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冷風熱血一堂友
第三百五十章 不狎妓是罪過
穆真真好像喜歡吃點酸的，張原就要了一壇，高郵商人即命夥計抱了一壇香醋來，這一壇約有二十五斤，張原心道：「這麼一大壇要吃到幾時。」讓武陵付五錢銀子，高郵商人哪裡肯收，張原道：「萍水相逢，就幫你這一回，並不存讓你報答之心，你也不是什麼大商賈，五錢銀子也不少，收下，收下好說話，我還有話問你。」
船過了鈔關，夕陽就已落下遠處山巒，泊在兩岸的航船漸多，船娘在生火做飯，炊煙裊裊，被風吹散又飄蕩到河面上，寒水自碧，暮色漸起，這冬日黃昏的運河有一層如夢似幻的青煙籠罩，不嗆人，微有煙熏味。
張原隨即感到細雪飄沾到臉上，這是江北的雪。
張原這個艙室較大，穆真真和張原睡艙室裡邊，武陵和來福睡外邊，以屏風相隔——
周墨農喜道：「如花似玉，好名字。」向張原幾人一拱手，拉著那妓女下樓去了。
阮大鋮笑道：「我們可以在巷口酒肆喝杯熱酒，隨便看看，真有中意的就留一夕歡又何妨。」
張原感著這少女身體的彈性，在她耳邊道：「真真，今天是你生日吧。」
夜深了，沒有帶回客人的妓女虧心似的往巷子里走，黑燈瞎火悄然摸索，進門不敢聲張，見老鴇，受餓、受笞俱不可知矣。
合船粲然。
寒月蒼涼，夜風凄寒，離了刊溝九巷往運河方向走去的張岱突然嘆道：「今日方知不狎妓乃是罪過。」
祁彪佳覺得很新鮮，站在窗邊伸長脖子看——
張原並無道德潔癖，他自己不會召妓尋歡，但並不反感別人狎妓，去喝杯酒看看滿樓紅袖招有何妨呢？
王炳麟笑道：「虎子賢弟不妨下去細看。」
三十稅一早已是老黃曆了，即使不計集市稅和店鋪稅，單是鈔關商稅從萬曆十七年始就已經是十五稅一，而且稅吏對貨物的市值往往高估，導致鈔關稅達到十稅一，當然，若肯賄賂稅吏，那就低估貨值，降至二十稅一，這其中隨意性很大，腐敗由此而生——
……
揚州鈔關，商賈雲集，商人是刊溝九巷煙花青樓的消費主力，還有遊子過客，都愛到這裏尋歡作樂慰寂寥，諸妓掩映燈下簾間，客人湊上前去相看，看到中意的，伸手就拉，前一刻還在搔首弄姿吸引客人的歪妓這時忽然矜持起來，不肯與客人一起走，朝巷口指指，示意客人先行，她緩步相隨，巷口有龜奴偵伺，看到那妓女隨
祁彪佳拒絕道：「我不去。」
張岱笑道：「虎子禪師，看看不礙事，不算你破戒。」
將至運河邊，祁彪佳忽道：「又下雪了。」
張原道：「周兄好眼力，俗雲，情人眼裡出西施嘛，周兄看著中意就行。」
周墨農搓著手瑟縮道：「天實在是冷，不適合夜遊，集之兄還是帶我等去領略一下二十四橋風月吧。」
張原道：「就在大明寺邊上。」心想：「難道瘦西湖這時還未得名？」
這妓女向張原幾人萬福，那眼神流露著哀求之意，生怕張原他們取笑周墨農沒眼光害她被棄，王炳麟本來已經撇著嘴想要說兩句的，見這妓女的眼神，就閉了嘴，只是笑——
張岱笑道：「人太多，我贖不過來。」
高郵商人甚是感激，找了武陵五分銀子，這一壇香醋就算是為舉人老爺托帶的。
張原見眾人商議夜遊揚州，便過來問：「集之兄，瘦西湖離此遠嗎？」
王炳麟道：「沒笑什麼。」
焦潤生道：「家父曾言，像介子這樣好學穎悟的生平僅見，介子想必是要多了解一些商賈市井百態吧，既然人人皆可為聖賢，那麼人人皆有各自的學問，學問無處不在啊。」又向阮大鋮說起前年在杭州包副使南園，張原初次拜見他父親焦竑說的「捧茶童子即是道」的事——
早早過了鈔關的範文若他們的三條船泊在離鈔關一里遠的左岸，見後面兩條船耽擱了這麼久才跟上來，範文若便站在船尾高聲問出了何事？
走過臨河集市，張原看到有家制皮靴的店鋪還亮著燈，想起一事，進去買了一雙尺碼中等的牛皮靴，武陵打量著問：「少爺，給真真姐買的？」
……
周墨農高興了，扭頭看著他從數百歪妓上挑選出來的這女子，得意道：「阮集之還說她老丑，我就來徵詢你們的意見，很好，就她了——你叫什麼名字？」問那妓女。
