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未游滄海早知名
第二百四十二章 並蒂蓮
王微回過神來了，見穆真真看《史記》，驚訝道：「真真能讀史嗎！」讀史的女子少，大都是讀些風花雪月的詩詞——
王微道：「小童，把花丟給我。」
薛童答應一聲，飛快地去了。
張萼道：「我哪裡醉了——范兄，文若兄，你說我醉了沒有？」
這浪船上有五位女子，王微及其小婢蕙湘、張岱的侍婢素芝、張萼的侍婢綠梅，還有一個就是穆真真，傍晚張氏三兄弟去岸上酒家陪範文若飲酒，這五位女子就都留在船上，用瓦缽煮粥，烹制幾樣小菜，穆真真廚藝也很在行，只是沒有王微那麼精細，素芝和綠梅是沒下過廚的，只會湊熱鬧——
王微看著這墮民少女打心眼裡歡喜的樣子，誇讚道：「真真妹妹聰明，又生得美麗，你家少爺也很喜歡你是不是？」
穆真真見王微畫得美，不禁贊道：「王姐姐畫得真好，和我家少奶奶一般，我家少奶奶上回畫了蹴鞠圖，還畫了六幅燈景畫，有一幅是牡丹花下的青蛙，那青蛙好似要蹦起來。」
王微道：「花還沒開呢，可惜了。」
王微「哦」的一聲，過了一會兒，問：「那商小姐定是才貌雙全是吧？」
穆真真有些得意，卻不敢顯露，說道：「都是我家少爺教我的，我去年都不識字，《史記》、《左傳》也是少爺讓我看的。」
張萼道：「如此良宵，睡覺可惜，喚她起來與我們兄弟一起賞月飲酒。」
張原在一邊忍不住笑
穆真真沒敢打擾，自取了一卷《史記》來看。
王微到張原的艙室里坐著，聽穆真真這麼說，便問：「介子相公已經成親了嗎，誰家小姐？」
天完全黑下來了，穆真真點上燈，抬眼一看，默默不語的王微秀眉微蹙，美目含愁，不知在想些什麼？
張岱比張萼醉得輕些，說道：「三弟，今夜是五月三十，無月。」
崑山並蒂蓮，見之是祥瑞、是吉兆，相傳是元末大名士梅花道人楊鐵崖的弟子顧阿瑛從天竺得來的異種，精心栽培而成，非常難得，這薛淀湖竟有野生的並蒂蓮，自然更為稀罕——
王微心中一動，同是貼身侍婢，這穆真真和素芝、綠梅大不一樣，似是尚未委身的樣子，不然不會羞成這般模樣——
鄰舟傳來鼾聲隱隱，範文若已入醉鄉。
張岱也是醉態可掬，問：「饒誰的命？」
範文若酒量好、談鋒健，與張原三兄弟把酒暢談，到戌時末才回到漕河邊，範文若的船就在浪船邊上，在岸邊拱手作別，各歸舟中歇息。
張萼問那童子：「你家微姑何在？」
斜陽落到薛淀湖西岸的群山外，天空依然很明亮，晚霞如火，鋪滿半邊天空，王微諸女用罷晚餐，這大熱天，少不了要洗浴，這浪船上備有兩隻浴桶，男女分用，像穆敬岩、能柱他
穆敬岩道：「是鳥叫。」走過去從船頭艙門上端摘下一個鳥籠，籠里那隻鳥似鴿略小，黑色的羽毛像八哥，張岱、張原、張萼幾個都沒見過這種鳥，正端詳時，這鳥又突然來一句「饒命——」
穆真真道：「是會稽商氏的小姐，去年下的大聘，尚未成婚。」
張岱也來了興緻，唱道：「從今後玉容寂寞梨花朵，胭脂淺淡櫻桃顆，這相思何時是可？昏鄧鄧黑海來深，白茫茫陸地來厚，碧悠悠青天來闊；太行山般高仰望，東洋海般深思渴。毒害的恁么……」
薛童腳邊那串鳥突然撲騰起來，鳴聲清脆，似在叫著「饒命，饒命——」
王微洗浴了出來，半濕的長發披至腰臀，乾淨的布袍未束腰，寬寬大大，行步之間，腰肢款款，反而更顯窈窕，素麵不敷脂粉，卻眉目如畫，雙眸顧盼間，那靈動嫵媚之態，讓素芝、綠梅自愧不如，暗暗嫉妒——
「微姑莫要責罵，我有稀奇物給你看。」
張萼睜著醉眼張望道：「誰，誰要饒命？」
張原吃了一驚，抬眼卻不見有人。
王微這時在船頭鋪一張莞席，搬了一張小案，那枝並蒂蓮養在一個青瓷瓶中，王微跪坐在莞席上，鋪紙研墨，要畫這並蒂蓮，白了薛童一眼，說道：「取一分銀子，讓鎮上店家給你烹制，吃了趕緊回來，莫要貪玩。」
