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騷》卷四 冷風熱血一堂友

第三百零九章 我見猶憐

卷四 冷風熱血一堂友

第三百零九章 我見猶憐

張汝霖清咳一聲,開口道:「張原,叔祖今日找你來有兩件事要說——」
張原心道:「原來這就是第二件事啊,族叔祖竟然也知道了,那麼這事想必也已傳到了會稽,唉,我有得要解釋。」說道:「叔祖教訓得是,族孫正要向叔祖和家父稟明此事——」西湖月夜相逢就略去不說了,直接從陳眉公佘山山居相遇說起,同船進南京、王微有難向他求助,再就是到山陰了——
出府學宮大門時,張原見茅元儀和吳鼎芳在等著他,茅、吳二人今日也在府學聽講,現在茅元儀請張原去他的白篷船喝酒,張原婉辭,說家裡還有事,茅元儀笑道:「為王修微之事乎?」茅元儀宣揚張原與王微之事並無惡意,他是的確覺得這是風流韻事,沒什麼不能說的——
張原看了看那詩集,點頭道:「是,早間答應她的。」讓穆真真給他烹茶來,今日在紹興府學嘴巴幾乎沒有停過,說得口乾舌燥——
當夜張原躊躇苦思給商澹然寫信,這比作八股文難百倍,一切作文技巧皆無用,還是實話實說好,字斟句酌寫了兩個時辰才寫好兩封信,一封給內兄商周德,一封給澹然,並在信里說過幾日再登門當面解釋——
張若曦說了八個字:「我見猶憐,怪不了你。」
張汝霖點頭道:「這就是我要和你說第二件事,看來你對乙卯鄉試是志在必得了,卻為何糾纏于女色,豈不知女色最是誤人?」
張若曦的態度應該是明代作為士人嫡妻的女子的普遍心態,認同納妾制,但落到自己頭上總不會心甘情願的——
張原欠身道:「請叔祖教誨。」
張原道:「在下蒙同門徐子先贈《幾何原本》、《泰西水法》等書籍,又與南京耶穌會長王豐肅有過交談,所以對西學有點了解。」
張原辭出北院,順便就到西張藏書樓找幾卷古人、時人的詩文集子準備給王微閱讀,忽然翻到四卷徐文長的詩文集,竟然是徐渭的手稿,手稿里還夾有兩幅未裝裱的水墨寫意畫,一幅是《春蘭圖》、一幅是《芭蕉圖》,兩幅畫作都有不同程度的損壞,張原既歡喜又惋惜,徐渭與西張是世交,徐渭殺妻,是張汝霖之父張元汴營救出獄的,徐渭的書畫詩文成就極高,但才高命蹇,藝術價值尚不被時人認識——
張原所謂的興復古學,其實是借古學那旗幟,舊瓶裝新酒,理念都是新的,他從讀經、讀史,講到當今時事,講到泰西諸國日新月異的科技,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講了一個多時辰,張原談到的很多事物都是在座諸生聞所未聞的,午飯後,繼續講,這回是以問難形式,張原請黃尊素和宗翼善助他,在座數百諸生就八股、經史、民生、時政諸多問題向張原三人提問,氣氛熱烈,持續到日暮時分才散,直到這時張原這才發現高攀龍悄然坐在大堂一角旁聽,張原趕忙上前告罪,高攀龍笑道:「貴社人才濟濟啊,張公子更是說得極好,讓高某大開眼界,『經以窮理、史以證事』,還有泰西諸國事,張公子竟了如指掌,張公子與泰西傳教士有往來?」
宗翼善在前廳等著,與張原一道去府學宮儒學大堂,數百翰社同仁濟濟一堂,正熱烈討論,見張原到來,便齊聲恭請張社首升座開講,張原也就不客氣,說道:「世教衰微,士子只務八股,不通經史,即便僥倖中式,登明堂不能致君,長郡邑不知澤民,人材日下,吏治日壞,皆由於此,張原不才,願與同社諸君共興復古學,與世為體、志在世道——」
張汝霖一笑,隨即面容一肅,說道:「但你是我張汝霖的族孫,這浙黨的烙印磨滅不了的,莫看鄒、高二人現在看重你,若他們入朝主政,他們提拔重用的依然會是他們東林黨人,你若有與他們一言不合,立即摒斥,所以說你想持中,極難。」
