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未游滄海早知名
第二百四十三章 晨曦之美
薛童道：「許是遭遇剪徑賊人了，主人大叫饒命，被這鳥學了去，既劫了財應該不至於殺傷人命。」
穆真真那樣跪坐著扭身向後的姿態煞是動人，腰背曲線扭著扯著，衣袖也皺褶橫斜，好似極富力和美的雕塑——
那鳥就真的叫了一聲「微姑」，把薛童喜得抓耳撓腮，連聲道：「有趣，有趣。」
薛童還想再問，卻又閉了嘴，神情專註地一手提鳥籠，一手托瓷瓶，走得很穩當。
王微輕笑道：「這鳥起先連叫饒命，倒像是牽涉人命案呢。」
這聲「饒命」倒是叫得應景，薛童哈哈大笑，笑聲突然一收，看到張原和穆真真了，趕緊鞠躬道：「張相公早。」
王微面色微紅，輕聲道：「那是奴家小字。」
穆真真「嗯」了一聲。
薛童依言盛了一些湖泥在瓶底，灌上湖水，將含苞的並蒂蓮插在瓶中，瓶水溢出，濕了衣衫，一手托瓶，一手提鳥籠，跟著張原、王微往回走。
穆真真挎著竹籃，見薛童兩手不得空，怕他一失足，打碎了這隻高腰青瓷瓶，便道：「我幫你拿瓶花吧？」
王微跟在後面，走過張原身邊時，含笑問：「介子相公要一起去看看嗎，小童說那邊有一片荷花。」
薛童、王微、穆真真便在岸邊仔細尋看這一片荷花，張原目力不佳，輕搖摺扇，隨意看看。
張原道：「忙不過來——以後讓澹然小姐給你畫一幅像。」
王微道：「不要胡亂猜測了，尋並蒂蓮去。」
穆真真心裏歡喜，想起昨日王微畫蓮，便道：「少爺，那王微姑
薛童指著離岸很近的一枝折斷的荷梗道：「微姑，我昨日就是——」
張原「哦」的一聲，卻問：「我聽眉公稱呼你為王冠，又是何意？」
張原含著笑，說道：「那就有勞了。」說這話時，也看著王微，王微抿著唇，不動聲色，兩個人一時都不說話，無言同行幾步，忽然一起笑了起來。
「介子相公早。」
這是王微的聲音，嬌柔脆嫩如黃鶯，面對面時因為被其麗色所攝，對她說話的聲音印象就不深，這時隔著蘆葦和柳林，聽來讓人神氣一清，好似曉風清流——
張原「哦」了一聲，坐起身來道：「王微姑是陳眉公的弟子，自是能詩善畫的，她畫並蒂蓮做什麼？」心道：「思春了？」
女郎王微手裡提著一個細竹編的鳥籠，一邊慢慢地走，一邊教那鳥叫「微姑——微姑——」，聽到薛童叫「張相公」，放低鳥籠，見張原坐在岸邊一塊大石頭上，正笑吟吟望著她。
應該差不多了吧，張原聽到鑰匙清脆碎響，那串鑰匙穆真真除了夜裡睡覺，平時都掛在腰間小囊里，管家婆似的。
張原站起身，作揖道：「王姑娘早。」
天蒙蒙亮時，穆真真就起床了，天明即起是她的習慣，在船上她更要早起，不然被其他男子看到睡相豈不是難為情——
張原仔細看那鳥，說道：「這像是黑翎椋鳥，俗名黑領八哥，不過學說話說得這麼清楚的倒是罕見，應該是養熟調教過
「饒命——饒命——」
張原看了薛童一眼，這童子十歲出頭的樣子，說起話來好似老江湖。
張原展臂蹬腿，伸了個大懶腰，睜開眼睛，首先看到的是一個青布裙包裹著的結實豐圓的臀，墊在臀下的是不曾扭曲的雙足，腳背貼地，腳趾微微蜷曲著，那豐腴的臀稍稍抬起時，能看到腳心皺起的紋絡，還有腳掌邊緣厚厚的繭——
……
張原道：「好。」與穆真真一起跟著王微、薛童沿湖東岸而行。
六月初一，小暑。
三人找了好一會兒，哪還有什麼並蒂蓮，薛童急道：「怎麼就沒有了呢，待我游到那邊去找。」
王微白齒輕咬下唇，說道：「張相公，就稱呼小女子王微或者王修微，可好？」
南京曲中舊院習俗，婢僕稱呼曲中女郎為「娘、姑娘」，外人則稱曲中女郎為「小娘」，所以王微聽張原叫她「王姑娘」，當然要糾正，卻又不願張原叫她「小娘」，便讓張原直呼她的名字，她姓王名微，字修微，號草衣道人——
薛童忙道：「這鳥是在湖邊打到的，沒有主人。」
沿漕河往下走出半里，就是薛淀湖，這時天色明亮了一些，湖中猶有霧氣，靠左邊那片淺灘上的蘆葦叢有淡綠色的小花穗，微風徐來，水波不興，山色空濛，景緻清新，張原放眼一望，岸邊湖中，渺無人跡，也沒看到哪裡有荷花，便找了一處石岸，掬湖水刷牙洗臉，然後練了兩遍太極拳——
那薛童恐嚇那鳥：「好好跟微姑