再往窗外看時，阮大鋮、翁元升幾個已經沒了蹤影，想必是選到中意的妓女相跟著進巷子去了，張原幾個又喝了一會茶，已經是二鼓時分，那站關的幾百歪妓就只剩下二、三十人了，可見絕大部分歪妓都有了恩客——
張原現在是進京趕考，沒有時間
……
次日早上，張原醒來，艙外已經很亮了，穆真真在梳頭，衣裳乾乾淨淨，都是新換上的，這身冬衣是這次離開山陰時張母呂氏賞她的，穆真真不捨得穿，今天穿上了，見張原醒來，這眸光幽藍的少女回眸笑道：「少爺，天還早，是雪光映著呢。」
張原「嗯」了一聲，穆真真的那雙冬天穿的氈靴後跟都已經磨破了，那墮民少女即使手裡有錢也不肯買新的，非要穿得沒法穿才罷休。
阮大鋮笑道：「這瘦西湖還是比不得杭州西湖繁華，更何況現在天寒地凍，只有我等興緻高才會來。」
跟在周墨農身邊的這個妓女粉搽得極厚，一白遮百丑，描眉塗唇，有點俗艷，身形倒還纖瘦苗條，張原雖是近視眼，也敢斷定此女年齡不小了，應該是奔三十的大齡妓女，而且姿色在樓下那群歪妓當中也屬中下，周墨農果斷是挑花眼了——
阮大鋮看著張原和那高郵商人站在船頭說話，對身邊的焦潤生道：「張社首真是和什麼人都有話說啊，不恥下問，就是張社首。」語氣似有揶揄之意。
周墨農道：「美人數百，目挑心招，視我如潘安，我頤指氣使，任意挑揀，王公大人亦無此樂。」
文震孟、黃尊素等人不喜遊玩，還有幾個是身體弱怕冷不願去的，就留在船上，文震孟與金尼閣長談，接著譯《伊索寓言》，張原、張岱、阮大鋮、周墨農等連同仆廝二十餘人雇了碼頭的轎夫，乘轎趕到大明寺時卻遇城中某富戶在寺中超度亡親放焰口，眾人有些掃興，又到平山堂，門是關著的，久叩不開，大門前石棚的枯藤殘葉很是蕭瑟——
那黑臉、黃臉兩個稅吏惹不起這一群舉人，本來都不敢收高郵商人的稅了，但張原又叫他們收，就只好按一百二十壇香醋毎壇四錢八分來收，十五稅一，黃臉稅吏心算能力不錯，很快就算出來了，收了高郵商人三兩六分稅銀。
「瘦西湖？」阮大鋮一愣，「哪裡有瘦西湖？」
張原道：「我記得前年的冬月初六，還有去年冬月初六，真真都是把捨不得穿的新衣穿上，為什麼？冬月初六是什麼好日子嗎？」
周墨農笑道：「宗子說得是，不留青樓薄倖名，簡直是愧對先賢。」
……
張原道：「清墨山人哪裡是什麼神算，完全是打卦騙錢的，他好像沒在十字街開算命鋪子了，也許是生意不好，回山裡種地去了。」一邊說話，一邊從褥墊一側拿出那雙牛皮靴：「這是我昨夜在臨河店鋪買的，你穿上試試，不合適的話就去換，這就是我送你的生日禮物了，本來是打算今天與你一起去買的。」
張原、王炳麟皆笑。
祁彪佳臉一紅，坐回座位，吃雞絲卷，耳邊儘是窗外鶯鶯燕燕之聲。
巳時初，阮大鋮、周墨農幾人才從刊溝九巷狎妓歸來，周墨農心滿意足道：「昨夜之樂，猶勝王公大人。」
阮大鋮也是風流慣家，說道：「廣陵二十四橋風月，唯刊溝尚存其意，不過那裡的名妓等閑見不到，名妓匿不見人，若無嚮導不得見，還要先預訂，歪妓則有數百人之多，揚州人不厚道，好好地叫人歪妓，其實歪妓中更有麗色佳人，而名妓往往並不以美色見長，就看諸位的喜好和眼力了。」
穆真真一顆心躍躍的快活，卻又道：「可是少爺，婢子是墮民身份，不能穿皮靴的。」
張原道：「士農工商、三教九流，各有各的活法，能有這樣的太平日子過就不錯。」
這時過往客人已稀，茶館酒肆檐下的紗燈里的蠟燭火將燃盡，今夜是不會再添加了，有些茶館已經沒有了客人，黑魆魆的悄無人聲，幾個歪妓坐在茶館小杌子上還在等客，都是平日相熟的，茶博士也不好趕她們走，只好袖著手不斷打呵欠，那幾個妓女就湊幾文錢向茶博士買一支小蠟燭點上，以待遲客，又發嬌聲唱《擘破玉》等俚曲小詞，謔浪嬉笑，故作熱鬧，好顯得時辰還早，但笑著笑著就笑不出來了，聲音漸帶凄楚，茶博士終於開口了：「姐姐們回吧，今夜不會有人來了。」
張原道：「昨夜大雪嗎？」坐起身來看篷窗縫隙，果然見岸邊白茫茫一片——
對麵茶樓的張原幾個走下來準備回船上去，這邊六、七個妓女就一齊站到街邊望著他們，這應該是她們今夜最後的希望了，但張原幾個顯然沒打算肉身布施，只朝她們看看，掉頭往南而去——
