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未游滄海早知名
第二百四十一章 射蟬
範文若點點頭，說道：「王微是南京舊院幽蘭館馬湘蘭的養女，能詩善畫，自去年以來艷名大著，已與舊院名姬李雪衣齊名，據傳尚未梳攏，依然完璧，年初有徽商欲以千金為其梳攏遭拒，與其假母馬湘蘭一樣頗有俠氣。」
張原招呼範文若一起用酒飯，說道：「真是巧遇，竟在這裏遇到范兄。」
王微笑道：「那真是巧了，這就是張介子相公的船，介子相公要去南京國子監求學，說了順道要去蘇州訪友，卻原來就是范孝廉嗎，真是巧極。」
張原笑道：「知我者，范兄也——若范兄不肯，在下也絕不敢多言，我們以後依舊是好友。」
王微聽這聲音有些耳熟，抬眼看時，認得是蘇州范孝廉，幾年前到過南京舊院「幽蘭館」訪她假母馬湘蘭，那時她才十三歲，范孝廉是受蘇州王穉登之託給馬湘蘭送來其新作傳奇《彩袍記》，王穉登是馬湘蘭傾心的才子，不過那時已過年七旬，白髮蒼蒼了——
薛童贊道：「微姑打得好准。」
張原道：「我這僕人是賤民出身，想去北邊殺敵立功，掙一個清白出身——那杜總兵身經百戰，暫時解職，想必不久就能起複。」
張萼忙問：「范兄認得那王微姑？」
張原心頭一涼，延安衛，他這時候哪去得了延安衛，這麼說薩爾滸之戰，他無能為力了？
範文若忽然想起一事，問：「王微姑娘從佘山來，可知山陰張介子還在青浦否？」
範文若笑道：「何須
範文若含笑問：「是要讓拂水山房社併入翰社嗎？」
範文若道：「知無不言。」
張原道：「當然可以，翰社包容並蓄，不會有門戶之見，只要肯遵守翰社三大規條，就可以入社。」當即將翰社三規條說給範文若聽。
張原道：「慚愧，弟只是不忿董氏胡作非為，這才與松江諸生一道控告董氏，現在惡名遠揚，實非弟所願。」
範文若笑道：「何至於此，既愚兄所見所聞，對於介子賢弟在華亭所為，譽多毀少，所以介子弟無須憂慮，世間本無求全之譽，名聲顯揚，謗亦隨之，這都是免不了的。」
王微道：「小女子訪雲間陳眉公，現搭船回金陵。」
王微將彈弓交給薛童，說道：「和薛婆婆相比，差得遠了。」
還有一隻蟬，許是被這女郎的彈弓之技嚇到了，噤若寒蟬，無聲無息。
範文若問此番倒董經過，張原除了沉船撈箱，其他事都一一說了，範文若嘆道：「我在蘇州也聽聞董玄宰的兩個兒子為害一方，卻未想到竟敢逼死生員，還想焚屋來構陷諸生，這真是多行不義終自斃了。」
王微黯然道：「是呀，我養母一生痴戀百穀先生，臨終猶誦百穀先生寫給她的詩。」
範文若道：「拂水山房社是否併入翰社，這個我作不得主，需要社中同仁共議，但我可以先加入翰
王微最喜交遊，喚道：「范孝廉，小女子王微這廂有禮了。」
正這時，聽得欸乃聲響，一條丈八小舟在浪船邊靠岸，見一個三十多歲、身穿玉色直裰的士人上了岸，說道：「在這裏用些茶飯再去青浦。」
卻聽範文若又道：「這杜總兵兄長就住在崑山貞豐里，上個月去世了，杜總兵既已解職，沒有軍務在身，想必會回來祭奠其兄的吧——我之所以知道其兄長去世之事，是因為杜家有個子弟拜在吾友王煥如門下求學，因為是軍戶子弟，頗受同學冷淡，王煥如就是去年隨我來青浦的四人之一，介子賢弟還有印象否？」
張原、張岱、張萼都是大笑，張原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範文若略一回想，恍然道：「哦，你是王微姑娘——姑娘緣何在這裏？」
範文若笑道：「我是特意從長洲來青浦訪賢昆仲的，若不是在岸邊遇到王微姑娘，差點就錯過了。」
範文若點頭道：「蒙古韃子的確猖獗得很，屢屢犯邊，在大同那邊要立軍功是要容易一些——」有句話沒說，那就是「死得也快」。
範文若來見張原不是談王微的，話鋒一轉，說道：「介子賢弟，你這回名聲要傳到京師去了——」
範文若道：「張介子是我好友，我在長洲聽聞他與董翰林——聽聞他在上海豫園大會松江諸生，特意趕來相會，就怕錯過了。」
範文若笑道：「好險，我今年高壽三十有五，若是明
