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冷風熱血一堂友
第三百零八章 女人心
張原對小石頭道：「告訴宗少爺，說我巳時初刻前會趕去。」現在才是辰時三刻。
張原差點惱羞成怒，直言快語是好品德嗎，決不是，說道：「懶得和你啰唆，三兄你莫要到處說我的事。」
張原喝粥吃菜，胃口甚好，吃了三碗粥，笑道：「抱歉，我把薛童的粥都吃掉了。」
王微卻負氣道：「牛衣胼胝，你能我就能，讓我獨自牛衣胼胝那可不行。」
張若曦見穆真真那著急的樣子，倒笑了起來，說道：「好了，別急，我不為難你了，等下我審問小原，定要他從實招來。」
張萼卻道：「我懶得問，我就認定你是在這裏與王修微徹夜淫樂，嘿嘿，你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說說，一夜幾次郎？」
張原回頭微笑問：「何事？」
晨風拂拂，青絲繚亂，王微軟著腰肢，雙手往腦後攏住長發，讓小婢蕙湘取來梳子和竹簪，王微手指靈巧，很快就盤成一髻，簡單、優雅，脖頸頎長白皙——
王微愣愣的，滿面通紅，而張原已轉身下亭，往園門方向而去。
張若曦失笑，對穆真真道：「真真你說張原怎麼越來越憊懶了？」
張原道：「不用，你只管在這裏垂釣，我去對三兄說。」輕輕放開王微的手，轉身下亭——
張原一一答應，正待出門，武陵、薛童回來了，武陵道：「少爺，我看到西張三公子帶著幾個人剛出園門。」
王微走了過來，立在柳下看著張原漱口、掬水洗臉，心裏歡喜，這漱口洗面都是私下的事，這才是鮮活可親近的張社首，嗯，朝夕廝守就是這樣子的吧——
張若曦道：「不要顧左右言他，說，王微是怎麼回事，現在哪裡？」這個弟弟是她從小管著的——
張原站起身，將半截柳枝丟到籬牆邊，說道：「今日方知古人折柳送別乃是嫌對方口臭——」
王微看著張原的眼睛，說道：「我看到介子相公，介子相公卻未看到我——介子相公可知我當時在何處？」
王微低聲道：「我可陪你食粥，不餓死就好。」
張原也聽到從砎園大門傳來隱隱笑語，凝神一聽，說道：「是我三兄張燕客，還有另外幾個人。」
張原笑嘻嘻道：「沒辦法，令弟大才，能者多勞嘛。」對穆真真道：「真真，你代我把王微的事向姐姐說說，儘管說。」說罷，出門去東張見族叔祖張汝霖了。
王微看了張原一眼，張原一臉濕漉漉的，正抬眼看她，雙眸灼灼，便道：「不用了，沒有外人。」
王微道：「昨日來福
王微有些錯愕，她正想著怎麼問張原這事呢，張原自己就坦然說出來了，這下子她倒不知該說什麼了，猶豫了一下，問：「不知那嬰姿師妹是何人？」
張原知道王微問的是什麼，稍一遲疑，便將自己去會稽向商澹然提親回來、山陰侯知縣卻在當天晚上召他入廨舍為王老師之女做媒的經過說了，王微敏銳道：「這樣，那位嬰姿小姐就不肯嫁別人了？」
王微遲疑了一下，牛衣，這個這個太臟，胼手胝足，這個這個太苦——
張原一笑，說道：「我還未洗漱。」快步走到東籬邊，折一截柳枝叼在嘴裏嚼，在漱石泉邊蹲下刷牙——
張萼卻安慰道：「介子，說真的，這又不是什麼醜事，反而是美名，要知道聖人其實大家都是怕的，至少是敬而遠之，你在龍山上吼叫著『冷風勢血洗滌乾坤』就很有聖人樣，好在有了王修微之事，我看得出來，諸生們對你是真心敬服。」
