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未游滄海早知名
第二百五十九章 夜船無人私語時
張原道：「罷了，我們回船去吧。」轉身便走。
張萼只把大兄這話當作誇獎，哈哈一笑。
說到這裏，張原突然閉了嘴，表情有些奇怪——
張岱白眼道：「這瞞不了的，大父與南京六部官員多有書信往來。」
薛童道：「是我家女郎的老師，寫詩的。」
「逼汗草、茉莉花，十文錢一束，十文錢一束——」
張萼愁眉苦臉道：「倒霉，遇上這麼個瘟官，我這人最不耐拘束，來金陵本就是為了六朝金粉、秦淮風月而來，不是來坐監的，若管得我狠了，我早晚大鬧一場。」
張萼翻白眼道：「這女郎老師倒是多，又是陳繼儒又是譚元春。」
張岱、張原面面相覷。
一個少年殷勤地將兩束花交到這女孩手中，女孩左手接過花束，先嗅了嗅，嫣然一笑，右手一傾，那兩疊錢叮叮脆響落入少年的草藍中，說聲：「多謝兩位裙屐小哥。」腰肢一扭，蓮步輕盈，隱入梅樹竹蔭中——
張岱、張原跟上，小廝福兒還站在院牆邊與薛童嘀嘀咕咕說些什麼。
焦潤生知道這個張燕客是何等人，笑道：「國子監對於納粟的例監生一向寬容，燕客兄若不愛坐監，盡可託病居外，掛個名即可。」
張萼笑嘻嘻上前道：「這女孩才十一、二歲，你二人就想入非非了，簡直是禽獸。」說到「禽獸」二字，臉一板。
二鼓時分，焦潤生、宗翼善送張原三兄弟出了澹園，焦潤生道：「後日
梅竹掩映下的院門已經關閉，曲中舊院要到華燈初上時，宴歌弦管、聲光凌亂，方顯繁華，而此時是炎熱的午後，賣花少年一過，又顯冷冷清清。
兩個賣花少年頓時漲紅了臉，又驚又怕，拔腿就跑。
傍晚時，焦潤生和宗翼善來請張原三人去澹園晚宴，張原帶了一副昏眼鏡送給焦老師，上次來時忘了帶來，焦竑試了眼鏡，大悅，讀書寫字不用仰著脖子了，席間焦竑問了張原、張岱在貢院考試的情況，聽二人分別背誦了那篇「樊遲問知」的制藝，誇獎了兩句，又叮囑張氏三兄弟在國子監要勤勉求學，勿犯監規——
張原便對穆真真道：「這箱子明日一起搬過去。」
三人乘興而來，敗興而返，經過曲中市肆時，見器物精潔異常，香囊、雲舄、名酒、佳茶、餳糖、小菜、簫管、琴瑟，皆是上品，張原三人買了兩壺細酒、一盒湖州岕茶、一罐餳糖和幾樣金陵小菜，讓馮虎用個籃子拎著，回到止馬營碼頭浪船上，留在船上除了四名船工外，還有張岱的小廝茗煙和穆真真、素芝和綠梅這三個婢女，來福、能柱、武陵幾個都去了雞鳴山下那處房子，船上有些器物已經搬到那邊房子去了，穆真真問張原：「少爺，這八隻箱子何時
張原問張萼：「三兄，我們今夜能到新租賃的房子睡覺嗎？」
穆真真顯然比張原更早意識到這一處境，這時見少爺這麼奇怪地看著她，臉瞬時就紅了，有些口吃道：「少爺，早些歇息吧，明日是少爺的生日呢，婢子已買了麵餅來，明日早起為少爺做長壽麵。」
張原笑道：「三兄還真當作王修微望眼欲穿盼我們來啊，結識我們之先，她已經交結名士半江南了，譚元春曾教她寫詩，也是她老師，去拜見老師也是應該的。」
薛童撇嘴道：「雪衣姑娘與我家女郎一起外出了，不信你們敲門試試。」說罷，轉身回幽蘭館去了，這童子走得極快，轉眼就沒影了。
張原每晚臨睡前要寫兩百字小楷，正好沐浴后待頭髮晾乾，這已成習慣，穆真真知道少爺這習慣，所以便把墨磨好，少爺沒寫完的墨她就用來寫華山碑大字，她要把字練好，以後還要給爹爹寫信呢——
從青浦來金陵的船上，王微與張岱、張原論詩時極為推崇竟陵鍾惺和譚元春，張原說鍾、譚的詩不過爾爾，王微很不服氣——
張原到焦潤生書房給父親張瑞陽寫了一封信，先向父親稟明自己近況，再問父親是否已辭去周王府掾史長一職，何時離開開封，他可以渡江去迎接——
張原道：「回去吧，莫再去討閉門羹吃，李雪衣是曲中名妓，不
薛童道：「那是湘真館李蔻兒，李雪衣姑娘的妹子。」