這時天色已大亮，東邊天空紅光透出，一輪紅日要升上來了，張原道：「別找了，這並蒂蓮是異種，可遇不可求——盛些湖泥在瓶中，蓄水插花，這並蒂蓮或許也能綻放。」
王微看著那枝並蒂蓮，又橫了薛童一眼，說道：「可惜童子無知，摘了下來——也不知養在瓶中能綻放否？」
……
走在前面的王微問張原：「介子相公，小女子聽說你與燕客相公要賭李雪衣，是何講究？」
王微將手裡鳥籠一併交給薛童，輕盈盈向張原福了一福，又道：「真真早。」
「饒命——」
穆真真這時也洗漱畢，從竹籃里取出小盤龍棍，在少爺讚賞的目光里抖擻精神練起來，棍影縱橫，變幻夭矯，正練得起勁，忽然收了盤龍棍，說道：「少爺，有人過來了。」
穆真真見少爺目光在她腰臀後背逡巡，不禁羞澀，趕緊移膝轉過身來，說道：「澹然少奶奶就會畫呢，少爺怎麼不向少奶奶學畫？」
「不要老叫饒命，已經饒了你鳥命了，叫『微姑，晨起好』，叫啊，叫『微姑晨起好』」
張原心道：「王微也來了，這女郎也起得早。」
轉過一排柳樹，但見荷葉田田，綠蓋細梗，那粉白、酡紅的荷花點綴在青青荷葉間，挨挨擠擠，無風自搖。
王微卻認真道：「介子相公要見李雪衣何難，李雪衣是我姐妹，善鼓琴清歌，容貌更是端麗無儔，到了金陵，我為介子相公引薦如何？」說這話時，目光盈盈，一瞬不瞬看著張原
曦光透入篷窗，穆真真跪坐在莞席上系著衫子，一邊側頭看睡在一旁的少爺，少爺仰面朝天睡著，眼睛雖然沒睜開，但可以看到眼皮下眼珠子在滑動，穆真真抿唇無聲笑了笑，心道：「又把少爺吵醒了。」
這是那隻黑羽鳥和薛童的聲音，薛童耐著性子教了幾遍，那鳥一聲不吭，薛童便道：「微姑，這是只傻鳥，丟了吧。」
張原道：「那我就稱呼你王修微吧。」看到薛童手裡的那個瓷瓶，瓶中插著一枝荷花，含苞待放，正是並蒂蓮，喜道：「真有並蒂蓮啊，快要綻放了。」
穆真真答應一聲，伸手將枕邊的小盤龍棍拿起來。
張原笑道：「誰有你起得早，這天都還沒大亮呢——真真陪我去湖那邊走走，這裏竟有並蒂蓮，真是稀奇。」
穆真真布上跳板，張原上了岸，伸手摺了一截柳枝，將柳枝一端放在嘴裏慢慢嚼，穆真真見了，趕緊回艙去取了牙粉和布巾，用一個小竹籃提著，跟在少爺後面。
小字好比乳名，一般是長輩或者關係親密的人才會稱小字。
這墮民少女聽到少爺伸懶腰，扭身回頭，莞爾一笑，說道：「少爺醒了——」手裡還在疊著那床薄薄的線毯，疊得整整齊齊。
幾個船工都還沒起來，昨夜酒喝多了的張岱、張萼就更不用說，美夢正酣，泊在一旁的範文若的小船也是無聲無息，曦光中，這流入薛淀湖的漕河水面上有一層薄霧，天色微明，隔岸花木、人家隱隱約約。
穆真真道：「王微姑的侍童在湖邊采來的並蒂蓮，含苞欲放呢，王微
薛童卻搖頭道：「不用。」看著穆真真竹籃里的小盤龍棍，問：「穆姐姐練這棍嗎？」
張原笑道：「玩笑話而已。」
張原雙手墊在腦後，笑道：「我要學畫，把真真畫下來。」其實很想伸手過去在這翹臀上拍上一記，可以想象得到有多麼清脆爽手——
「你捧著瓶子，我來教它說話。」
艙室里有一架四尺高的竹屏風，將這個艙室隔成兩半，屏風這邊是穆真真和張原，有兩張莞席和一張書案，還有就是堆疊著的十隻木箱和兩隻衣篋，屏風另一側睡著的是宗翼善、武陵、來福和穆敬岩，這浪船雖然寬敞，畢竟只有四個艙室，難免要主僕、男女混居——
——在船上，每次早起時無論她怎麼輕手輕腳，都會把少爺吵醒，而且少爺很細心，要麼閉著眼睛，要麼側身向另一側，待她系好衣裙後起身整理床鋪時才會伸個懶腰裝作大夢初醒的樣子，這樣她就不用躲在被窩裡穿衣裙了。
鳥籠里的黑羽鳥突然引吭叫了一聲「微姑」，薛童起先還沒回過神來，喝道：「不要插嘴。」隨即驚訝道：「啊，這鳥真會說人話哎！」逗那黑鳥道：「再叫一聲——微姑。」
走了數丈地，湖風吹來，張原就已嗅到荷葉、荷花的清香，拜前年眼疾所賜，張原的嗅覺和聽覺要較常人靈敏一些——
薛童道：「微姑別罵我，我帶微姑再找這並蒂蓮去。」一手提著鳥籠，一手托著瓷瓶，往東岸快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