張原笑道：「真就食粥了嗎。」就在桌前坐下，笑吟吟看著王微，示意王微坐下。
張若曦豎起兩道柳眉：「你倒還鎮定得很吶——」
張若曦道：「王微在砎園是嗎，我去看看，真真陪我去。」
……
王微就在側面坐下，這有講究，這是她揚州瘦馬的基本禮儀，與張原對坐進食的應該是其嫡妻，王微十三歲隨馬湘蘭離開揚州后心智漸開，崇尚自由不甘受束縛，但那些自幼養成的習慣還是不知不覺間影響了她——
張原無語。
鱸香亭下一池水，屏山臨波，靜遠深邃，籬牆隔著的那邊就是梅花禪，往右有小曲橋與霞爽軒相連，坐在亭上，聽小眉山上的鳥雀在啁啾，還有漱石泉輕淺流淌的聲音，很靜，很靜——
王微的手真是柔軟，張原揉捏得愛不釋手，問道：「修微昨日上龍山了？」
張原道：「我是窮書生——」
王微卻又搖頭道：「無事。」
龍山社集雖然結束了，但大部分翰社社員尚未離開山陰，昨日議定好的在紹興府學要舉行三日文會，論八股文章、論朝野天下之事——
……
張萼陪著他在南京國子監的那三位同為納粟監生的好友來遊園，高聲談笑，行至長廊，忽見張原走了出來，奇道：「咦，介子你怎會在這裏，不是在府衙嗎？」忽然醒悟
兩隻白羽紅鼻鴨帶著一群黃毛尚未褪盡的小鴨從小曲橋下游過來，到鱸香亭這邊繞了半個圈，大鴨小鴨整齊地歪著鴨脖子看了看亭上的女郎，然後掉頭不顧，帶著漣渏水紋往園門方向游去——
張原打斷道：「我是一早從府衙過來的。」向那三位監生拱手問好，然後把張萼拖到一邊，還沒等他開口，張萼就擠眉弄眼道：「介子，春宵一刻值千金，抱歉抱歉，愚兄打擾了。」
王微將釣竿擱在亭邊，這才看到蕙湘站在亭外沖她笑，這丫頭看到介子相公來也不告訴她，瞪了蕙湘一眼，側身睨著張原，含笑道：「女亦無所思，女亦無所憶，昨日龍山上，社首獅子吼，至今心怔忡，六神不能主——」
豈料張萼道：「不用我說，你與王修微的事已是盡人皆知。」
王微強笑道：「介子相公想個妙計，都娶了吧，嬰姿小姐才氣逼人，昨日我聽她誦『雨中桃花』詩，修微是自愧不如——」忽然擱下釣竿起身道：「介子相公，我想明日就回金陵——」
王微暈紅上頰，說道：「紹興花白米本就馳名江南。」
張原吃了一驚，忙問為何？
穆真真抿著嘴笑，在張若曦的盤問下，穆真真將張原與王微的交往經過大致說了，張若曦道：「啊喲，還有這麼多曲折吶，跟話本傳奇似的——那王微真有那麼美，比你如何，真真？」
張原甩開他的手：「問謝叔去。」向那三個監生拱拱手，大步趕至鱸香亭，亭上空空，只有那青竹釣竿還擱在亭欄邊上，游目四顧，小婢蕙湘出現在籬牆那邊向他招手——
王微坐在亭邊長凳上，有些發痴，也伸右手食指觸了觸自己人中部位，心裏想著張原有些霸道的話，卻是說不出的歡喜——
張原笑道：「果然是你，我後來下山，聽嬰姿師妹說有個美貌女書生向她問名，說也姓王，我就猜可能是你，巧極。」
張原道：「是我老師謔庵先生之女，我曾在王老師府上求學數月，自幼就認得的。」十五歲未成年，可算是自幼——
女郎在籬牆邊摘來素馨花，將花瓣揉成一個嫩黃色的小花球，這就是釣餌，不過池中的魚兒顯然對這花餌毫無興趣，起先絲線還會顫動幾下，那是魚在觸餌，還能看到水面波紋蕩漾，那是魚在水底轉身，後來絲線就不動了，只為風而動——