高攀龍道:「王豐肅曾來東林書院拜訪過,其人學問不如利公。」
張汝霖道:「應該讓你知道這些了,你已經不是一個小小秀才,是諸黨關注的人物,朝中大臣知道你名字的也不會少——我告訴你,東林黨人全力攻訐沈相公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沈相公信佛,東林人尊儒驅佛,表面看起來這是各自信仰的私事,但就是因為這個原因讓東林人看不慣沈相公,道不同不相為謀嘛;另一個原因就是萬曆三十年春皇帝染病,自以為時日無多,連夜召沈一貫入宮託付後事,說要召回礦稅監,沈一貫即回內閣擬旨,豈料翌日,皇帝病情好轉了,後悔自己召回礦監的決定,接連派內官去內閣要討回諭旨,沈相公被逼無奈,只好交還,這讓力主撤礦監稅使的東林黨人對沈相公極為不滿,認為沈相公怯懦未能堅持,不然這一弊政就革除了。」
張汝霖忽然嘆息一聲:「蛟門相公往生佛土矣。」怕張原聽不明白,補充道:「蛟門相公便是沈一貫,上月逝世。」
張原道:「沈相公主持內閣,考慮得當然要多一些,東林黨人則過於純粹。」
「坐。」
張原道:「族孫有所耳聞。」
張原「呃」的一聲,張若曦便問:「怎麼,你不肯?」
張汝霖肥胖的身軀塞在圈椅里,抬手朝書案對面的官帽椅一指,然後挪了挪身子,坐得端正一些,這書房裡的瓶幾書匣諸器物都是名家所制,典雅精緻,只是稍顯凌亂蒙塵,因為張汝霖不許婢僕隨便清掃,那書案上堆著的幾大疊橫七豎八的書籍,彷彿城牆箭垛一般,上午的陽光透過琉璃瓦照進來,無數微塵在光柱中浮動——
張若曦道:「我午前去砎園看到了那個王修微——」說了這麼一句,看著張原的神色,「哼」了一聲道:「你似乎很篤定?」
張原便將昨夜與高攀龍的談話要點說了,張汝霖笑道:「高景逸倒真是很看重你,竟與你這弱冠少年說這些!」又道:「你回答高景逸的那些話說得也不錯,但我要問你,你可知自萬曆三十九年辛亥京察后,東林與浙、楚諸人已經是門戶儼然?」
張原站起身,卻聽族叔祖又道:「那女郎住在砎園何處?」
張汝霖道:「自沈相公入閣后始有浙黨之名,至今不過二十年,東林亦如此,萬曆二十一年癸巳京察后,門戶始分,乙巳、辛亥兩次京察,東林與浙、楚諸黨漸成水火之勢,誰主京察就排斥對方——」
張原道:「我等下給澹然寫封長信。」
張原恭恭敬敬坐下,靜等族叔祖開口問話,感覺今日族叔祖神情比較嚴肅,應有要緊事要說。
張原道:「沒有,只要她肯就行。」
張汝霖讚賞道:「說得是,你這是持平之論,但東林黨人可不會這麼看,自此視我浙黨為敵,一有機會就要打壓,叔祖便深受其害。」
利公便是利瑪竇,東林學人對利瑪竇評價很好,譽為泰西大儒——
張原和宗翼善、陸韜回到東張宅第已是掌燈時分,用罷晚飯,進到內宅,見西樓書房亮著燈光,張若曦坐在裏面看書,穆真真坐在一邊,張原走進去,穆真真立即站起來叫聲:「少爺——」
張汝霖笑了笑,說道:「我原以為你們翰社只是幾個意氣相投的書生結的文會,討論制藝而已,萬沒想到聲勢這麼大——」
張汝霖道:「沈相公為東林人詬病,你可知其中緣由?」
張原忙道:「族孫冒昧,讓王微暫住梅花禪,請叔祖見諒。」
張原便去看管書樓的僕人那裡登記了一下所借何書,攜書過投醪河,回到自家宅院,這才知道姐姐張若曦和穆真真去砎園了,皺了皺眉,心道:「王微聰慧靈敏,善解人意,應該能應付得了我老姐,我老姐看似有些潑辣,其實是很好說話的,我了解老姐。」
張原道:「請叔祖指教。」
張原不答,說道:「姐姐說說見王修微怎麼了?」