張萼道：「今日怕不行吧，來福、能柱還在那邊收拾呢，明日去吧。」
張萼惱道：「哪個譚先生？」
這時已經是亥末時分，當然沒有夤夜去幽蘭館的道理，兄弟三人各自沐浴歇息，張原回到艙室，見穆真真在燈下磨墨，抬頭含笑道：「少爺，練字嗎？」
張岱道：「應該就是譚元春了。」
張萼道：「那我不管，總不能悶死在監中。」
兩個趿著木屐、穿著無袖單衣的十四、五歲少年各挽一個草籃，高聲唱賣而來，沿河妓家便有嬌婢捲簾，攤錢爭買，賣花少年是慣常來的，一時紛紜笑謔，香澤盈盈——
張原「嗯」了一聲，盤腿坐在小案邊，提筆臨摹王思任老師書寫的《洛神賦》，穆真真跪在他身後用布巾輕輕給他拭乾頭髮，待頭髮差不多幹了就鬆鬆地挽個髻，因為張原不喜歡披頭散髮睡覺——
張萼喜道：「這便是李雪衣的居所啊，妙極，李雪衣有妹如此，可以想象李雪衣的嬌容——大兄、介子，既然王微不在，我們便到這湘真館看一看如何？」
張岱搖頭道：「還未入學，先想到退學，這也算得一樁奇聞了。」
張萼道：「也不算小了，我十五歲就已嘗情慾滋味，嘿嘿。」轉過話題道：「方才這女孩兒著實嬌俏軟媚，再有兩年定然又是一個勾魂攝魄的女妖精，不
張原道：「三兄先入監新鮮幾日再說，實在不行還是出監的好。」
張萼是野馬，要張萼循規蹈矩太難了，與其讓他與南監學官起衝突，還不如託病出監逍遙自在，反正也不能指望張萼在國子監能學到什麼聖賢之道——
秦淮河的宴歌弦管在這午夜也已曲倦燈殘、星星自散，只有隱隱市聲傳到耳邊，船上很靜，張岱、張萼早已睡下，四個船工早起也早睡，這時也已進入夢鄉，這船上還沒入睡的應該就中張原和穆真真兩個人了，往常，來福的鼾聲早已在屏風那邊撕來扯去了，而今夜，屏風那邊悄然無聲，武陵和來福都在雞鳴山下收拾屋舍未歸，這艙室只有張原和穆真真兩個人——
兄弟三人別了焦潤生、宗翼善，回到浪船上，卻聽穆真真說王微姑派了人來請三位少爺去幽蘭館，她已回說三位少爺去焦狀元處赴宴未回——
秦淮碧水，斜陽煙柳，茉莉、建蘭香氣隨風隱約，叩門良久童子卻道女郎不在，張萼大為掃興，問薛童：「你家女郎去哪裡了？」
張原笑道：「三兄嚇唬小孩子。」
……
張原三人跟著那兩個賣花少年緩緩而行看熱鬧，忽見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兒從一棟梅竹掩映的屋宇里走了出來，這女孩兒前發覆額，眉目如畫，膚色白皙可愛，右掌心墊著一方絲帕，絲帕上有兩疊銅錢，脆生生道：「裙屐小哥，逼汗草、茉莉花我家各買一束。」
張原全神貫注臨摹王老師的小楷，寫到入神處，渾然忘我，筆尖在松江譚箋中雖只有微小的點划移動，卻有墨字潺潺流麗、凌空飛舞、縱情揮灑的感覺，這種感覺很美妙，沒練過書法的難以體會。
張萼氣忿忿道：「這女郎假惺惺，水性楊花無憑準。」張萼生氣，那自是因為他對王微是很在意的，興沖衝來訪，卻被告知去見另一才子名士去了，張萼當然不快活。
張原將信封好，請焦潤生用官府驛遞將信送到開封周王府，焦潤生答應明天就將信傳遞出去。
漏下三鼓，張原將後半篇《洛神賦》臨摹畢，硯里的墨也用光了，轉頭對穆真真笑道：「你沒墨寫了，今天不要寫了，夜深——」
張萼大笑，跟過來的薛童也笑。
張岱道：「譚元春如何比得陳眉公，差得遠了。」
張萼喜道：「原來可以通融，甚好，甚好。」看了一眼大兄張岱，嬉皮笑臉道：「我先坐幾天監看看，若忍受不了，我就陡生大病，要出外求醫了，只求大兄不要向大父提起。」
若不是穆真真提起，張原自己都忘了明日六月十九就是他生日了。
兩個少年草籃里還有些花草未賣完，卻不立即離開去別處叫賣，站在梅竹院牆下發獃，聽牆內那女孩脆生生的笑聲——
「小蔻，我給你留著呢，這兩束最好，含苞未放，放在枕頭邊，夜間就開了，分外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