張萼
一個聲音突然在耳畔響起，王微受驚，「啊」的一聲站起身，手裡的釣竿就要戳過來，待看清是張原，縮回釣竿，聳鼻撅嘴，嬌嗔道：「怎麼突然過來嚇人！」說著，輕拍胸前，似乎怕心跳出來——
張萼滿不在乎，張原卻是心裏叫苦，難怪昨日傍晚那些翰社社員見到他一個個都笑得那麼好，他還以為是自己深受社員們愛戴呢，卻原來是有這麼一齣戲在裏面，雖說這事也的確瞞不住，他也沒打算瞞，因為早晚是要把修微迎進門的，只是這個時候抖落得盡人皆知，父親母親還有澹然那裡會怎麼想——這茅止生簡直是心有怨恨故意搗亂啊——
蕙湘問：「要取頭巾來嗎？」
姚叔先擺上四樣下粥的金陵小菜，腌菜花、醬豆瓣、豆腐乳、長壽菜，很是精緻，然後盛上兩碗紹興花白米粥，說了一句：「張相公送來的這米好，微姑喜歡吃。」
張萼搖著頭道：「介子啊介子，人都說我張燕客是個大紈絝，行事荒唐，不料你比我還荒唐，下月你就要完婚，這月還在嫖妓，呃，不能說嫖妓，太粗俗，尋花問柳，這總行了吧。」
女郎王微斜坐在亭邊，美眸迷濛，神思不屬，手裡的釣竿久久不動——
穆真真剛鬆了口氣，卻聽大小姐又道：「真真，你現在也是小原的人了，也得管管他，他這麼胡來怎麼行！」
王微嫣然一笑，說道：「你可忙呢。」顧盼園景，問：「這園子真是仙境，說實話，住著就不想離開，可惜不是介子相公的園子。」
張原從後門進到梅花禪后，蕙湘就把門關上了，王微已戴上玉台巾，見到張原，微微含羞道：「紹興花白米粥已熟，介子相公可肯屈尊食一碗？」
張原皺了皺眉，不好回答。
穆真真臉又通紅，說道：「大小姐，少爺他沒有胡來，沒做錯事，真的。」
張原執手道：「修微，先住著，好嗎？」
張原心裏暗嘆：「都是敏感的女子啊。」答道
王微沒想到張原會突然說上這麼一句，頓時忍俊不禁，笑得花枝亂顫，笑得蹲在地上，張原過來扶起她，說道：「我們到亭上坐，繼續垂釣。」
王微隨口誦詩，嘴唇微動，含羞薄媚，煞是動人，她也知道自己這樣子是極動人的，就是要動人——
張原心道：「老姐真是消息靈通，是姐夫泄的密吧。」說道：「姐姐先到西樓書房等我一下，我即下來向姐姐稟報。」
紅日尚未升起，園林空氣清新，女郎王微未梳髻，柔順的長發披在肩頭，瑩白如玉的手執一根青竹釣竿，釣竿架在亭邊欄杆上，竿梢伸出亭外，絲線垂垂入水——
穆真真又露出緊張為難之色，張若曦笑道：「放心，王微又不是我陸郎的外室，我不會把她怎麼樣。」
穆真真忙道：「婢子怎麼能比！」
王微又是「哦」的一聲，什麼都明白了似的，沉默著，從張原掌中抽出手，又執起釣竿，垂花球入水，側頭問：「那介子相公該怎麼辦呢？」
「這是謝園丁養的鴨子吧。」
張原又坐了一會兒，沒聽到張萼來敲門，心道：「三兄還是知禮的，修微現在可不是曲中女郎了。」起身道：「修微我先回去了，你需要些什麼我讓人給你送來？」
她話還沒說完，張原已經快步上南樓去了，只好去西樓書房等著，見穆真真在房裡寫大字，這時已經擱筆起身，便問：「真真，你知道王微的事嗎？」
王微「哦」的一聲，心道果然不出我所料，問：「那位嬰姿小姐可曾婚配？」
小石頭答應一聲，回話去了。