張汝霖是浙黨,對東林黨人的看法自然有些偏激的,但大致也沒錯,東林並不避諱自己的門戶之見,旗幟鮮明地黨同伐異——
張若曦「嗯」了一聲,又道:「都是極好的女子,你既遇上,又有這樣的緣分,那就要好好待她們。」張若曦本來還想問問那個王師妹的事,想想還是沒問——
張原心悅誠服道:「叔祖睿智。」
張原嘆道:「黨爭誤國啊。」
翌日一早,張原讓來旺把信送去會稽交給商周德,又讓武陵把那十卷詩文集還有一軸宣紙給砎園的王修微送去,寫了一封簡訊,讓王修微愛護好徐渭的手稿,有暇的話手抄一份,他可以把王微的手抄本交給楊石香帶回青浦刊刻印行,徐渭的那兩幅畫也一併送去讓王微揣摩學習,改日將送到裝裱鋪去裝裱以便保存——
張若曦忍俊不禁笑了起來,說道:「若是商澹然在此,你就慌了神了對吧。」
張若曦又道:「我對王修微說讓她以後幫我管盛美商號,她答應了。」
聽了張原的解釋,張汝霖沉吟半晌,說道:「此事已轟傳開來,這時讓你棄了那女子也不近人情,反讓人譏你輕浮薄倖,按說娶妻前納妾也無妨,只是士人納妾一般都是功成名就、年在四十開外才開始享樂,像叔祖這般五十歲后始縱情聲色,少年時可是端謹得很——」
張原道:「先生說得是,那王豐肅只熱心傳教,道德學問不甚通達。」又請高攀龍、鄒元標明日來府學宮為翰社諸生講學,高攀龍欣然答允。
張汝霖從書垛后看著張原,繼續道:「你在龍山千人一口宣揚的翰社精神我已盡知,其志不小啊,高景逸和鄒南皋竟遠道趕來聲援你,這更是我沒想到的——」
張原笑,心想:「修微把我姐姐都迷住了——」
張原笑道:「你是我姐姐啊。」
說到這裏張汝霖話鋒一轉,問:「昨夜那兩位老先生與你長談了一些什麼?」
張汝霖擺手道:「這個不妨事,儘管住著就是了,這齊家的本事就看你的了。」
張若曦正在翻看張原從西張借來的那十來卷詩文集子,問:「小原,你這是準備送去給王修微看的?」
張原面上唯唯,心道:「族叔祖的侍妾還真不少,都是青春年少,真可謂是一樹梨花、海棠遍地。」對這種為納妾而納妾的做法他是不認可的,但這時只有聽教——
張若曦又問:「那澹然那邊你如何解釋?男子納妾雖不算什麼過分的事,但沒個解釋可不行——」說到這裏,壓低聲音道:「這話絕不能對你姐夫說,不然他也帶個回來那我可受不了。」
張原一臉誠懇的樣子,靜待族叔祖說下文——
張汝霖道:「少年戒之在色,你聰明過人、老成穩重,不需我多提醒,好自為之,你去吧。」
張原知道沈一貫,十年前的大明內閣首輔,浙黨領袖,崇尚佛教,明朝百姓稱呼秀才為相公,官場中人稱呼內閣首輔也叫相公——
張汝霖道:「黨爭於國不利誰都知道,可你不爭別人就來爭你,像我這樣退居林下當然視黨爭如浮雲了,但既要入朝為官,這個就無法逃避,我聽你與高景逸的談話,你似有調和黨爭之意——」
東林黨人反對礦稅商稅與資本的原始積累有關,資本主義萌芽需要原始積累,反商稅也就成了江南蓬勃興起的商人階層自覺或不自覺的訴求,可惜因為內憂名患,國家財政左支右絀,東林黨人這一訴求遭後人詬病——
張原道:「叔祖提醒得是,族孫會謹慎行事的,要避免兩面不討好——族孫目前最要緊的是準備鄉試,朝廷黨爭離族孫尚遠。」
張原問:「族孫想請問,這東林黨、浙黨究竟是如何形成的?」
高攀龍、鄒元標在紹興府學為翰社諸生講學兩日,宣揚東林的經世致用之學,到了三月初六,翰社社員開始陸續離開山陰返鄉,但還有近百人留下,這些人是翰社骨幹,與張原關係也密切,要留下參加下月張原的婚禮,高攀龍、鄒元標也於三月初六午後乘船回無錫,張原諸人恭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