黃昏時分，張原與範文若在漕河邊散步，張原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他在青浦問了幾個生員都無人知道，張原問：「范兄，我有一事向你打聽——」
範文若道：「這個杜總兵我聽說過，他是崑山人，但遷徙去了延安衛，他是將門出身嘛，也就是軍戶，高級軍戶——」
王微訝然道：「范孝廉與張介子相公是舊交嗎？」
午後時光悠長，浪船泊在漕河邊柳蔭下，水面風來，也不覺得暑熱，這船上除了兩個留守的船工外，就是王微四人，其他人都去岸上用餐了——
範文若道：「尊介既要從軍入伍，這金山衛就近得很，何必求一個解職的總兵！」
王微吃了兩小碗青浦粳米粥，漱口凈手，取一卷《隱秀軒詩》在篷窗下閱讀，《隱秀軒詩》就是竟陵鍾惺的詩集，王微讀了一首「亭皋木葉下」，輕誦道：「如何故人影，更作霜天別，是夕燈外菊，同心照遲暮。」越覺得清秀可喜，對張原先前對鍾惺的批評更不以為然了，很想再與張原辯論一番——
午時末，船到了薛淀湖，張原一行在湖東岸的朱家角鎮用午飯，王微不肯下船，只讓姚叔去買了一些酒食蔬果在船上吃，酒肉都是姚叔和那披髮小僮食用，王微讓小婢從行李中搬出一個紅泥爐，引火燃炭，用一個瓦缽煮青浦粳米粥，王微親自掌勺，炒了一盤苦瓜和
王微道：「在鎮上酒樓用飯，范孝廉到船上等嗎？」
薛童便是那個眉間有痣的披髮小童，趕緊取了一把牛筋彈弓，還有一袋挑選好的小石丸，送到王微面前，王微覷准柳樹鳴蟬，彈弓皮筋一響，那隻正叫得起勁的蟬叫聲戛然而止，柳葉簌簌，一隻黑蟬落到岸邊地上，折騰幾下，不動了。
岸邊的範文若轉過頭來，見那艘浪船篷窗露出一個美貌女郎上半身，言笑晏晏，範文若覺得面生，一揖道：「小娘子認得長洲許文若嗎？」
觥籌交錯，酒食過半，範文若笑道：「去年我曾想邀介子賢弟入我拂水山房社，今日方知介子賢弟更有大志向，翰社初立，名聲已遠勝拂水山房社了。」
王微讀一首詩，諦思片刻，看岸邊柳枝低垂，輕點水面，很是清靜，卻有兩隻蟬驟然鳴叫起來，此起彼伏，聒噪不已，王微擱下手中詩卷，說道：「薛童，取彈弓來。」
張原笑道：「范兄已經是舉人功名，加入翰社真是屈尊了。」
因為天氣炎熱，張原等人午後就沒有繼續趕路，要在朱家角鎮歇一夜，明日一早再啟程——
張原訝然，沈萬三故居不是在周庄嗎，難道周庄現在就叫貞豐里？
張原道：「原遼東總兵杜松罷職歸鄉，現在是否住在崑山？我有一健仆想從軍，我想托在杜總兵門下。」
張岱道：「果然是曲中女郎，也的確是才女，今
張原道：「陳眉公托我兄弟讓她搭船同去南京，她是眉公的女弟子。」
張萼道：「范兄說得是，董其昌半死不活了，怕他怎的，來來，喝酒。」
範文若道：「我自去鎮上尋他。」帶了一仆一僮往鎮上去，在東市一家酒樓見到了張氏三兄弟，範文若去年在山陰見過張岱、張萼，此番再見自是甚歡——
範文若道：「三位與美人同舟，卻不知美人來歷嗎？」
範文若道：「我想問一句，可否既參加拂水山房社，又參加翰社？」
範文若又問了一些豫園雅集的事，得知明年三月間將在山陰舉辦翰社社集，喜道：「那我是必來的，那將是一場盛會。」
張原心道：「大明朝上上下下現在還只知蒙古部落是威脅，卻不知道努爾哈赤已在磨刀霍霍。」又想：「就不知道這次能不能遇上杜松，若是遇不上難道我就聽天由命了？萬曆四十七年，那時我已經在京師了吧，豈能坐視那場改變大明朝國運的慘敗！」說道：「那明日便先繞道去崑山貞豐里。」
張原道：「記得，豐頰美髯、相貌堂堂的那位。」
範文若大喜，忙問：「張介子現在何處？」
範文若「哦」的一聲，說道：「王百穀先生前年也仙逝了，才子名妓化蝶而去了。」
張原直言道：「范兄，你我交情匪淺，我就直言了，我這次本就打算去蘇州拜訪范兄，為了就是翰社之事——」
王微道：「三年前在金陵舊院幽蘭館，小女子聆聽過范孝廉的清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