王微看張原這樣子，心又軟下來，這是她傾心的男子啊，對她也很好，她方才這樣說試探的意味更大，她想讓張原更在乎她，白齒咬著鮮潤的嘴唇，口氣軟下來，轉圜道：「介子相公，砎園雖好，不是久居之地啊。」
張原道：「昨夜陪老先生們在府衙長談，就在廨舍歇了，一早醒來就過來看看你。」
張原很快就來了，笑嘻嘻的，問：「履純、履潔兩個小傢伙去哪裡了？」
張原還沒開口，兔亭從門邊探出腦袋道：「少爺，西張的蓮夏姐姐說北院大老爺叫少爺去問話。」
張原笑笑：「不說了，三兄陪朋友遊園吧，王修微在鱸香亭垂釣，暫住梅花禪，我去和她說一聲，我要回去了。」轉身邁步欲行時，張萼卻又拉著他的手低聲道：「介子，你昨夜真沒與王微同宿？」
小石頭跑進來道：「少爺，宗少爺問你何時去府學與
張原大笑，心裏卻是在想：「有些痴情男女，喜歡設想一些極限狀態來考驗情感，因這個還會起爭執，真是最無聊愚蠢不過的了。」
張原跟著站起身，一臉的愕然，這女人心比政客臉還善變吶，突然就來這麼一句！
十三歲的蕙湘抿唇一笑，自回梅花禪去，不打擾自家女郎和張相公。
姚叔笑道：「薛童向來不愛喝粥，武陵帶他買點心吃去了。」
張原握她的手一緊，含笑問：「牛衣對泣，胼手胝足也能嗎？」
張原「嗯」了一聲，和王微道別，帶著武陵徑回東張宅第，宅中也正用早餐，張原進內宅向父母問安，姐姐張若曦先攔住他，立在天井邊的一盆山蘭旁邊，開口就問：「小原，那金陵名妓王微是怎麼一回事？」
王微笑得身子有些酥軟，稍微站了一會兒，讓張原拉著她的手重上鱸香亭，坐在亭邊長凳上，心有些「怦怦」跳，問：「介子相公怎麼一早就來這裏了？」
張若曦道：「不管真的假的，等下我自問他。」
王微秀眉一蹙，說道：「有人來了。」
「問女何所思——」
張原笑嘻嘻望著這女郎手拍酥胸的嬌樣，很想代勞，這女郎還是男子儒衫，束腰窈窕，頭髮卻是披著，絲絲縷縷，分外嫵媚，張原又道：「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
王微心裏有些忐忑，沖張原背影喚了一聲：「介子相公——」
張原走回亭上來，王微以為張原有什麼話要說，便迎上兩步，正要開口詢問，張原突然上前伸臂攬住她的腰，用力一摟，胸胸相印，隨後使勁在她嬌嫩的唇上親了一下，聲音低沉或者說有些兇狠：「你是我的，別想跑。」說罷，才鬆開她，退後一步，伸右手食指在女郎上嘴唇微凹的人中部位輕輕觸揉了一下，觸手嬌嫩欲融，這女郎上嘴唇特別可愛，晶瑩如玉，精雕細琢——
張原笑道：「不用回答，與你開一句玩笑而已，我不是讓你和我受苦的——」
張若曦沒好氣道：「張社首，你可忙得很吶。」
穆真真在書房裡已經聽到少爺和大小姐在天井邊說的話了，正忐忑呢，大小姐果真就進來問她了，漲紅了臉，一聲不吭，非常不安——
畢竟是曲中女郎，王微倒不慌張，問張原：「那我避一下吧。」
張原大笑：「我有那麼聲嘶力竭嗎。」
張原「嘿」的一聲道：「三兄胡說什麼，你問謝叔去，我是不是一早來的。」
王微莞爾道：「龍山獅吼也就罷了，最懼河東獅吼。」說這話自然是有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