張萼哈哈大笑，說道：「朕赦
穆真真點頭道：「是，容貌美，又多才又賢惠，我家奶奶很喜歡，少爺更喜歡。」
見穆真真羞窘難當，王微笑道：「真真你看書吧，我去歇息了。」
王微道：「小童，把這鳥放了吧。」
「不。」張萼一口拒絕，說道：「今日不唱《單刀會》，要唱《西廂記》。」便坐在船頭拍舷嚎叫道：「——餓眼望將穿，饞口涎空咽，空著我透骨髓相思病染，怎當他臨去秋波那一轉！休道是小生，便是鐵石人也意惹情牽。近庭軒，花柳爭妍，日午當庭塔影圓。春光在眼前，爭奈玉人不見，將一座梵王宮疑是武陵源——」
那個名叫薛童的披髮童子午後一直不見人影，這時興沖沖回來了，提著一串鳥，有黃頭鶺、梅花雀、小豆雀……約有十幾隻，五顏六色，立在柳樹下高高舉著這串鳥給王微看，都是他用彈弓打的。
……
薛童道：「有一隻還沒死透。」就待一腳碾上去，王微趕忙喝住：「不要動。」問身邊的穆真真：「真真，你聽這鳥在叫什麼？」
那隻鳥還在凄慘地叫著，乍聽像是在叫「饒命」，仔細聽卻又不怎麼像了，只是哀鳴而已。
張萼扭著脖子歪著腦袋看天，說道：「無月，那就看星星。」扯著嗓子叫：「王微姑，來看星星吶——」
穆真真羞得不行，巴不得王微趕緊離開，聽得王微去隔壁艙室了，便又埋頭要看《史記》，
「微姑，微姑，這湖邊鳥雀甚多，微姑你看——」
就聽張萼叫道：「介子，我不與你賭李雪衣了，只與你賭王微姑。」
穆敬岩便將鳥籠給那童子，笑道：「這不是鸚鵡，卻也能言，奇怪。」
薛童便將那枝並蒂蓮向船頭擲來，王微眼疾手快，縴手一揚，就已接住那枝蓮蒂，拈花賞看，一邊的穆真真暗暗稱奇，心想這位王姐姐好生敏捷。
薛童道：「已經歇下了。」
穆真真雖不怎麼說話，但王微偏與她親近，王微是最善相人的，張氏三兄弟的三個侍婢，就數這個墮民少女最是純真質樸。
這樣大叫王微姑實在不大像話，張原知道三兄喝醉了喜歡唱一段，便道：「三兄，唱一出《單刀會》吧。」
王微道：「那就先養著——姚叔，你去街上買個鳥籠來。」
薛童嘻嘻笑著，將那串鳥放在地上，變戲法一般，手裡多了一枝含苞欲放的蓮花，竟然是並蒂蓮——
張岱、張萼都有些醉了，由能柱和馮柱攙著，張原還好，飲酒過量傷身，他後來是以茶代酒了，兄弟三人踏上船頭，陡聽一聲厲叫：「饒命——」
薛童道：「就在湖邊，只有這一枝。」
素芝、綠梅幾個都圍在王微身邊看她畫蓮，王微原先跟著假母馬湘蘭學畫蘭和竹，頗襲其韻，自去年始得陳眉公指點，用彩墨較干，疏疏幾筆蘭竹，筆
王微喜道：「崑山並蒂蓮嗎，你哪裡採得的？」
穆真真頓時滿臉通紅，眼睛不知該往哪看——
王微嗔道：「不到日落你都不知道要回來是吧，你打來這麼多鳥做什麼！」
一個披髮童子從船艙里鑽出來，踮著腳伸長了手向穆敬岩要鳥籠，說道：「這鳥是我的，我家微姑養的。」
王微畫得並蒂蓮的歡喜漸漸淡去，有一種酸楚浮上心頭，也不是嫉妒，也不是羡慕，只是覺得自憐自傷，她父親原是睢陽州學學正，告病還鄉，卻在途中去世，繼母就把她賣給了揚州養瘦馬的人家，卷了財物跑了，父親的棺柩當時是寄存在江北某地的一座小佛寺中，當時她年幼，記不得地名和寺名，只知尚未過江，在揚州以北——
張原忙道：「三兄醉了，趕緊睡覺去，趕緊睡覺去。」
薛童自用一把五寸小刀去河邊宰鳥剝洗，這薛童十來歲，殺鳥不眨眼，手腳麻利，很快將十來只鳥洗剝乾淨，過來央求王微幫他烹制——
穆真真笑道：「奇了，似在叫著饒命。」
穆真真將燈芯剔亮一些，看著那一點燈火怔怔發痴，想著方才王微說的話，臉上紅潮不退——
薛童蹲下身檢看了一下，說道：「左翅傷了，放了也飛不了，微姑要養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