阮大鋮道：「我不慣吃醋，介子兄你們呢？」
穆真真依言穿上，來回
阮大鋮的船慢慢駛近、靠岸，張原笑道：「了解了一下鈔關稅制——我們這是要夜泊揚州了嗎？」
阮大鋮來過揚州多趟，說道：「這裏離大明寺、平山堂約五、六里，我們去那邊一游如何，平山堂是近年重修的？」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
張岱朗聲道：「諸位途經揚州，難道就這樣不顧而去，不管那二十四橋風月了？」張岱的遊興實在是濃，昨夜唱戲金山寺，今日又想冶遊夜揚州。
穆真真不吭聲了，身子軟下來，雙手反抱著張原，叫了一聲：「少爺。」語帶嗚咽，在這個世間，除了她爹爹穆敬岩，只有張原記得她生日，而且她並沒對張原提起過她的生日——
刊溝九巷是揚州煙花地，橫亘半里許，有九條彎彎曲曲的巷子，精房密戶，周旋曲折，生人進去就好比入了隋煬帝的迷樓，都找不到路出來，張原、阮大鋮一行來到刊溝巷口時已經是酉末時分，天已經完全黑了，就見刊溝南岸的茶館酒肆懸挂著紗燈百盞，熒熒耀耀，數百歪妓膏沐熏香、塗脂抹粉，在茶館酒肆的檐前燈下三五成群等待恩客，阮大鋮說這就叫站關——
「啊。」穆真真沒想到少爺這麼細心，連這種小事都看在眼裡，白皙的臉頰透出紅暈，說話有點結巴：「婢子就是，喜歡在這天——穿新衣。」
張岱問：「何謂也？」
張原伸手在穆真真臉頰上輕撫，轉換話題道：「真真膚色真健康，好似咱們山陰的米筒瓜。」
張岱笑道：「燈前月下，人無正色，這些妓女粉又搽得厚，有疤有麻都難辨，周墨農近視，挑來挑去挑花了眼，看著吧，他會選個最丑的以為絕色。」
高郵商人回答了張原的一些問話，然後連連打躬致謝，回到三櫓船，要連夜趕回寶應縣去。
張原道：「沒那麼多規矩，趕緊穿上。」心想：「現在商人的華屋都超過一品高官的規制了，太監都戴翼善冠了，努爾哈赤都快建國了，糾結這些等級沒有意義。」
王炳麟笑道：「現在贖罪也還來得及。」
張原和大兄張岱還有王炳麟、祁彪佳
高郵商人賠著笑，問：「老爺們要香醋不要，上好的鎮江香醋。」
那高郵商人的船也停靠過來，與阮大鋮的船並排，還隔著四、五尺遠，這高郵商人就奮不顧身跳了過來，向張原這幾位舉人老爺磕頭謝恩，說今天若不是遇到幾位恩公，那他這趟買賣算是白跑了，說不定還讓稅吏叉到衙門去，那就更慘——
阮大鋮笑道：「生受你一籃鹹鴨蛋，怎麼也要幫你一把。」
張原坐正身子穿衣袍，笑道：「我料事如神吧，真真瞞不了我。」
穆真真目光躲閃：「天冷了呀，少爺。」
「情人眼裡出西施，這話妙極。」
果然，阮大鋮笑道：「那是保揚湖，是故宋護城河的遺留，不過介子喚保揚湖作瘦西湖更妙，保揚湖實比得西湖一角。」
妓女嚶嚶道：「妾名如花。」
王炳麟道：「介子說得對，周墨農自己中意就行。」
穆真真幫他系腰帶，滿心歡喜地應道：「是，少爺神算，比十字街的清墨山人還神算。」
周墨農道：「王兄笑什麼？」
周墨農還帶著他的簫，慨嘆道：「玉人何處教吹簫？」
穆真真雙手拉著長襖給張原披攏著，張原就握住她的手，有些涼，問：「真真，今天怎麼穿上新衣了？」
米筒瓜表皮並不粉嫩，卻像白瓷一般光潔結實——
穆真真低著頭笑：「米筒瓜生吃不好吃，要切片油炒才好吃。」
穆真真縮著身子笑，見張原壓到她身上來，趕忙低聲道：「少爺，小武和來福在那邊呢。」
張原看那妓女很緊張的樣子，想必因為年齡大了，平日生意不大好，好不容易逮到個近視的讀書人，很擔心被人打岔攪了好事啊，腰肢微扭著，保持著萬福的姿勢，楚楚可憐望著他們——
張原道：「我不信，我一貫生吃。」說著，捧過這少女的臉頰，在她嫣紅的唇上吻了一下，又齜著白牙作勢欲咬——
張原幾個在茶樓上看得有趣，「咚咚咚」樓梯響，周墨農帶著一個妓女上來了，笑呵呵道：「宗子、介子，你們幫我看看，此女還看得否？」
穆真真趕忙取了長襖給他披上，說道：「今天比昨天冷，少爺別凍著。」