」
道不同不相為謀，張原雖然很敬重陳眉公，陳眉公可以說是把獨善其身做到了極致，其個人學識修養、生活意趣讓人讚賞，張原可以和眉公下下棋、品品茶，卻無法相知更深，當下說道：「晚輩以為待善人宜寬，待惡人宜嚴，華亭民怨沸騰，董氏寧能防眾人之口！」站起來躬身道：「晚輩年少氣盛，直言快語，眉公莫怪。」
張岱道：「眉公還是為董其昌說話的，只認為是董祖常作惡，與董其昌無關。」
女郎道：「老師真以為弟子愁嫁了，弟子年方二八，還想多遊歷一番呢。」
陳繼儒笑道：「歙縣汪汝謙邀你游黃山，吳興茅元儀邀你游匡廬，你何時去？」
女郎紅暈上頰，霎時桃花滿面，美艷絕倫，嬌嗔道：「眉公取笑人家。」細腰輕扭，櫻唇微撅，那嬌孌撒嬌之態，讓寫有《戒色歌》的陳眉公都是眼睛一亮，美色也有清目明視之功效嗎？
借打擊董氏之機團結松江三縣的諸生才是張原一石三鳥之策，他的社盟計劃要開始實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